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純粹寫給秀山國小三年八班,合唱班。
在我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原本想試圖推算看那究竟是民國幾年,但實在太複雜了),總之,在我國小三年級的時候,我和我的弟弟同班。
我老弟的年紀只比我小十一個月,整整十一個月,因為如此我們同年級,後來升上三年級的時候就很巧地一起被選進合唱班了。
那個班級,叫做,秀山國小三年八班合唱班。
中和市的秀山國小就緊緊落座於永和市的秀朗國小旁邊。在當時,秀朗國小乃是全世界最大的小學。不是蓋的。這麼久遠以前的一所台北縣的小學,居然備有假日能開放給民眾使用的游泳池。而在這麼一所大規模的小學旁,宛如大人帶小孩般地,佇立著我們小小的秀山國小。雖然不如現在那些森林小學或者偏僻山上的無人小學般小規模,但由於站在秀朗國小旁邊,秀山國小就真的顯得很小很小。相較於全世界最大的國小,秀山國小在當時,則是全國唯一一所音樂實驗學校。
每天早上的升旗典禮,我們的國歌不是用唱的,而是全校的小朋友拿著笛子吹。
我所唸的秀山國小三年八班,是全校裡一個很有名的班級。
並不因為我們是合唱班,而是因為我們班經常鬧事。
不,我們絕對不是什麼流氓班級,秀山國小非常淳樸,沒有那種小孩子。我們的鬧事通常都只是出於非常單純的小事件,在一層又一層大驚小怪的催生之後,最後演變成舉校皆知的大事件。換句話說,當時的三年八班是一個很懂得搞戲劇張力的班級。究竟為什麼會這樣呢?
首先,我們班上的人數比別班少,而且全班只有十一個男生。老師很乾脆的讓男生們在班上的號碼從一號開始排,排到十一號以後才換女生。當年正流行日本傳來的假面超人,男生們便依照他們在班上的號碼來封稱自己為不同的假面超人。假面超人總共有十個,弟弟是十號,雖然他覺得十號的造型很醜,卻也一直很慶幸自己不是得當女假面超人的那個號碼,更不是連女假面超人都當不上的第十一號。
由於男生人數比女生少太多的緣故,所以他們向來非常團結,我們班便經常上演男女互鬥的情節。
在這些人裡面,我所能夠記得的,其實已經很少了。
我記得三年級開學第一天,放學了,當我按照過去兩年小學以來的慣性,要和弟弟一起結伴回家的時候,卻忽然冒出一個理著小平頭的男生,非常有男子氣概地把手臂往我老弟肩膀一搭,粗里粗氣地說:「男生幹嘛要跟女生一起走回家?黃宇嶔,走!」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這樣眼睜睜地、啞口無言地,望著他把我那個叫做黃宇嶔、沒有主見、隨波逐流的笨蛋弟弟,從我面前給拉走了。我的身為姐姐的威嚴與愛心被打擊得粉碎,我身為女生的尊嚴則完全被挑起。從那一天開始,我那個叫做黃宇嶔、沒有主見、隨波逐流的笨蛋的弟弟,就不再是個需要被姐姐保護和照顧的小男生。不再是那個幼稚園的時候因為掉了一顆皮球被媽媽關在門外,讓姐姐在門內哭著求媽媽讓弟弟進門的笨蛋了。對。從那天開始黃宇嶔只是一個男生。一個和女生對立的臭男生。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小平頭。那個該死的小平頭很喜歡扮演老大哥的角色,偏偏我從小就在親戚的小朋友當中永遠扮演大姐的腳色。那個該死的小平頭很快就被選為體育股長,而我則成為品學兼優、才華洋溢、熱心公益、人緣極佳,偏偏只有運動是個完全白癡的班長。總而言之,國小三年級的小黃小貓和那個該死的小平頭,從開學第一天就結下樑子。
他的名字叫做張永福。第一次交毛筆作業的時候,老師便把他叫到前面去,喝罵:「張永福!功課為什麼沒有自己寫?!」
「是我自己寫的。」張永福回答。
「胡說!這一看就知道是你爸爸寫的!」葉老師一旦生氣就會變成女高音。
「是我自己寫的。」張永福回答,聲音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滿臉正氣凜然。
「怎麼可能是你自己寫的?!以為老師是瞎子嗎?!快承認!」
「是我自己寫的。」
「好呀,那你再寫,現在當場就寫給老師看!」葉老師罵著,拿來宣紙和毛筆。
於是張永福站在桌子前面,彎身,寫。寫完以後葉老師拿起那張毛筆字,發呆,表情從尷尬很快地變成驕傲。
「哇,你毛筆字寫得比老師還好欸!」
我們的葉老師是個唱起歌來非常優美的女人,曾經帶著全班一起去看一齣叫做「鳥人」的歌舞音樂劇。她有著短短的捲髮,情緒表達非常直接,訓罵和稱讚都毫不隱藏與轉彎。我很記得,我很記得每次和她一面走路一面說話的時候,她總是會把一隻手親愛地搭在我肩上。這麼一個大剌剌的乾脆女人,不會把誤解學生這麼一件小事情放在心上,沒有遮掩,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道歉。
而那個張永福雖然在我眼裡是個該死的大老粗,其實卻能武能文,寫得一手令人驚歎的好書法。
和張永福很要好的另一個男生,叫做吳紀忠。吳紀忠是個相貌極為俊秀的男生,眼睛明亮,頭髮很黑,皮膚很白,嘴唇很紅……唉,總之,就是安東尼型的那種男生。額頭前面一排流海總是剪得整整齊齊,因為媽媽是開理髮店的,我和班上的其他女生都去他們家剪過頭髮。吳紀忠的個性有點害羞,容易臉紅,和張永福兩人從內到外形成非常有趣的對比。由於長得很帥,可想而知當時班上有很多女生都暗地喜歡他。我也是其中一個。
我的困境在於,我也同時喜歡張永福。雖然明明很討厭他,可是偏偏又喜歡他。由於當時並不覺得同時喜歡兩個男生是一件很OK的事情,所以經常為此感到有點困擾:我到底應該喜歡張永福呢?還是吳紀忠呢?
總之不管是誰,都千萬不能讓人知道。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喜歡誰,這是小學時代的準則。誰要是被知道了,尤其是被自己喜歡的人知道自己喜歡他了,都得要羞愧的下地獄。
有一次,放學的時候,班上所有同學都乖乖站到外面走廊上去排隊了,我指揮了一下,走進教室,對著依然掛在窗台上嘻笑打鬧的吳紀忠和張永福,以班長的威嚴喝令:「張永福!吳紀忠!快一點!大家都排好隊了!」
「吳紀忠說他喜歡妳!」張永福忽然指著吳紀忠笑嘻嘻地大喊
「「我、我哪有!」吳紀忠急得滿臉通紅。
「有!你剛剛自己說的!」
「你、你自己還不是說你也喜歡她!」
呆。尷尬。
男生繼續吵。
呆。尷尬。
男生還在互推是對方喜歡班長。
不能再呆了。對。恢復班長的身分:「快一點!大家都排好隊了!」大歩轉身離開。
真可惜啊。班上其他同學居然沒有人聽見。張永福和吳紀忠都喜歡我欸。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們自己說的!
咦?但,顯然他們都沒有下到那羞愧的地獄去。黃小貓小朋友並沒有想通箇中道理,她繼續緊守的她自己的秘密。沒有人知道她這個花心小鬼同時喜歡著張永福和吳紀忠。直到今天。
和吳紀忠、張永福也很要好的另一個男生,叫做陳鼎元。這是一個原住民孩子,長得黑黑小小的,像個猴子般,他是全班裡唯一一個體育比張永福還強的男生。陳鼎元每次下課後總是去操場和六年級的男生們玩躲避球,顯然我們三年級的程度對他來說太無聊了。可想而知的是,每逢躲避球比賽,我們班幾乎全靠他一人發威取勝。然而,三年級那一次的全校躲避球大賽當天,陳鼎元卻忽然缺席,發燒病躺在家。我們班簡直瘋了。這是天塌下來一般嚴重的事(天空對我們班來說很容易就會塌下來)。在焦頭爛額的慌張之中,逐漸失去理智,最後一群人跑到公共電話亭前面,焦急萬分地打電話給陳鼎元,一個人拿著話筒一群人圍在旁邊亂喊,看陳鼎元還有沒有發燒?陳鼎元能不能下床?陳鼎元有沒有可能下午來上學?而在這一片失去理性的紛亂當中,卻忽然有個男生,站在旁邊很嫌惡地說:「掛掉電話!難道沒有陳鼎元我們就真的贏不了嗎?!」說完怒氣沖沖地走掉。
這個人就是吳紀忠。他很害羞,容易臉紅,極少生氣,骨子裡卻是個自尊心很強脊椎挺拔的男子漢。從不人云亦云,也不會被弄昏腦袋。
張永福、吳紀忠、陳鼎元,三個極為出色的男生,不知道為什麼都很喜歡我那沒有主見、隨波逐流、不能文不能武不管什麼都不怎麼樣的老弟,一直到上了國中,他們三個還曾經特地到台北市來找過我老弟。只可惜我完全不知道國中時的他們是什麼樣子了。當時正值青春期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一直躲在房間裡面換衣服,一直換到他們全部說了掰掰走光光。
不知為什麼,我對弟弟的好朋友比我自己的好朋友們印象還要深刻。當時我也有一票女生經常在一起,我是裡面的大姐大,然而那些女生,如今卻一個也想不起來叫什麼名字了。只剩下臉蛋的模樣在腦海。
然而有些人,卻不需要通過經常的相處,就能夠被記得很深。
我記得有個女生叫林心平。日本娃娃頭,身材嬌小,漂亮可愛得不得了,家裡很有錢但似乎狀況複雜,個性非常驕傲,經常帶著「哼」表情翹下巴,小小年紀就懂得玩弄心機,會威脅,會陷害,由於爸爸勢力大連校長對她都讓三分,我由於一年級曾經和她同班,很早就吃過她的苦頭。但是,那真是個漂亮可愛的不得了的小女孩。林心平曾經在某個四年級放學排隊的走廊上,忽然掂起腳尖偷偷在我臉頰親吻了一下。沒有任何預兆和理由。完全莫名。我只能假裝不知道地繼續指揮隊伍,但也從此知道這個可怕的漂亮小女孩,裡面有著無人知曉的柔軟一面。
還有個女生叫鍾一芝。矮矮的,很黑,短頭髮,四年級的時候,全班坐在升旗台上低頭畫畫,後面四樓教室的鐵窗掉下來了,大家都被砸得頭昏腦脹,但唯有鍾一芝被一根鐵釘刺入後腦杓。縫了好幾十針,生命無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還有個男生叫李X欲。他是三年級開學之後才轉到我們學校,進入我們班的。上學第一天又踢又賴地大哭著被他阿媽死命拖進教室,看得我們目瞪口呆。日後以好色出名。當時由鄭少秋所主演的港劇「楚留香」正當紅,他便很不要臉地自命楚留香,還把那用食指搓搓鼻子旁邊的動作變成自己的習慣,最擅長的事情是橡皮筋跳高。每次都能當國王救全家。這個男生其實長得相貌清秀,高挑瘦長,只可惜經常有副死皮賴臉的德行,加上經常偷掀女生裙子,技術好得教人防不勝防,李X欲乃成為我們全班女生的天敵。雖然他每次跳橡皮筋當到國王的時候,都會選我當皇后讓我免跳過關,不過,女生們的天敵就是我班長的天敵。
雖然如此,對於李X欲的種種侵犯行徑,班長的威嚴是完全無用的。我也只能像別人一樣尖叫然後破口大罵而已,完全無濟於事。
幸好,班上還有個女生叫管立。外型非常高大,個性衝動熱血很講義氣,只有她,李X欲絕對不敢惹。只要有她在場,女生被欺負了只需要大喊一聲:「管立!」管立就會馬上露出技安一般的表情握起拳頭,李X欲就會立即逃之夭夭。在她教訓李X欲的眾多紀錄當中,最驚人的一次是把整張書桌高高舉起來摔。管立是我們全班女生的保護者,也是李X欲的天敵。正所謂一物剋一物。
還有個女生好像叫做董什麼宣。又好像叫做董宣宣。
還有個男生智商很高,每次上台做數學題,總是用左手畫圖,右手寫字,又快又準又好看,簡直像表演一樣。這麼聰明的孩子,與人相處的反應卻似乎有點慢半拍,天生好脾氣,擁有一對極為醒目的大大招風耳,總是看起來一副愣頭愣腦的傻模樣。
還有個女生很喜歡日本漫畫「尼羅河的女兒」,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模仿著畫,畫得很好,這個女生皮膚很白,有點鳯眼,鼻子瘦削,嘴唇極薄,她的個性很偏激,也有點陰鬱,生氣的時候會陰沉著一張白臉,瞪著前方,手裡拿著美工刀在桌緣一直刮一直刮。有次還把美工刀一截一截地折斷,抓起來,冷冷地說:「被丟到我不管。」說完便將那堆折斷的小刀片刷地撒了滿地。這個女生特立獨行,沒什麼朋友,也沒人敢惹她。偏偏她就是慧眼獨具,死心踏地的一直喜歡著那個招風耳愣小子。而且人家從來不掩飾,大大方方的喜歡,也沒見她落入那羞愧的地獄去。
原來不只男生可以免疫啊。黃小貓小朋友內心其實非常佩服且羨慕這個女生膽識,但那羞愧之獄對黃小貓小朋友而言偏偏就還是存在著。
三年級升上四年級以後,我們班從二樓上了三樓,換了新教室。葉老師率領所有小朋友把桌椅都搬到外面,將地板刷洗得清潔溜溜,還打蠟,從此四年三班合唱班,都是在教室門口脫了鞋子,踩著光滑的地板上課。
我覺得張永福還是很喜歡我,吳紀忠就不太確定了,但我還是兩個男生都很喜歡,也始終沒讓他們知道。
秀山國小三年八班,人數不多,卻聚集了好多極為鮮明的人物,或許是由於這些人的聚集,在那小學兩年的時光裡,我們一起發生了一堆莫名其妙驚天動地的無聊小事。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班上有半數以上的同學來自於單親家庭。
前幾天和老弟在泡沫紅茶店聊到這個班級,忽然懷念得不得了,真想知道那些同學現在都變成什麼樣子了。弟弟說,快,妳去找,找出那些人來開同學會。
我和弟弟在四年級後便搬家離開了中和,我連秀山國小還在不在都不知道。但是我還記得學校當時每兩年重新分班,三年級快結束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全班一起念到四年級,然後四年級學期結束了,隔天醒來,時間又自動轉回到三年級開學第一天。如此循環。停留在三年級到四年級之間。
我記得當時自己想著,「這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兩年」,「我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時候」。
現在回想起來。
那依然是我這輩子最幸福快樂的時光。
張永福、吳紀忠、陳鼎元、林心平、管立、李X欲或者董什麼宣,N年前的秀山國小三年八班,這裡是班長黃馨萱,黃宇嶔的姐姐,聽到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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