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攸關清白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生死存亡。安琪還沒有想到那裡去,只知道非得抓到變態來結束一切。
這場拉鋸戰將不會有任何閒雜人等前來打擾,你想撐多久,我就跟你撐多久。
她繼續坐在水泥地上,臉頰在黑暗中散發出堅定的光輝。
她只是自己沒有發現,她原本就比很多人來得更善於守候。
當她在那些不出門的時光中,坐在客廳裡望著外面的陽台,想像著另一個陽台裡面的另一個客廳。
或者在出門的時候,站上陽台,走在小巷子裡,然後經過一場或兩場並不成功的面試,然後回來,走進小巷子裡,再度回到陽台。
有時候在夢裡有時候在客廳裡而其實只是在呼吸裡而已。一通電話,一次相遇,一個她自己沒有覺察的可能性。
守候是沒有形狀沒有顏色的影子。守候是沒有邊際沒有空隙的海洋。守候化入了生活的本身,不需要在偶爾停下來喝口茶的時候才需要去發現。被發現的東西通常只是想念。或者其他。而非守候。
現在她坐在黑暗裡盯著那夜色中的鐵皮屋,看久了,逐漸覺得眼前的東西彷彿是活著似地,在隱隱呼吸。像是伺機而動的野獸,像狡猾的心。於是她也跟著化成伺機而動的獸,並且極具耐心。她的感官越來越敏銳。皮膚上可以感覺到鮮明的空氣流動,耳朵可以聽見各種細微的聲響。有人們的說話聲、走動聲、冷氣機嗡嗡聲、冷氣機滴水聲、蟲鳴、引擎、水溝、壁虎……距離感逐漸混淆但那不是很重要,黑暗把它們塗上更鮮明具體的顏色然後攪拌在一塊,裡面還參雜著前男友的聲音,前男友的女友的聲音,以及他們正在一起看電視吃水果的聲音,洗澡的聲音,做愛的聲音……。
有些聲音和她回憶中的聲音很像。
回憶的聲音。
先前那些鬼影幢幢的派對從來就沒有散會。如今又加入了更多來賓。這一方屋頂,眼看是越來越擁擠了。他們將安琪團團包圍,又冷漠地將她隔絕在外。不過她繼續坐在角落不為所動,她知道,只要對面那頭鐵皮屋一輕舉妄動,戰爭就會開打,廝殺起來時這裡將一個鬼影也不剩。只要對面那扇門有一點點開啟,只要那窗戶有一點點震動,只要裡面的窗簾有一點點洩漏。
只要那個人走出來,就可以打跑一切鬼影,將她從這場黑暗派對裡拉出去。
安琪看著。
你出來啊。
出來啊。
走出來啊。
出來啊。
黑暗中的鐵皮屋依舊聞聲不動。
很好。很沉得住氣。安琪佩服地瞪著。我也可以。屏一口長長長長的氣,然後即使被淹沒了也還能支撐很久。
安琪深深吸口氣。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淹沒,只能感覺到派對裡的擁擠逐漸吸走氧氣,重疊交錯的影子們如漲潮的海水,從四周越來越逼近,由上而下逐漸包圍。安琪不動如山,只等著鐵皮屋裡的人出來拯救她。那是她最大的敵人,唯一的盟友。
鬼影們繼續瀰漫而上。
在被淹沒之前先得多吸幾口大氣。安琪又深深呼吸。她不知道自己向來擅於守候。但是她知道自己此刻很能等。
更何況,她又不是沒有試過其他方法。
當鳳梨罐頭累積到第三十三個的時候,安琪曾經去巷子口轉角的那家小店舖裡找來鎖匠。那是個中年發福剛吃完午餐的男人,一臉懶洋洋,拿了自己的工具跟著安琪走進巷子裡,來到公寓,爬上樓梯。一邊走鎖匠還偶爾搭訕地問著安琪,還在唸書嗎?研究所畢業啊?真不錯。不用工作嗎?
然而當鎖匠跟著安琪一直爬到了五樓的屋頂,站在那棟小小鐵皮屋前面時,嘴巴就閉上了。
他看了鐵皮屋一陣子然後搔搔頭,露出為難的表情說,「小姐,你住這裡嗎?」
安琪點點頭,「對啊。」
「不是吧。小姐。這看起來很久沒人住了。」鎖匠說。
「反正,麻煩你幫我開個門。」安琪說。
「這裡三樓住了個周太太對吧?啊妳是住四樓,對吧?」鎖匠說。
安琪沒說話。
「妳,妳,妳是不是應該先打電話問一下房東啊?」
安琪沒說話。她不是沒有打過電話,可是永遠沒人接。
鎖匠看看她,「這不行的啦。我不能幫妳開這個門。妳打電話給房東啦。」說著一邊搖頭一邊離開屋頂。
那個時候安琪就開始發現,她的處境孤獨,要抓罐頭變態勢必得靠自己來。
於是安琪仔細地想了想,把一瓶防曬油,兩瓶礦泉水,手機以及家裡的鑰匙都放在一張椅子上,搬到客廳紗門旁邊。
隔天,當第三十四個鳳梨罐頭一出現,站在陽台上的安琪立刻轉身,將手探進客廳抓起椅子上的東西,衝出陽台鎖好門,跑上屋頂。
屋頂上面當然一片空曠。安琪把鑰匙和手機放進口袋,走到角落蹲下來,兩瓶礦泉水擺旁邊,打開防曬油開始塗了起來。其實這時候才早上十點多,陽光尚未照射到她所身處的角落。不過塗上防曬油的這個準備動作,讓安琪有種上戰場前的儀式感。她一邊將防曬油塗上手臂,塗上肩膀,感到自己態勢莊嚴且充滿力量,摩拳擦掌虎視眈眈。
接著等待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喝光一瓶礦泉水以後她才想到,光是之前拿東西外加鎖門的時間,很可能就已經讓罐頭變態逃之夭夭了。
安琪越想越懊惱。那個變態說不定早就跳上隔壁屋頂去,而且還遠遠地躲著嘲笑這邊這個塗防曬油的女人。
安琪仔細地在腦子裡推敲,然後下樓。她決定改變戰術。
也許她每次都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抓到變態。她不應該顧慮太多的。應該要毫不猶豫地上樓。她應該要像飛箭一般快速,野獸一般憑直覺行動。
第三十五個鳳梨罐頭和第三十六個鳳梨罐頭在隔天晚上幾乎同時出現。康噹。康噹。緊接著。
安琪立刻衝出門,爬上樓梯來到頂樓,奔向鐵皮屋。鎖著,打不開,安琪立刻又轉身繞著屋頂快速檢查一遍。確定沒有人。她看向隔壁的屋頂。
如果對方跳得過去,她應該也跳得過去。安琪兩手放在胸高的水泥牆壁上瞪著對岸。一使勁,趴上去,然後將一條腿跨到外面。
她騎坐著,試圖伸手往對岸撈。岸頭還有些距離。她往下看了看,開始有點發毛。往對岸看了看,又開始很火大。她就這樣騎在水泥牆上猶豫了一陣子,對岸真的不遠,一隻手臂構不到,站起來兩腿一躍一定過得去。
安琪深深吸口氣,然後開始非常緩慢地,將兩隻腳板輪流放上水泥牆,蹲著,兩手還緊緊抓著水泥。她沒有往下看。她知道自己現在唯一重要的是集中精神維持平衡,看向對岸不讓恐懼的錯覺動搖信心。
她蹲了好一陣子,然後終於開始慢慢地,試圖放開兩手,然後慢慢地試圖要站起來。
站起來。
站起來。
站起來。
她才剛剛站起來,就被人從身後攔腰一抱往下拖,耳朶聽見吼聲,「要死啦!」
抱她下來的人是周先生。喊話的人是站在旁邊氣喘噓噓的周太太。
接著還有住安琪隔壁的歐巴桑出現在屋頂,後面跟著巷子裡賣麵的老闆。
周太太回身揮揮手說,「沒事了沒事了。」
歐巴桑走到屋頂邊緣往下探去喊,「沒事了!」
安琪走過去,看見樓下聚集著不少人在仰頭觀望,有的人好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的人在向旁邊的人解釋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事?
「年紀輕輕的,不要隨便想不開。」周先生走過來說。
安琪看見前男友正牽著女友從巷子口走過來,加入聚集的人之中詢問著什麼,然後兩人抬頭看。
安琪立刻退步。她不想看見他們臉上的表情。她轉身開始想要試圖向身邊這四個人解釋,她沒有想不開,她只是要追那個罐頭變態,那個變態跳到隔壁屋頂去了。
可是她的聲音很薄弱,因為她一邊說,一邊感覺到鄰居們的臉色越來越奇怪。看著那個臉色,她就會忍不住去想像前男友和前男友的女友臉上會出現的表情是什麼。耳邊嗡嗡嗡地,她有點聽不清楚自己的聲音,也聽不清楚別人的聲音了。忽然安琪一吼,「我不是要自殺!」
她離開那些依然對她放心不下的鄰居們下樓,回家 把自己關起來。安琪知道,完了,這下子她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除非她親手抓到那個變態。
接下來她過了幾天不接電話也不應門的日子。連陽台都不跨出一步。鳳梨罐頭也就安安靜靜地沒有出現。
然而鄰居們卻帶著鎖匠逕自將她的家門打開。
他們說,大家都只是關心。他們說,他們幾天沒見到安琪,按了好多次門鈴又沒人應,他們很怕安琪又想不開了。
是啊。他們可不希望自己的住處附近有個什麼變態女子半夜上吊,搞得陰魂不散弄壞住家風水吧。安琪委婉地送走了那些擅闖民宅,還一直勸安琪去看醫生,要安琪交出父母家裡電話,威脅說要打電話給房東的,好心人們。安琪發現自己的世界已經完全被侵占了,已經瓦解了。她知道自己明明很正常,發神經的是那些人,可是再這麼搞下去,自己大概真的會被逼瘋。
於是她又繼續忍受著每天光臨頭皮的鳳梨罐頭。出門去,告訴別人說,有,她已經開始看醫生了。對,之前是她想不開。不是。不是因為失戀。沒什麼。只是因為一直找不到工作。對。她知道這樣很傻。好。她會繼續看醫生。有。現在她每天吃藥。
她忍受著這一切。忍著暫時不上屋頂去。這樣忍了一個多禮拜,好心的人們才漸漸開始比較放鬆警戒,不再叨叨唸唸地一直企圖侵占她的生活。
直到今天下午。安琪終於抬頭罵了聲,幹!
不過幸好,鄰居似乎沒有聽見。這天她大概很幸運。沒有人到屋頂來曬棉被,樓下家門開了這麼久,好像也一直沒有被歐巴桑發現。命運之神終於站到她身邊了,她得趁勢追擊。
於是夜持續地深沉下去。安琪不知道現在到底幾點了,只知道四周極為安靜,似乎一切都已在黑暗中睡去。她覺得有點冷而且口乾舌燥,腳很麻,眼睛和膝蓋非常酸,但是她沒有動。她好像已經在這裡等很久很久了。而且可以一直繼續這樣很久很久地等待下去。有些事情一旦超過了某個界線,就可以持續更久。像行軍,像跑步,她有聽說過。安琪猜測自己已經越過了界線。因為那些身體上的不舒服似乎都隔在一層膜外面似地,好像跟她越來越陌生似地,終於和她的等待全然無關。她的肌肉和她的意識都已經打上了石膏,比過去堅固且對一切麻木。她的思緒逐漸單純。只剩下等待這一件事。她不再看得見那些鬼影幢幢。她沒有發現自己早已被淹沒。她再也想不起前男友的臉,也遺忘了前男友的女友半夜打電話來的聲音。那個聲音曾經對她說,要堅強。對她說,不要藉由傷害自己來博取同情,靠這種方式挽回的愛情將會是有問題的。那個聲音對她說,請好好照顧自己。那個聲音多麼虛偽,多麼令人憤怒且悲傷。現在安琪都已經遺忘。時間已經不存在。她在界線之外離開了自己,縮在黑暗中,沒有沉重的過去也沒有茫然的未來,不需要懷疑自己是誰不需要任何人的愛。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立足點。她的一切都和這一方屋頂的夜之空氣化為一體。她已經完全融入了四周。她已經隱形。她不存在。
安琪獲得前所未有的平靜。畢竟,存在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存在的時候,就必須為如何存在煩惱。而無論如何煩惱,總還是存在的不對勁。不想去煩惱,就很容易害怕自己其實不存在。
此刻她不存在。存在的只有鐵皮屋和裡面那個陌生人。
然而夜再深沉,黑暗再多,都勢必會有消退的時候。當光開始出現,原本看不見的依舊將逐漸被看見。
鐵皮屋的線條逐漸清晰。水泥地的顏色開始變淡。空氣中的水氣逐漸凝聚。凌晨的鳥鳴聲響滲透石膏膜。
有個模糊的念頭逐漸進入安琪的心中,慢慢地花了一段時間才成行。那是一種危機意識。天快亮了。她的守候很有可能會被破壞。天快亮了。她的平靜即將被推開。她得做點什麼。她的時間不多了。她得做點什麼來加快開戰的速度。
於是安琪站了起來,比她想像中的困難一些,兩條腿好像不屬於她似地非常不靈活,有點不太聽使喚。慢慢地她走到鐵皮屋前面看一陣子,然後轉身緩緩地四下走動,撿起牆角的一塊磚頭,走回鐵皮屋,開始將窗戶砸破。
安琪掀開骯髒的陳舊窗簾爬了進去。
又花了一點時間才漸漸看清屋裡的樣貌。
那果然是很久沒有人住的一個地方。屋裡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個三格式的書櫃,黑色油漆斑駁,背板半脫落,裡面只有一隻原子筆和兩個曬衣夾。書櫃旁邊堆了兩把坐墊殘破的椅子和一張看起來還算完好的木頭書桌。
就這樣。沒了。屋裡除了這些舊家具外沒有別人。連個鳳梨罐頭都沒有。安琪站了好一陣子。像一個被宣敗的戰隊所拋棄的士兵,獨自迷失在各隊皆已撤兵的荒涼平原中,戰場卻已經消失。
她拉開窗簾,外面的天色比剛才更亮了一點。
她打開鐵皮屋的門,走到外面。
她站著一時間不知該往哪裡去。
天更亮了。
然後她慢慢發現空氣中有很奇怪的聲響。非常細微的滴滴答答聲,有點像小小雨點打在鐵皮屋頂上的聲音,但是日光越來越清楚,空氣變熱,這裡沒有在下雨,她很確定。
接著,她親眼看見,一個鳳梨罐頭從鐵皮屋上面掉下來,打在屋頂邊緣的水泥牆上彈了一下又繼續滾落了出去。下面傳來噹一聲。
安琪走過去往下看,看見一個鳳梨罐頭停在她的陽台上。
她抬頭看了看鐵皮屋頂。
然後她走進屋裡去搬出書桌。搬出一把椅子放到書桌上。搬出第二把椅子小心地放到第一把椅子上。稍微推了推確定一下穩固程度。然後站在書桌上,抓著旁邊鐵皮屋的窗戶,踩上窗邊緣,接著爬到椅子上。站穩了,抬起兩手臂往鐵皮屋頂一放,爬上去。
太陽已經出來了。夏日清晨耀眼的光落在屋頂上,反射出許許多多光點。
鐵皮屋頂上,滿滿滿滿,全是空的鳳梨罐頭。
鐵皮屋頂本身和那些數量驚人的空罐頭們,在日夜交替後的溫度變化中,正在發出極細微的聲響。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有一場零零落落的隱形小雨哪裡也不下,只落在這一方世界,在那些數量驚人的鳳梨罐頭和一塊鐵皮屋頂上。由於時光改變了世界的溫度,於是溫度改變了它們的體積。雖然只是極小極小的改變,也會發出細微細微的聲響,如雨,滋潤,當日光推走黑暗,便降落在視線能力之外的聆聽中。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答。
滴。答。
答。
滴。
答。
一個禮拜後安琪搬家了。
搬家的那天她坐在車子裡面,隨著離開的本身看著窗外,看見逐漸遠離的小巷子,以及小巷子裡面的一棟公寓。看見天空下,那棟公寓的屋頂上,有個鐵皮屋。看見鐵皮屋頂上有滿滿滿滿的鳳梨罐頭,罐頭旁邊有個安琪,站在清晨的光芒中大笑了很久,又大哭了很久。還在哭。還在笑。
安琪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了。等她哭夠了,笑夠了的時候,她會自己找到新家的位置回到她身邊的。
2003/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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