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有很舒服的溫度,各位不覺得嗎?
起床之後把廚房的兩扇窗戶打開,就能感覺到很幽微的空氣流動。雖然沒有金色陽光,但是昨夜洗好晾在冰箱和洗衣機上面的彩色條紋睡褲、白色細肩帶睡衣、米色粗毛線外套和圍成一圈的小小內褲們,全都在半空中輕輕搖晃著,隨著房內八零年代的爵士樂曲,前前後後一起擺盪,那實在是很可愛的景象。
與此同時,和這些掛在廚房天花板下的衣服們比較起來,吧檯上的大同電鍋、客廳的IKEA立燈以及書桌上的紅色電話,就顯得沉穩許多。既不會跟著納金高的歌聲點頭踏足,也不會迎著白白的天光搖肩擺腳。
最近我換了一支新的桌上型電話。之前的電話壞掉了,而且壞了好一陣子,每次用手機和媽媽通話,我都說會去買新的,會去,事實上卻不斷拖延著。原因說出來有點奇怪:因為那時候我一直沒有時間去家樂福。
為什麼買電話機一定要去家樂福呢?明明巷子裡頭就有兩三家電器行,連大馬路旁的小型便宜百貨雜鋪都有賣電話機,為什麼非要去家樂福買不可呢?因為,我一直一直很想要買一台那種紅色的,大大的,四方型寬寬厚厚看起來很笨重的,桌上型投幣式電話機。對,就是當手機尚未真正普極的年代,在泡沫紅茶店裡頭還能經常看到的那種;店家擺在店內提供給客人當公共電話用的那種;紅色桌上型投幣式電話機(還非要紅色的,綠色的不行)。我實在非常想要那樣一台擺在家裡。
說起來,家用桌上型電話機這種東西,實在是很不容易壞掉的玩意兒。很難想像在什麼樣的現實情況它會壞掉。畢竟因為一時氣憤而把電話拿起來摔到牆壁上,或者為了要搶奪某個男子手中的秘密公司文件,而將電話用力往男子的後腦杓砸去,這些,都是電視電影裡頭才會出現的情節。於是電話機壞掉了。於是去買新的來換。雖然這部分電視電影裡頭並不會交代出來。
現實當中的桌上型電話機會壞掉,對我來說是一件很不容易理解的現象。事實上,我相信大部分的人更換電話都不是因為電話壞掉,而是單純地想要買一台更好、更漂亮、功能更符合自己需求的電話。
由於電話對我來說,非常單純的只是用來講話,實在不需要任何其他功能,所以除非電話壞掉,我是不會買新電話的。
我自己買的第一個家用桌上型電話機,是在二零零二年夏天,和Mei一起搬進新家展開二女同居生活的時候。在那之前不管住在哪裡,用得室內電話不是房東的,就是同居男友的,要不然就是不知從哪裡撿來人家不要的。
我和Mei一起去逛家樂福,為新家添置一些必要的物品,然後,我就看見了那台紅色桌上型投幣式電話機。
(啊,好可愛!真是令人懷念呀,沒想到家樂福居然有在賣這種電話機,如果擺在家裡頭的話一定很酷吧。)我癡癡地望著那台電話在內心發出這樣的讚嘆。
但不用說擺這樣一台電話機在家裡是很愚蠢的,因為每次打電話的時候都要投幣、一面講電話還要一面注意時間、時間如果快超過的話還得趕緊加投零錢、要是忘記投幣、或者零錢不夠用、時間超過了電話就會自動斷掉、每隔一段時間還要清出機盒裡頭的錢幣等等等等,這種事情在自己家裡面做,不管怎麼看都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光是為了一個酷字來找自己這種麻煩,是年輕、幼稚、虛浮,或者有中年危機的人才會做的事情。
雖然如此,我還是很想要很想要那台紅色桌上型投幣式電話機。我站在家樂福大賣場的架子前面,癡癡地望了它好久。
(而且我覺得拿這種電話擺在家裡也有撲滿的作用。)
那一台電話機要兩千多塊。對於二零零二年剛搬新家付了一大筆房屋租金和押金的我來說,總之,就是,唉,我買不起。
當時的Mei比我還窮。所以當然也不可能跟她借。很遺憾地。
(但是到底有誰會特地為了買一台這種電話而跟朋友借錢的呢?)
最後,我還是認份地挑了另一支六百多塊的電話。那是珍珠白的子母機,等於六百多塊買了兩支電話,一支有線的擺客廳,一支無線的擺臥房,還有來電顯示功能,總算沒沒了身為處女座很實際的名號。
(其實說穿了就是因為太窮所以才不能作怪。)
在這個電話用壞之前,是沒有理由再去買新電話的。於是。
二零零七年搬家的時候,電話還沒有壞,當然跟著搬家。
二零零八年搬家的時候,電話還是沒有壞,但由於新家已經有了房東的電話,於是我留下舊電話沒帶走,搬入新家使用房東提供的電話。因為房東提供的那台桌上型電話是舊式的(或者是專門給老人用的),那上面的數字按鈕一塊一塊扁扁的,很大很大,按鈕上面的數字標記也都,很大很大。我覺得這樣的按鈕按起來很有一種說不出的樂趣。於是。
(結果還是怪癖。)
於是既然有現成的,當然就不會特地再去買一台兩千塊又不實用的電話機。我畢竟不是個年輕、幼稚、虛浮,或者有中年危機的人。
(好吧。)
前陣子,那台房東的老人用電話機壞掉了。有一天電話響起,拿起話筒卻發現沒有聲音。是一片寂然的沒有聲音。就像沒插電源的那種沒有聲音。但別人還是打得進來,電話還是能響,只是拿起話筒沒有聲音。我不知道它是怎麼壞掉的,我既沒有因為一時憤怒而把它往牆壁摔,也從來沒有為了搶奪某個秘密公司文件而用這電話機來打昏別人的腦袋。或許,是我個上一個房客曾經這麼做過吧。總之電話確實壞掉了。桌上型電話機這麼不容易壞掉的東西,它居然壞掉了。
這不是上天給的禮物是什麼?
從二零零二年夏天到二零零八年冬天,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台,紅色桌上型投幣式電話機。我心想,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如今兩千塊卻毫不實用的一台笨重電話機,不管是不是算浪費,我不用跟別人借錢也買得起了。只是因為那陣子實在很忙碌,一直沒有時間去家樂福,如此拖延數日,我家娘親也催問了幾次,我只是很簡單地說,因為我沒時間去買新電話。
我娘很體貼。她說其實高雄家裡頭還有幾台多出來不用的電話,叫我乾脆就別買了,她說我爹正好要上台北辦事,她叫我爹幫我帶上來。
於是我爹上台北了,站在我這間十六坪套房內,說:「家裡面有好幾台,妳娘說這種的妳會喜歡。」說著從袋子裡取出一台電話機。
那是一台很可愛的電話機,可愛到我立刻原地大叫著蹦蹦跳跳。
各位不用想太多。它當然不是我暗戀多年的那台紅色桌上型投幣式電話機。不,這一台是酒紅色的,話筒兩端和話機底座鑲著金圈,機座圓圓地往上稍微變瘦,中間還有一點點腰身,然後頂端立著用來支撐話筒的腳架,肚子的按扭則排列成圓形,故意做得像是以前那種可以讓手指頭插進去然後轉動播號的模樣,八零年代風仿古造型。雖然仿得並不精巧,印在話筒和話機底座上的廠牌名稱(也或許是產品名)很煞風景,但是捧在手裡的份量感已經足夠扎實,話筒掛上去的時候也能發出沉甸甸的夸啦聲響,雖然稱不上「酷」,但可愛確是可愛的。我雖然有點偏好復古風情,卻不是那種會特地花大把時間和心思去各處尋找昂貴古物的人,所以這種便宜仿功的玩意兒,說穿了跟我還挺相配的。更何況,即使是便宜仿功,如今大概也沒人在做這種室內電話了。因為它除了用來講電話之外,甚麼功能都沒有。沒有無線、沒有來電顯示、沒有紀錄功能、錄音功能,也沒有各種音樂來讓人挑選設定電話鈴聲。它所擁有的就是最基本的那種,鈴~鈴~鈴~的鈴聲,部首是金的那個鈴聲,絕對不是討厭的電子滴滴嘟嘟聲。光是那個電話鈴聲,就足夠我愛它不禁。
鈴~鈴~鈴~。實在是非常美妙的聲音。和納金高的歌聲很相配。
這篇文章的起頭時間是早晨,結束它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中間去做了別的事情。此刻,那些掛在廚房天花板下面的衣服們已然靜止不動。我不禁有點懷念起它們早晨的模樣,彷彿小花唱歌似地在很輕很輕的流風中微微搖擺著:
嘿,嘿,看見了嗎?在搖晃著喔,有風喔,喲,喲,喜歡嗎?
(喜歡呀。真的很喜歡。不過現在應該把它們收下來了。舞蹈已經結束了。而且也晾乾了呀。)
我想,或許現在家樂福其實已經不賣紅色桌上型投幣式電話機了也不一定。重點是,我已經有一台好端端能夠使用的電話了,對我來說,電話沒有壞掉,是沒有理由換新電話的。而桌上型電話機這種東西,是很不容易壞掉的。
我想,我大概這輩子都不會真的擁有一台紅色桌上型投幣式電話機了吧。但從二零零二年夏天一直到二零零八年冬天,偶然飄浮在心裡頭的那麼一絲小小依戀與遺憾,卻很奇妙地,已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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