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二零零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三，有點冷，空氣很潮濕，建築物和路面的顏色都被雨水染得比平常深。由於室內外溫差的緣故，廚房的窗玻璃上覆著一層白白的水霧，在霧氣斑駁處以及融化的水痕縫隙間，可以看見墨綠色的山巒和灰色的天空。
雲很低，在山巒上方不遠處，宛如南方島群上所有的候鳥都在共同進行遷移般地，龐大且確實，緩緩朝東方移動著。
又是一年即將要結束了。今天晚上到處都有迎新派對在進行，一零一大樓也照例會放出繽紛的煙火吧。說起來，我實在很喜歡看煙火。印象中幾次看見滿天美麗的煙火，每次都感動的無以附加。比方說，大一的時候和同學去台南鹽水看蜂炮。完全是臨時起意，一個人打電話給另一個，另一個再打電話給另一個，要去嗎？好啊那就走啊，這樣，四個人一台車就上高速公路了。當時我們都穿著班上新做出來不久的班服夾克，非但不羞，還相當引以為豪。說起來青春就是這樣。在經歷過百無聊賴的閒走時光，以及驚慌失措躲避巷子中亂竄的蜂炮之後，我們在人群中遙遙跟著那台會噴火的轎子繞來繞去，終於回到廟口，然後在一點都不算大的廟前廣場中，和陌生人一起抬頭看滿天煙火。
然後，某一年，好像是二零零三或二零零一之類的，某一年，某個夏天，我和梅小穎一起接了一個在日月潭做好幾場戶外演出的案子。那是一個為了慶祝中秋節為期一個禮拜的藝術節活動，在那個禮拜當中，日月潭旁邊的不同時段都會有不同的表演提供給遊客觀賞。製作單位安排我們這些表演者住在日月潭旁邊的旅館內，旅館房間有陽台，面對著河水，每天晚上八點，河水上方都會準時進行十五分鐘之長的煙火表演。一個禮拜當中不同的煙火表演來自於不同國家的煙火團隊所綻放，也是藝術節活動的一部分。這對我來說真是比工作費還要棒的獎勵與回饋。還有什麼比每天晚上坐在陽台上，對著河水靜靜望著煙火綻放更奢侈更豪華的事情呢？
由於當時距離大學時代在鹽水看煙火已經有好幾年的時光了，第一天晚上毫無預期地看見煙火表演時，我真的感動到什麼話也說不出口，連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
二零零五年夏天，我為了上短期即興表演課程，隻身去了芝加哥。抵達日期恰好便是七月四日，人家的國慶日，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是當天下午坐在一家沒什麼人的美式墨西哥餐廳內，靠著吧台和酒保閒聊時才知道的。那天晚上，新交的朋友便邀我一起去看河畔煙火了。和一大群美國佬坐在河邊等了好久，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大家都開始覺得有點不耐煩了起來，我還忍不住朝那應該要有煙火的河水方向，開口大喊：「We are getting old!」新朋友們都笑了，他們似乎覺得我雖然是唯一一個手上沒有拿啤酒的人，卻是個很放得開的好咖。好不容易，天空像是不小心放了屁似地噗，噗，爆出了一兩個煙火，眾人興奮地嘩出來，然後等待，接下來卻什麼也沒有。我又忍不住把兩隻手掌圍在嘴邊，抬頭大喊：「You must be kidding me!」
幸好後來確實有為數不少，為時不短的煙火表演正式進行了起來。總算是令人鬆了一口氣。
最棒的煙火記憶，應該是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和梅小穎兩人一起站在巴黎鐵塔前所看見的吧。我們用臨時抱佛腳硬生生學下來的法語，對著彼此大聲倒數，手裡拿白色塑膠杯裝著紅酒（還是香檳？），人潮中充滿了觀光客，所以歡慶的氣氛很是一致，我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外來者，梅小穎還用數位相機把那煙火的片段給錄了下來。
想到這裡，忍不住立刻打開電腦檔案，點選巴黎的部分找出來，幾支影像檔由於都沒有取名字，只好一個一個打開來看。
第一個檔案打開之後，出現的卻是艾菲爾鐵塔。說起來艾菲爾鐵塔是比巴黎鐵塔還要精緻美麗的一個鐵塔。當時為了要把整個鐵塔拍進去，相機只好拿成直的，然而影像在電腦上打開來的時候無論如何卻是橫的。換句話說這個十秒短片，得歪著脖子看才行。
夜晚的艾菲爾鐵塔整個被金黃色的光點所覆蓋，宛如寶石般在不遠處晶亮閃耀著，以此為背景，是站在鏡頭前黑黑的一個人影在說話。
那人影對著鏡頭說：「這裡是二零一二年，即將要舉行奧運的艾菲爾鐵塔。二零一二年掰掰。」
我傻眼。為了確定自己沒聽錯又再放了一次。
「這裡是二零一二年，即將要舉行奧運的艾菲爾鐵塔。二零一二年掰掰。」
究竟為什麼要跟二零一二年說掰掰呢？
誰知道啊？！！！
那時候的我還是短頭髮，穿著厚厚的羽絨衣，天哪，二零零四年的我，講起話來還真是糙零呆呀。不是蓋的。完全就是一個十六歲傻Ｂ的聲音。用那個聲音站在二零零四年的艾菲爾鐵塔前對二零一二年說掰掰，這是怎麼回事呢？
且看下一支十秒鐘影片，這次出現的黑黑人影是梅小穎，以金黃色寶石鐵塔為背景對著鏡頭說：「好，這是比較精緻的艾菲爾鐵塔，它還有鑲鑲鑲喔，然後，好，呃，也許我們明天還會再來，掰掰，新年快樂。」
各位請看，同樣的十秒說話內容，後者的氣度就大為不同。說出地點，說出地點特色，還記得說新年快樂。雖然中間的「呃」，「然後」，以及停頓，稍為顯露出青澀的痕跡，但比較起會莫名其妙對二零一二年說掰掰的傻Ｂ，這位姑娘已然頗算有大將之風。
有趣的是，這兩支影片的開始方式，都是，先聽到拿著相機的人喊：「開始。」然後才看見一個人影快速地從畫面左方橫移入鏡，站定，講話。無論如何看起來都非常愚蠢。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好好站在鏡頭前面呢？針對這一點我很認真的想了好一會，終於得到解答。
因為要先讓鏡頭拍出美麗的艾菲爾鐵塔全景，然後才讓黑黑的人影去擋在鐵塔前面講話。嗯。一定是因為這個緣故。很聰明呀。一點也不蠢。
接下來是在朋友家吃生蠔的錄影。那生蠔看起來實在相當美味。事實上也的確可口到如今回想都還會陶醉的程度。
接下來才終於是在巴黎鐵塔前跨年的煙火。由於煙火綻放的距離太近了，鏡頭無法拍到全景，在那不斷於夜空中炸開的彩色花朵旁，唯有我們啊啊哇哇的驚嘆聲，笑聲，沒有其他話語。
那笑聲聽起來真的很快樂很快樂。
有時候我會覺得，一個這麼喜歡看煙火的人，其中或多或少，有可能可以看出這個人的人生傾向。但關於這一點我並沒有真的想太深入。畢竟人生是用來過的，不是用來想的。
如今十九樓的窗玻璃上依舊濛著一層白霧，夜色已經完全降臨，遠處，則開始傳來零星的爆裂聲響。二零零八年的最後一天，又是一年即將結束了，寶島一村的演員胡婷婷小姐早在四天前便傳了簡訊，熱情邀請所有演員，今天晚上聚餐，一起跨年，我當時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去不了。弟弟所租的套房在吳興街，站在陽臺就可以很清楚的看見一零一大樓煙火，我想那應該也很嗨。
但不管怎麼樣都無所謂，我的動畫腳本到現在還寫不完，午餐吃的是前天沒吃完的鵝肉便當，晚餐吃的則是凌晨四點半叫來的外送麥當勞早餐，而這就是我二零零八年結束前的最後一天。
說起麥當勞早餐，當時只是為了填填肚子，吃了薯餅當消夜就睡覺了，原本就打算留著豬肉滿福堡和可樂今天當晚餐。神奇的是，剛剛為了找那個豬肉滿福堡，地上、桌上、冰箱裡，到處都翻了老半天，居然完全不見蹤跡，玄了吧？好端端地一個豬肉滿福堡怎麼可能就這樣平白無故的消失呢？蟑螂吃不了那麼多，螞蟻也搬不動，小偷就算看見了大概也不屑一顧吧。幸好我還算聰明冷靜，理智推敲細想一番，打開垃圾桶，翻出麥當勞紙袋，打開來，果然摸到一塊圓圓未拆封的漢堡。很好。幸好是裝在紙袋裡頭，天氣又冷，完全沒有壞掉也沒有骯髒，當然是能吃的。總之這就是我的晚餐／二零零八年結束前的最後一頓飯／剛剛從垃圾桶裡面翻出來的豬肉滿福堡。
身為文字工作者，在這種時候還要趕稿或許沒有什麼，但多多少少還是會有點，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的無奈。
遠在法國的巴黎鐵塔，今晚肯定依舊是滿滿的人潮和滿天的美麗煙火吧。
同樣是跨年，也有各種不同的度過方式，總之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附圖確實是二零零四年跨年在巴黎鐵塔前拍攝下的局部煙火，真的很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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