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西西里風的不知名餐館裡頭,除了我們之外一個客人也沒有。老闆加員工倒有三個,而且看起來很像三個都是老闆,總之,還比客人多了一位。白色補土牆的各個角落,有著顏色活潑的不同裝飾物們,而以三角紅磚拼貼而成的地板則是老闆們自己親手糊的。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走進餐館的時候,其中兩個老闆正蹲在玻璃隔間的中庭內,很專心地將一塊塊三角紅磚糊上地。
我因為那個畫面,而對餐館多了一份好感。
餐館盡頭的落地窗外,有一塊正方型的陽台,擺著幾條長長的木桌和許多把椅子,三面矮矮的圍牆也都做成吧台式的,副著高腳座,頂上搭棚。看起來好可愛呀。為什麼看起來好可愛呢?
在落入最角落的位置之前,架子望著玻璃外後陽台的方向,然後伸出手指說:海。
海呀。我驚喜地叫著推門而出。大片大片的冷風立刻迎面而來,貫穿過整場安靜的桌椅們,它們的排列方式與空白,彷彿都在微笑等待著某一場極為遙遠的義大利甜蜜婚禮般,(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會來臨,久到好像永遠不會發生那樣,但是沒關係喲,一定會來臨的。)(可是來賓不能超過三十位才坐得下喲。)真可愛。神態很是安然。
傾斜的大風中夾著細如牛毛的雨水,以及淡淡的鹹味。
其實是看不見海的。夜晚把什麼都罩住了,只剩下滾滾的白色浪花,在黑暗中發出確實地海潮聲,一條一條地升起,下降,消失,又升起。
是海沒錯。我聽著那轟轟刷刷的聲響,聞著冷風中的潮水氣息。雖然看不見,但是海沒錯。
將白色圍巾拉高些,攏到鼻子,飛飛揚揚的頭髮已經有些溼了。
架子一副很冷的模樣,絲毫沒有半點感性共鳴的顯現,把脖子縮在休閒夾克裡頭四處晃來晃去,好像很想進屋呵手,卻又因為禮貌而不忍留我一人。我在心裡偷笑,卻還是沒將手中那根Marlboro抽完便捻熄了。
進屋吧。我說。
在各自的晚餐上桌之前我們究竟都聊了些什麼呢?竟完全想不起來了。這家餐館雖然長得很可愛,食物卻只是極為普通的程度,包括架子面前那一大杯冰咖啡,看起來也不太樂觀。冰咖啡做成這麼巨大一杯還能好喝的,在我印象中幾乎是沒有。
幸好我點的是熱卡布奇諾。基本標準達到了,就不會難喝到哪裡去。肉桂粉的香氣很適合捧著厚瓷咖啡杯暖手。
窗外的海潮聲,隔著玻璃就一點也聽不到了,空氣裡沒有任何海的味道,望出去除了一條條滾滾白線之外,有誰能說那真的是海呢?那只是一片黑暗而已。
架子正非常耐心地為我解釋什麼是經濟泡沫。經濟怎麼會變成泡沫呢?因為這樣這樣,然後那樣那樣,接著忽然怎麼樣怎麼樣,於是就這樣這樣了。噗。泡泡破掉。原來如此。我懂了。架子真厲害,居然有辦法用我所能理解的方式把這種我所不可能理解的東西讓我理解了。真厲害。但是。
這跟外面的海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海。
或許一切只是幻覺而已。只是一條剛吃過晚餐需要消化一下的白龍,於是決定在這下著細細冷雨的夜晚來個低空飛行的遊戲。一忽兒上,一忽兒下,遠看還以為是三條。龍身壯碩有力,一飛一騰一盪之間,傳來轟轟刷刷的聲響,大風從雲間吹來,刷過龍的滿身鱗片,於是便將龍的飛翔之聲以及牠身上淡淡的鹹味一起捲入了風中,繼續往前吹襲,咻咻咻地滑入了一個安靜無人的可愛陽台,消失在一塊玻璃的隔絕之外。
玻璃內館子很溫暖。架子還在繼續解釋關於一個泡泡的形成與破滅。之前曾說認真的女人最美,認真的男人最帥。架子解釋泡沫解釋得很認真。兩隻眼睛都亮亮的。
或許一切只是幻覺。所以那個泡泡是假的啊。
是真的啊。架子說。
假的呀。所以才說它是泡泡。因為是假的。
是真的啦。雖然是泡泡但也是真的。只是會一戳就破。
一戳就破那就是假的呀。
真的啦。只要泡泡夠高明也有不破的呀。
很快地我們兩個都放棄說服對方了。不就是泡泡嘛。更何況,黃小貓對經濟居然能夠有這種程度的理解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泡泡就是浪花。浪花就是很多很多細小的泡泡堆起來的。
花呀。
吃過飯後又推門到後陽台去吹海風,坐在矮矮的泥階上,面朝著看不見的夜海一人一根菸縮著脖子慢慢抽。三月是陽明山的花季耶,我忽然想到,我從來沒有去看過陽明山的花季。架子有嗎?
有啊。
有喔?!有沒有很漂亮很漂亮?!
……啊,啊不就是花嘛。就是很多很多花啊。
架子說的一副有點無奈的樣子。
我笑得直打跌。架子的感性指數該不會是零吧。簡直就像食蟻獸碰上了大海龜,乾脆不要講話就坐在一起靜靜抽菸算了。
但是很開心。靜靜的小小的開心。
那不遠處的海,在黑暗中依舊是除了浪花之外什麼也沒有。只是黑暗而已。只是那環繞四周的聲響,只是那沾上髮梢的氣味。
細細細細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推開玻璃門離開餐館,裡頭依然是一個客人也無有。老闆們仍舊蹲在地上鋪紅磚。
車子上路之後很快地就離海岸越來越遙遠,即使下了車,都聽不見龍飛翔的聲音,也聞不到龍身上的鱗片味道了。
那泡泡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