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從辦公室打電話來說,請我寫一篇編劇的話放在新戲的節目單上。那已經是兩個禮拜以前的事情了。
當時由於正忙著演出「英雄密碼」,所以答應了下來卻暫時擱著,演出完畢之後又立刻忙著去日本旅行的種種準備事宜,加上連續三四個月以來除了過年之外幾乎沒有一天休息,所以刻意讓自己處在不用工作的狀態。等從日本回來之後再來寫還來得及。我如此打算。
然後我回來了。什麼也沒寫。因為家裡的電腦鍵盤出了問題,有三四個按鍵按不出東西來,為什麼會忽然出現這種奇怪毛病我完全一點頭緒也沒有。總之因為如此我什麼也沒寫。
於是截稿日期過了。
終於,此刻,二零零六年的三月三十日,我坐在挪威森林咖啡館內,已經面對著電腦發呆發了很久,把以前寫過的各式各樣東西打開來瀏覽又瀏覽,接著又發呆。
我還是什麼也沒寫。
為什麼連一篇編劇的話都寫不出來呢?或許有人會這麼問。根本是不需要攜帶太多包袱的東西,輕鬆寫就好了呀。「但是我從很久以前就討厭寫所謂編劇的話,演員的話,這種跟自傳有一點相關聯的東西是很討厭的。」或許,我可以這麼回答。然而那也不是重點。因為我其實可以找到方式拋掉包袱,而關於內容和方向,也有幾個不同想法。
重點不是寫什麼或者為什麼而寫,重點是寫的本身。我一直發呆,是因為我內心一片荒蕪。和文字書寫有關的連結不知在什麼時候,在哪裡,像一條風箏的細線般地被高山上的風給吹斷了,只剩下我握著線頭站在山頂上,仰著脖子凝望那只斷了線的風箏在空中隨風越來越高,越來越遠,終於變成一隻眼睛般地暫時停留在某個極高處的雲層邊緣回望著我。
對。我不是沒有風箏,只是風箏斷了線。在仰著脖子與風箏相互凝視的過程中我非常清楚這一點。
然而清楚這一點卻讓我更加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在這世界上呼喊著我有想法,我有主意,然而卻無法好好化成一個完整文字作品的人實在比比皆是。那就像是站在地面上抱著風箏說,這個,這個,這就是我的風箏一樣,一只永遠飛不起來的風箏其實並不能叫做風箏。同樣的,也有很多人手中確實握著一條風箏線,甚至許許多條風箏線,不但能讓風箏順利起飛,放風箏的技巧也相當高明,能夠控制高低又能控制方向,還能讓風箏們在藍天底下劃出美麗的弧度,然而那些風箏本身卻毫無吸引人之處,即使存在著,也在天空的風箏數量之多當中被淹沒了。
我感覺自己有時候是前者,有時候是後者,也有很多時候兩者皆是。
無論如何,我從來就不是既握有高明放風箏技巧,又擁有著出色風箏的人。這是我對自己的看法。
自從第一本長篇小說《蟻獸出發》出版之後,偶爾會在一些場合,被朋友,或者陌生人,以有點開玩笑或者認真的口吻介紹說:「這是黃小貓,新銳小說家。」每當聽到這個名詞都會讓我感到害羞的無地自容,以及一份誠惶誠恐的慌張,簡直就像是忽然被一塊從天而降的巨大招牌砸到頭那樣,其結果就是由於頭痛而反應變得有點蠢也很尷尬,通常只會一面舉起手來像趕蚊子似地揮一揮,一面不自然地笑著搖頭,總之顯得很小家子氣。其實,如果要我自己來評論,我認為《蟻獸出發》和《海豚紀念日》這兩本書,都只是證明了我曾經有過兩只雖然不夠漂亮,但還算有點吸引人之處的風箏,至於放風箏的技巧則可謂沒有,只是運氣好碰巧憑直覺讓它們昇上天空罷了。
當然直覺本身或許也和長年寫日記以及閱讀長篇小說的累積有點關係。
總之,當我像此刻這樣面對著電腦而內心一片荒蕪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只是不免有些好奇。
我看得見我的風箏,我手中也確實握有那條風箏線,然而線卻斷了。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撇開風箏本身不談,撇開放風箏的技巧不說,在斷線的此刻我單單對於這一點感到好奇。
或許是線本身不夠堅韌,或許是山風過大,或許這陣子以來由於生活本身的種種狀態,使得我無法專心放風箏。
在兩本長篇小說出版之後,我經歷過好多次風箏斷線的經驗。我花費心思做好我的風箏,花費時間纏好我的線,等待著風起的時刻,尋找適合奔跑的山坡,並且順其自然,或者小心翼翼地將風箏好好順風離地朝天空而去,然而,就在風箏起飛的過程中,手裡的線卻斷掉了。甚至也有那種,風箏已經好好飛翔在天空中,飛翔了一陣子之後才忽然斷線的情形。於是我只能望著心愛的風箏往更高處越飛越遠,終於停留在最寒冷的尖端,孤單地飄浮著哪裡也不能去,只能沉默地回望著我。
聽起來似乎有點寂寞,其實還好。更寂寞的是另一種情形。
身為編劇,任務就是做好風箏,把它放上了天空,確定了它是可以飛的(至少在身為編劇的想像的天空中),是美麗的(至少在身為編劇的充滿愛情與親情的眼光中),然後,把手中的線交給別人。那個人,或者那些人,在大多數的時候會認為這只風箏飛得不好,或者長相不夠吸引人,甚至判斷這只風箏根本飛不起來,或者,單純只是因為他們對於這只風箏的模樣有另一種更屬於他們風格的想法,對於如何放這只風箏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技巧和手感,於是,他們將風箏自天空收回來,改造一番,用另一種方式將風箏放上天空。
那已經不是我們的風箏了。
身為編劇很可能會站在山坡上仰著脖子如此地想著,然而沒有人會聽見,通常,也沒有人在乎。
重點是,如果那已經不是我們的風箏了,而如果它本來就不該屬於我們,那麼先前為了製造它,使它能夠乘風飛翔所花費的一切努力和時間,那些從身體深處翻攪過又經過大腦千回百轉的,血淋淋的過程,又是為了什麼呢?原先我們所握在手中的那只美麗的心愛的風箏,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呢?
以下,是我想要寫給其中一只風箏的一封短信。
親愛的,上次這次下次的原稿:
你好嗎?
方才由於一通巧合的電話,使我得知你此時正在其他人手中,在相聲瓦舍的辦公室裡,在其中一張桌子的電腦螢幕上,經歷著被改造的過程。也許這個改造過程對你而言是好的;也許原本的你的確體質不良,不太適宜飛翔,或者在飛翔的過程中會禁不起更高的風,更寒冷的雲朵。我但願此時的改造過程,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於改造你的人而言,都是一種即使帶有痛苦也痛快的愉悅。
此刻,就暫時先讓我們敘敘舊吧。
你還記得一開始的時候嗎?記得那只和珅遍尋不著的茶碗嗎?關於那只茶碗,已經被我和華芝當作另外一只小小的應該被放棄的風箏,自行把線剪斷讓它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不,或許它早就從天上掉下來,落入髒兮兮的水溝裡,並且被華芝所飼養的小狗球球給咬爛了也不一定。我們並不感到惋惜,沒有了它你能飛得更好,這是我們所肯定的。更何況如果它能夠帶給一隻過胖的小狗快樂也算是某種功得圓滿。然而,關於一開始的一切,卻都是從那一只茶碗所建構起來的,這不是很有趣嗎?後來那一只茶碗變成了一條毛巾、一顆石頭和一句話。你不能不承認,這中間的幻化過程存在著某種和真實人生極為巧妙的相似連結。雖然,我必須要老實告訴你,光是現在回想起那中間的轉換過程,就忽然讓我覺得腦袋稍微大了兩三吋,腦漿也有點沉重了起來。
那麼,你還記得在中間的時候嗎?記得那荒島上的兩個神經病嗎?記得那一句又一句的消失嗎?
麵攤前的老婆婆端起一碗剛剛熬煮好的藥,才到嘴邊,碗卻消失了。
月台上的人們等待著列車進站,車子通過隧道發出呼呼的風聲,一截車廂一截車廂,一面駛入月台一面消失。
山坡上的路燈消失了。
轉角的麵包店消失了。
哭泣的男人抬起頭,鏡子卻消失了。
沉睡的女人沉睡著,夢卻消失了。
當然,以上所寫出來的這幾行話,也早就消失了。
那麼,親愛的我和華芝所曾經共有的風箏,你還記得快完了的時候嗎?曾經有一群人拋開現在過去與未來,在那卡西的音樂聲中穿著用厚紙板做成的丁字褲,一面划酒拳一面跳舞,那是我們,和你,在死之沉重與輕盈後對生命的歡慶方式。
然而無論是被我們拋入水溝的一只茶碗,還是一座消失的荒島,或者一場此刻我尚不確定會不會被舉行的酒宴,都永遠不會是那只在空中飛翔的你了。
在空中飛翔的你會是什麼樣的你呢?現在是二零零六年三月三十日,不久的未來我們將會知道。而無論那時候的你是什麼樣子,將得到多少掌聲,在這個世界上都只有我和華芝,會永遠記得你離開我們手中時的模樣,以及你在我們的私密世界中飛翔時的美麗。
當眾人看見你的時候,即使你已不是我們的你,我們也會在角落繼續望著你。
祝你飛得既高又好
永遠屬於你的
黃小貓
(本文已刊於相聲瓦舍"上次,這次,下次"之演出節目單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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