「說真的。」你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說。」
那麼。我就說了吧。
這次真的要好好地說。如果，你有耐性聽的話。
因為既然要好好說，我就得從頭說起。只會從頭說起。
其實那天晚上你打開門的時候，站在你面前的那個人，不是我。
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從你的反應看起來，顯然他真的在外貌上，和我極度相像。究竟相像到什麼程度呢？你的答案我將會略持保留態度。畢竟，我們不是那麼熟。
不我們不熟。沒有你以為的熟。你錯以為了很多事。你一直不知道。
總之那天晚上，當他在站在你面前看著你把門打開，微笑著迎接你的時候，我人在城外的一家小店裡喝冰麥茶。那家小店的冰麥茶很好喝，而且可以無限續杯，只要你有先吃過一盤便當或是一碗麵。我從傍晚時分開始，花了一個鐘頭吃完一份排骨便當，然後開始喝冰麥茶。一邊看著桌上的報紙一邊喝冰麥茶，直到店家在十點打烊，總共喝了五杯。上了兩次廁所。
他沒有出現。
他其實並不知道我在等他。但是我知道他經常在那家小店吃麵。那天是我第一次去等他。他沒有出現。他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他。
或者。他知道。所以他沒有出現。
總之就是在那樣的過程裡，你回到了家，對著另一個我所不認識的人叫喚我的名字。家家。你會這樣叫喚他。家家，你今天還好吧？你這麼問他。因為平常的我，是不會那樣微笑著站在門口等著你回來，把門打開的。
我早就放棄那麼做了。
那個家家在你將門打開的時候，臉上只有歡迎歸來的寧靜微笑，看見你將門關上的時候，微笑的背後也不會有絲毫震動。彷彿你的歸來對家家來說，除了欣喜之外，再無其他。彷彿他的存在，只是為了等待你的歸來，再無其他。
你覺得驚喜，也感到忐忑。你已經太過習慣那個帶著一張白臉沉默坐在角落的我了。有時候你幾乎要忘記，家家在剛開始的時候，會吵，會鬧，會嘶吼，會揮舞拳頭。會在你出門且將門反鎖起來的鑰匙聲響中，將門踢瘋。會在你開門到家的一瞬間，試圖狂奔闖關。
然而你力大無窮，你只需要張開雙臂就可以攔截到那個張牙舞爪卻徒勞無功的我，將門一摔而上，也將我一摔而下。
除了當我如此放肆的時刻之外，其他時候，你都非常溫柔。
你永遠不會忘記幫我帶晚餐回來，也永遠帶回我想吃的晚餐。你永遠記得在出門前先幫我做好午飯，也永遠做出我想吃的那份午飯。你在離開前將門窗緊閉，然後在歸來時將窗戶打開，抱著我看月光，抱著我聽蟲鳴。餵我喝水，督促我吃綜合維他命。週末來臨的時候，你便將屋內仔細打掃乾淨，洗滌一周份量的衣物，租回許許多多的錄影帶，偶爾幫我修剪頭髮，或是擦藥，熱敷，推拿。
剛開始的時候我身上有許多傷痕。沒有一個是你造成的。每一個都是我自己活該。是我自己去撞牆，是我自己去打破窗戶，是我自己去爬陽台。
我不再對你咒罵。我開始不說話。因為我的喉嚨被我自己喊啞了。
你天真的以為，我的沉默代表一種屈就和妥協。但是你不要我的屈就。你試圖讓我了解我們之間的平等地位。你希望我接受，而不是屈就。雖然這兩者的結果在我看來沒有什麼不同。你經常提醒我，怕我忘記，「你忘了嗎？」你會說，「家家，你每次出門都會受傷。你忘了嗎？要不然就是迷路。你忘了嗎？」
說真的。我知道那次我在巷子口被車撞，看起來好像有點嚴重，事實上後來在大腿裡的那枝鋼釘也的確讓我痛苦了很久。不過這並不代表，腿傷好了以後我就不會過馬路。
當然，我知道。後來我在市區裡迷路了三天，是被警察帶回家的，鬧得整棟樓的人都知道，實在很丟臉。不。丟臉事小，讓你擔心體大。是我不對。腦袋不好。但是那並不表示後來我就不會學習怎麼看地圖。
沒錯。我記得。除了被車子撞歪大腿還有掉進水溝摔掉了三根牙齒。除了在市區裡迷路還有在隔壁那條街忘記回家的路。除了現在舉得出來的四個例子，好像還有七八個例子。或者更多。我不記得了。但這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我沒有要讓你負擔這一切。那就是為什麼後來我會決定，我還是搬家比較好。
我當然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可是我也是為你好。就像你後來把我關起來，也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一樣。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其實很了解你的心情。就是因為了解，所以後來我才放棄那些把門撬開或者把鐵窗打歪的嘗試。但是整天一直待在房子裡是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這樣日復一日又日復一日，你怎麼會對我開始逐漸痴呆與沉默感到不可思議呢？至少我已經不會為了發洩，而把你的牙刷一再丟進馬桶裡了呀。
至少，我有開始乖乖吃飯啊。
幸好，你很快就習慣了這樣的我。
家家。我們真的很幸福。你會在深夜裡溫柔地這樣告訴我。
我只是呆呆地聽著。聞著你身上的味道。聽著房子外面深夜裡的安靜。夜晚一天比一天安靜。就像房子一天比一天老舊。無論你怎麼仔細維護和打掃，都沒有辦法除去那一天比一天沉澱的氣味。像吃剩的蘋果黃掉了又被太陽曬乾然後丟進水裡泡爛再擱到牆角去陰乾的味道。一天，一天，宛如蒼蠅標本上的細塵般微不足道地一點一點沉澱。
你不會聞到。只有像我這樣每分每秒都一直被關在房子裡的人，才聞得到。
所以那個味道也沉澱到我身體裡面了。堆積。親愛的。堆積。
慢慢地，你的安然變成一種習慣。你習慣在每天出門的時候從外面反鎖，態度不再緊張兮兮，你習慣一回家就把門關緊，動作不再小心翼翼。你將晚餐放在桌上，然後進浴室去洗澡。你將窗戶打開讓屋子裡充滿月光，然後在月光裡打開電視看新聞報導。
我坐在角落對著牆壁發呆，你以為我心情很好。
偶爾我站起來經過門，要去餐廳喝杯水，你立刻轉過來皺起眉頭，直到我繼續往餐廳走過去才又轉身繼續看電視。
有一天我對著電視螢幕上的一輪月亮掉下眼淚，你遞來一張衛生紙說，「眼睛酸了就不要再看電視了。」
我接過衛生紙擦擦臉，站起來往餐廳走，想要換個角落去發呆。經過門口的時候，你卻沒有轉過身來。
我站在門口停住腳步，看著你正對電視新聞的背影，看了許久。聞著屋子的壞掉蘋果味，聞著我自己身體裡面的蒼蠅標本的灰塵。滿滿的。親愛的。我聞不到了，因為堆積得太滿了，塞住我的鼻孔了。
於是，就在上個禮拜一的時候，當你離開，將門反鎖，我站在那扇門前站了兩個鐘頭。
然後我轉動門把。
接著門開了。
我不知道爲什麼它可以打開。我發誓。真的沒有人從外面拿著鑰匙幫我開門。對，你沒記錯，你那天確實有像平常一樣地將門從外面反鎖。那個聲音我有聽見。但門還是就這麼開了。神奇吧。
於是我回房間拿了一些錢，然後走了出去。把門關上。坐了電梯。出了大樓。
一直到今天為止，我都還沒有回去過。
另外那個人是誰我真的不知道。總之那不是我。
這一個多禮拜我都在哪裡呢？就在附近晃蕩。我不太記得了。我只知道這次出門我既沒有被車撞，也沒有跌倒，沒有摔進水溝，也沒有迷路。我還是經常在發呆，以致於我現在說不太出來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麼。夜裡怎麼睡得呢？大概就在這附近的公園椅子上坐著發發呆，然後天就亮了。也許我有睡著過。我不太記得了。
唯有一件事情我記得很清楚。這家店我總共來了六次。今天是第六次。不，今天他沒有出現。出現的人是你。我進來，像之前五次一樣，點了排骨便當，花一個鐘頭慢慢看報紙慢慢吃，吃完了讓服務生把餐盤收走，接著就打算開始喝麥茶。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去上個廁所。沒想到上完了廁所走出來，坐回椅子上，你就忽然出現了。
你說，你是從隔壁那張桌子走過來的，不是忽然出現的。但是我之前一直都沒有看見你啊。
你說，那是因為你才剛進來沒多久。你和我一起走進來，然後我先去上個廁所，沒想到一上完廁所出來以後，居然就自己一個人跑到這張桌子來坐，彷彿當你不存在似地。
可是那不是我。之前和你一起走進來的人，不是我。
是你。家家。那當然是你啊。你瞪著我重複地說，臉上掛著我已經瘋了的表情。
我覺得你實在是非常遲鈍。瘋了的不是我。是你太過遲鈍！要我講幾次才夠？那個不是我！
更何況，話又說回來，你怎麼會，居然會，帶著我出門了？
家家。你瞪著我。你真的什麼都忘了嗎？
我不是忘記。而是不知道。因為你所以為的那個家家，不是家家。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你說自從那天晚上，也就是我已經出門離開後的那個晚上，當你打開門，看見站立微笑迎接你的我，你真是又驚喜又忐忑。一旦期待太久的情形真的如願發生的時候，你反而驚疑不定了起來。
但是家家，你臉上總是帶著一種很甜蜜的微笑。你很快樂。所以我就慢慢放心了。你說。
今天是我們認識的第五週年。所以我終於決定要帶你出來吃飯。你說。
沒想到，你居然還是出問題了。你說。
但是我已經懶得再說了。你之前要我說明這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我說了，從頭說起。現在我的嘴很乾，我要去倒杯麥茶來喝。
麥茶冰涼微甜，裝在透明塑膠杯裡面，讓我握在手裡，用吸管慢慢地吸。淡淡的廉價麥香味，清新地從我的舌頭滑入身體裡面。有青春的味道。重新開始的味道。
「那麼。那個你在等的人呢？」你壓抑下胸腔的怒火，雙臂揷在胸前瞪著我說。
「他今天不會來了。」吸。冰涼微甜。
「所以你還是沒有等到他。」你惡意地牽牽嘴角。
吸。吸。冰涼微甜。我專心低眼吸著我的冰麥茶，還沒決定要不要告訴你。
其實我等到了。上次。第五次的時候，我等到了。
當我吃完一個排骨便當，喝到第四杯冰麥茶的時候，我就看見他走進小店裡，點了一碗牛肉麵當宵夜。
他在我對面那張桌子，面對著我的方向拉開椅子坐下，隨意從隔壁桌上拿起幾張報紙，攤開來漫不經心地瀏覽著。他的頭髮很短，有點亂，鬢角有剛剛新剃過的痕跡，身上的藍色襯衫皺皺的，眼睛有點浮腫，一副剛剛睡醒的模樣。
偶爾，他在翻報紙的過程中抬起眼。或者，當牛肉麵被端上來的時候也抬起了眼睛。
我就坐在他正對面。一瞬不瞬地直盯著他。直到他整碗牛肉麵都已經快吃完了。
他沒有認出我來。他不認得我了。
我變了這麼多嗎？
我拿起透明塑膠杯站起來，經過他身旁，然後不小心有點絆倒地將剩下的一點點麥茶潑灑在他肩膀上。就像我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那樣。
他沒有發現。只是繼續低頭吃完最後一根牛肉麵。
之後他喝了一杯冰麥茶。
然後他就離開了。
你可以想像我的心情嗎？你可以嗎？是的當你在對著那個假的家家過著自以為甜蜜的日子時，我一直在等待著他，一直。離開你之後見他一面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是對我來說唯一一件真實且重要的事情。
可是他卻不認得我。你可以想像嗎？
於是今天我又來了。我要等他再度出現。我要看看他是不是依然不認得我。
沒想到，出現的人卻是你。
現在我繼續沉默地吸著我的冰麥茶。你揷著雙臂依舊瞪著我，還在怒火中燒。我知道儘管我之前說了那麼多，你還是覺得莫名其妙。你還是想問，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該不該說呢？說了你就會了解了嗎？
也許你會。然後，就可以換你來解釋給我聽了。因為我不了解。對於這一切。
我不知道那個假的家家爲什麼去上個廁所上了這麼久還沒回來。我倒真想看看他的樣子。然後我就可以像你證明，他不是我，我不是他。
至於我所等待的他。
我抬起眼睛。我剛才認出來了。
他是五年前的你。
但是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
2003/10/31
(本文已刊載於星報)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