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坐在男人的對面。
男人，坐在女人的對面。
夜很深，而他們剛剛做完愛。沖過澡。現在一人一根煙放鬆地休息著。女人看著男人的眼睛。
女人曾經看見男人掉過一次眼淚。那是在他們第一次做愛之後。男人躺著。女人俯在他身上。極慢極慢地，女人花長長的時間，用手撫摸男人的臉頰。男人覺得很幸福。女人也是。剛剛做完愛之後的幸福感，極為綿密的延展在空氣的縫細之中。
接著男人的眼淚就輕輕地滑下了。屋子裡深夜的空氣寂靜地震動著。女人把那個眼淚記得很深。
雖然做愛的時候女人總是叫得很放肆。但是做完愛之後，女人可以非常安靜。
在那個安靜之中，有什麼傳達到男人的心裡了。女人知道。
她繼續極慢極慢地，花長長的時間，用手撫摸男人的臉頰。
在男人的眼淚之中，有什麼傳達到女人心裡了。她感覺著。
雖然在眼淚之後，男人會自嘲地起身，一邊故意用粗粗的聲音說著「喂，不行，這個音樂太煽情了。」一邊將旅館的床頭收音機轉換成另一個頻道。
女人也笑了起來，彎起一隻手臂去撐著頭，看著男人赤裸的背。
那個背也有表情。即使男人還是會覺得太煽情。
其實熱戀的時候不應該害怕煽情的。那種煽情的時刻，總不會延續太久。
他們應該要知道的。
就像現在他們面對面坐著，桌上是女人剛剛泡好的兩杯熱咖啡。沒有煽情的音樂，只有冷靜的眼神。
剛剛做完愛，眼神卻這麼冷靜。女人移開她注視男人雙眼的目光，將手中的煙捻熄，端起咖啡杯。
沒關係。要冷靜女人也可以很冷靜。
男人說，「我最近在做一些反省。」
女人冷靜地聽著，就著咖啡杯的邊緣喝了一小口。
男人的咖啡沒有喝幾口。由於女人剛剛搬了新家，尚未更購買適當的量匙，所以這次泡的咖啡有點太濃。
但是女人繼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男人一邊說話，也一邊勉強地慢慢喝著。
看起來似乎非常難以下嚥，「要不要加點熱水進去？」女人有點不忍心地問。男人搖搖頭。
但是男人放下杯子以後用手指慢慢地旋轉著。過了很久都沒有再喝上第二口。咖啡壺裡面還有兩杯的份量。女人看了一眼。她知道她可以再喝兩杯。
男人剛剛在說什麼呢？
反省。喔對了。
女人又喝了一口太過苦澀的咖啡。
男人第一次喝到女人的咖啡時，臉上的激賞女人還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也是剛剛做完愛，一樣是深夜。剛剛做完愛之後的放鬆把身體和心情都弄得軟綿綿的，非常適合女人泡出來的咖啡。味道甘甜。熱度滑過口腔和喉嚨，進入胃的深處，緩緩將做愛之後的身體化開似地融解。閉上眼睛，就可以將咖啡的味道完全包融進身體裡面，並且溫柔地揮發，滲入細胞。
於是男人坐在自己家裡的沙發上捧著咖啡瞇起眼睛，說，哇。
女人看著。沒有露出太多得意。但其實很得意。男人臉上的微笑像剛剛好的空氣分量般地灌進了她的心臟。
好好的咖啡壺買了這麼久，卻泡不出一杯像樣的咖啡。女人調侃男人。
正好等妳幫我泡。男人滿足地微笑。
因為男人的滿足。於是女人非常滿足。
因為男人臉上的微笑。於是女人微笑了。
現在男人沒有在微笑，沒有瞇起眼睛，當然也沒有說哇。而且，咖啡喝得有點勉強。
女人幫自己再點了一根煙。
男人正在說，「我最近經常夢見她。」
夢啊。
女人緩緩地吐出煙。輕飄飄的白色煙絮揉進夜色中。只比比作夢的顏色稍微真實一點點。
夢的解釋有很多種，張著眼睛浮現的夢想，也是夢的一種。
就像那次他們剛剛做完愛的時候一樣。下午的陽光把窗簾穿透，男人一身是汗，女人也是。而且他們不斷笑著，一邊笑著一邊做愛。女人的叫聲順著白花花的午後陽光，從旅館的窗戶穿透到外面去。冷氣明明開著，但一切都非常炎熱。
做完愛之後，他們一起沖了冷水澡。嘩啦嘩啦嘩啦啦。女人對著休息中的陰莖愛憐地說，辛苦了喔。
辛苦了辛苦了。男人一邊點頭一邊洗耳朵。
開心嗎？女人輕輕地拍拍陰莖問。
開心呀。男人咧起大大的笑容回答。
然後女人用浴巾裹住上身，男人用浴巾裹住下身，走出浴室的時候，看見窗外有樹葉的影子在搖動。
關掉冷氣，拉開窗簾，打開了窗戶。
讓風吹吹吧。他們說。
窗外有下午寂靜的鳥鳴聲。風緩慢而確實地緩緩輸送著夢一般的流光，反射在舖有陽光與做愛痕跡的白色床單上。兩個人就這麼攤著。
一定是因為陽光顏色的緣故。
女人想。想起男人很想造訪地中海的夢想。
好像忽然變得非常近。一定是因為陽光顏色的緣故。
連窗戶都在金光蕩漾。無所事事剛做完愛的下午，白色的牆壁和軟綿綿的空氣。閉上眼睛就好像可以聽見海鷗的聲音那樣。
嘎。嘎。很輕很輕。宛如遠方劃過的弧線一般。
靠岸的漁船在油膩膩的海水上緩緩地擺盪。休息著。
女人靠在枕頭上小聲地說，「好像在渡假一樣。」
男人張開眼睛笑，說，「妳幹嘛說出來。」
那也是一種夢。女人想著。非常真實地存在過的夢。
然而下午的陽光已經離他們很遠。如今深夜的顏色只比惡夢的重量稍微淡一些些。他們剛剛做完愛，而且沒有在作夢。女人的第二杯咖啡也已經喝完了。
男人剛剛說完經常夢見另一個女人的夢。現在正在說，「當初我和她的分手，是一個錯誤。」
錯誤。
女人盯著煙盒。她剛剛才捻熄第四根煙，正在猶豫著要不要再點起第五根。
世界上的錯誤非常多。多得像非洲大草原上泥土底下的螞蟻全部加起來那樣多。甚至更多。比方說年輕時學抽煙就是一個錯誤。比方說現在無法控制地抽太多煙也是一個錯誤。
錯誤。
女人端起咖啡壺幫自己倒了最後一杯咖啡。順手關掉咖啡壺的電源。當然，男人還沒喝完的第一杯咖啡早就涼了。
錯誤。還沒有買量匙就泡咖啡給男人喝也是一種錯誤。
咖啡粉放太多是一種錯誤。
水放太少是一種錯誤。
所以男人始終喝不完第一杯咖啡。
但是沒有關係。女人的第三杯咖啡已經快要喝完了。這是她自己泡出來的咖啡。要喝多少女人都沒問題。再苦再濃也沒關係。畢竟是自己泡出來的咖啡呀。
但是她還是再幫自己點了一根煙。在最後一口咖啡喝盡之前。
反正世界上的錯誤非常多。一個錯誤一個錯誤慢慢來吧。打火機啪地響起，小小的火焰瞬間拔出，暫時照亮女人的臉。但是男人沒有在看。男人正在看著他所描述的錯誤。女人吸了一口氣，將煙點著，把火熄滅。啪。打火機關上了。女人的臉再度沉入黑暗裡。
男人的也是。剩下他的錯誤還杵在兩人之間，樣子一下子清晰一下子模糊。
什麼錯誤呢？男人剛才說的。
喔對了。離開上一個女人，是個錯誤。女人呼出一口煙。
當初女人為了男人而離開她的家庭時，也曾經懷疑過那是個錯誤。
不過懷疑並沒有讓女人回頭。女人向來是不回頭的。她相信往前走的必要性。
終於走到了的時候，女人微笑地對男人說：「我來了。」
那也是在剛剛做完愛的時候，面對面，一人一根煙，透過深夜的幽暗空氣彼此對望著。
女人微笑，說，我來了。
非常肯定的肯定句。即使丈夫的聲音還是偶爾會在手機裡響起，而周圍的親友也繼續在對她搖頭。女人跋涉。在拋棄一切的過程當中。
有很多家具她都可以不要。或者父母的諒解她也可以不要。那些過程女人不會做太多的描述。因為她只是一心想著要跋涉過去。
即使是在懷疑的時候，她也繼續向前跋涉。
因為那些夢。那些海鷗的聲音。還有那杯咖啡。那一聲哇。以及那一行眼淚。
不再懷疑的時候。心中的踏實感終於開始出現的時候。女人很認真地，安靜地，微笑地，對男人說，「我來了。」
那時候他們剛剛做完愛。男人也開始產生了踏實感。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在女人自己新租的房子裡做愛的緣故吧。他們將序曲延長了很久。外面路燈的光線穿過窗戶映照在女人赤裸的身體上，男人不斷凝視著那個顏色，很珍惜地慢慢親吻那些顏色所遍及的皮膚，之後才進入女人的身體。
女人跋涉過程中的懷疑男人都有感覺到。而男人的不安女人也知道。
但是，男人確實地進入了女人的體內。女人閉上眼睛。男人凝視著。
女人沒有說話，隨著身體的移動，不斷在裡面對著男人發出呼喚，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當然她終究還是好好地說出口了。在他們剛剛做完愛之後。
總是剛剛做完愛的時候。為什麼呢？剛剛做完愛的質地中，究竟有些什麼呢？
關於美好的延續和沉澱以及發酵後的迴盪。剛剛做完愛之後。
但是這次例外。女人終於沉默地再點了一根煙。
其實他們美好的部份不只是剛剛做完愛。
但是女人特別記得的是那些。
大概是因為，現在他們也是剛剛做完愛。
「所以，我們分手吧。」男人終於說。
女人點點頭，一邊小心地將桌上散落的煙灰用面紙一一擦乾淨。
故事終於說完了之後，我看著女人輕輕呼出一口氣。
「喂，」我說，「妳這個故事說的有點令人不耐煩呀。」
「是嗎？」女人叼著煙看著我。
「是呀。」我用湯匙敲著桌布，「沒有什麼明顯的劇情發展，過程也非常單調。不過就是分手呀。描述的很令人不耐煩。好像用磨子在磨豆子一樣。我就是那顆豆子。」
「我才是呀。」女人說，「我的分手就是這樣。」
什麼意思？我盯著女人還在想。而她叼著的那根煙，正逤逤逤地落下煙灰，女人卻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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