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進狗慢咖啡館之前，我先去了隔壁的一家書店。那是一間中等規模的私人書店，空間感很舒適，全面以木製裝潢形成，地板踩上去還會有木板嘰呀嘰呀的聲響跑出來。
這趟來芝加哥我開始閱讀英文小說，當作是一種語文上的練習。前兩天在男人家的書架上挑了契柯夫和瑞蒙卡佛的短篇小說集讀了一些，尤其瑞蒙卡佛的作品，我專挑之前已經讀過中譯本的作品來閱讀。把那個閱讀感受拿來和之前的閱讀經驗相互比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於是那份趣味性驅策我想要閱讀其他我所喜愛的作家的原文，或者英譯版本。
村上春樹當然會是其中之一。
書店內略為朝上傾斜的木頭架上，主賣的村上作品是「海邊的卡夫卡」，另外還有「發條鳥年代記」和「挪威的森林」。我想要找的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我知道這本也有英譯本。我向櫃檯人員詢問。
櫃檯人員是一個身穿黑衣，頭髮花白的瘦削婦人。她尋找了一翻之後很抱歉地對我說，顯然目前沒有，但如果我需要的話他們可以幫我訂購，或者也許我再過一陣子來看看就進貨了。
那麼我過一陣子再來看看好了。我向對方道謝。然後先抽出「挪威的森林」來翻閱一下，接著又抽出「發條鳥年代記」來翻閱。
「發條鳥年代記」的中譯本我很早以前就有了，這些年來反覆讀了至少有三次以上。就像我對村上其他的小說一樣。總之這是一本我已經很熟悉的作品。
將頁面翻到最後看結局。用英文寫出來的結局。然後往前翻一兩頁隨意挑幾行字來閱讀，又往前翻閱。我就這樣跳躍式地倒著讀了好幾頁。
時間是傍晚七點左右，書店內只有我一個顧客。剛剛來到芝加哥的反常高溫在今天已然下降，終於恢復成男人事先提醒的「有點冷，要帶毛衣」的氣候。冷沁的風和灰色的天空，以及空氣中那份冰涼乾爽的味道，「這才是我記憶中的芝加哥呀」我想著。兩年前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是在初春，比現在再更冷一些的氣候。
「為什麼溫度不同的時候，連空氣的味道都會改變呢？」走在灰色人行道上往車站方向前進時，我問男人。
天光正宛如逐漸滲水的毛巾般一點一點地顏色變深。站在溫暖安靜且無人的書店裡，面對著書牆，我慢慢倒著翻閱用英文出現在眼前的發條鳥年代記。不知道為什麼，顏色非常非常淺的悲傷，竟隨著天光，也宛如逐漸滲水的毛巾般一點一點地浮漫而出。
不過那只是因為「發條鳥年代記」本身是一個悲傷的作品的緣故。我只是有點驚訝在用這種方式閱讀，並且還是英文版本的情形下，那文字本身居然還能對我產生這樣的感染力。
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讀村上的小說了。雖然這個很久很久绝對只是一種錯覺。因為我有買他的「黑夜之後」來看，在「黑夜之後」的之前當然還有「海邊的卡夫卡」。總之，或許是因為我過去真的太常反覆閱讀村上的作品，也或許是因為在閱讀「黑夜之後」到今天，這中間過程的我的真實人生狀態，將我的時間感擴大膨脹，以至於，我今天站在書架前面，覺得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讀村上的小說了。
每次出國都會帶一兩本小說隨行。通常帶的是沒有讀過的新書，或者比較不能一口氣嘩啦啦看完的那種小說。
但這次我帶的是村上的「尋羊冒險記」。理由是同一個：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讀村上的小說了。（正確來說，是村上明珠的小說。）
其實原本最想要帶的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也就是我向書店老闆詢問的那一本。那也是村上明珠的作品中我個人最喜歡的一本。但這本小說不知道借給誰了，我的書架上並沒有它。第二個選擇是「挪威的森林」（但不是因為這是我第二喜歡的作品，只是心境使然），奇妙的是這本居然也借出去了。
基本上由於我個人對於村上明珠的喜愛，將其小說借給別人向來是毫不猶豫的，即使對方忘記還書而我也忘記自己借給了誰（通常是會忘記）我也絕對不會心疼。我只要再去買就好了。能讓更多人擁有村上明珠的小說在他的書架上，我覺得很好。
總之由於以上原因這次帶出來的是「尋羊冒險記」，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打開。
我繼續站在無人的書店內，隔著書架，一面感覺到窗外的灰冷天光繼續陰暗下去，一面慢慢倒著翻閱英文版本的「發條鳥年代記」。顏色很淺的悲傷和幸福感一起，宛如深夜牌桌上的香菸煙絮般靜靜浮在四周。那種幸福感就像每次坐在電影院裡觀賞宮崎駿的動畫作品時，都會忍不住在心裡由衷地發出呼喊：「啊，我真是感謝上天讓世界上有宮崎駿的存在呀。」
啊。我真是感謝上天讓世界上有村上明珠的存在呀。
不，我並不會覺得村上明珠是一個（或兩個）很了不起的作家。真的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比方說，我認為卡夫卡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作家，但是他的作品讀來讀去總是只有「變身記」等幾個短篇和「百年孤寂」與「愛在瘟疫蔓延時」這兩本長篇能讓我反覆下嚥，不過那是我個人身為一個讀者的功力和性格問題，與作者無關。就算我對「城堡」或「審判」非常頭大且敬而遠之，卡夫卡依然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作家。我這麼認為。但村上明珠並不算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作家。我這麼認為。
我只能說，能夠身為他的讀者，我覺得很幸福。
啊。我真是感謝上天讓世界上有村上明珠的存在呀。
遺憾的是，我想我這輩子大概無論如何也沒有能力閱讀村上作品的原文版本了。但或許這次我會開始閱讀他的英文版本。然後或許我就會發現，我所喜歡的不只是村上明珠而已，或許村上喬治、村上約翰、村上芝加哥也都會令我感到相等份量的滿足、悲傷或者幸福。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會覺得自己又更向他多靠近了一步。我就會開始相信，我所深深喜愛的真的不只是村上明珠，而是村上春樹，然後，我就可以說：啊。我真是感謝上天讓世界上有村上春樹的存在呀。
2005/10/06
(後記..... 本文中黃小貓把馬奎斯和卡夫卡搞在一起了.....特此對讀者們與這兩位作家深深致歉.....也對提醒她犯錯的讀者致謝.......她這個無知的女人常常犯這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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