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蘭是金峰郷的一個村，由8個部落舊社陸陸續續在日治時期及國民政府初期被迫或半自動的遷移至此，住民以排灣、魯凱族為主，占約80%，宗教信仰改宗後，有天主教、長老會、浸信會、安息日會、循理會等，位於南大武山（DAGALAUS）的東麓，在此可以遠眺浩瀚的太平洋，風景既壯觀又秀麗，太麻里溪流經其間，其出海口是東海岸最美麗的沙灘，每年吸引無數觀光客的第一道曙光園區就在此三角洲之北，當地還有一首民歌，嘉蘭情歌，描述此地風景之美，四年前當地的豐年祭即以這首歌為主題曲，但想不到剛快快樂樂的唱完即遭受海棠颱風重創，沖走14戶人家，以及當地的天主堂。此後當地居民每唱起這首歌都會忍不住落淚。
圍牆內的房子全部被大水沖走了
今年的莫拉克颱風再度重創嘉蘭，沖走六十多戶，造成三百多人無家可歸。本院於第一時間奉院長指示派一醫療團隊包括醫師、護理師、社工師及心理師前往嘉蘭提供醫療支援，我們大約於八月十日中午時分扺達介達國小的救災指揮中心，首先拜訪醫療總指揮，金峰郷衛生所主任，高正治醫師，也是當地的部落會議主席，他第一句就問我們吃過飯了沒，對我們極為關心，也對我們及時從遠地前來幫助表示感謝和歡迎，接下來就給我們他所謂的「文化合適性震撼教育」，強調來原住民災區要本著「不知」的學習態度，把專業擺一邊，首先學習及了解當地的文化習俗及語言，他毫不諱言地指出，原住民大人在災難壓力下，會緊張不安、口乾舌燥，長時以來，習慣以嚼食檳榔來調解自律神經，藉含酒飲料來提升情緒，小孩則習慣吃零食來紓解壓力，但幾乎沒有人送他們習慣的休閒食物或東西來，他以紐西蘭毛利人和白人之間的關係為例，強調以主流的價值觀念強加諸原住民身上，猶如拿槍去殖民別人，比如不要把吃檳榔、喝酒等等污名化，而是要回溯他們被殖民壓力下養成習慣的歷史，如果專業人員可以秉持不知的立場，視個案為解決自己問題的專家，尊重個人的文化脈絡，就可以讓個案得到充權(empowerment)的力量，可以和個案一起編織脫離問題困擾、屬於個案的充滿意義的故事。這也就是所謂的正義治療（Just therapy）。如果相反的高高在上的以威權官僚的作風，想對災民提供什麼幫助，都只是在彰顯統治者的施捨心態而已，對災民是另外一種災難，造成二次傷害。這是給我們的第一個心靈震撼。
談著談著，從嘉蘭傳來一位災民把自己關在房內，不願出來的消息，高主任耽心個案有自殺的危險，即指派一位公衛護士帶我們前去探視，指示如有必要即破門而入，打針鎮靜後考慮強制送醫。我們從指揮中心經由嘉蘭唯一對外聯絡的產業道路開了四十分鐘的車子才到達，一路上我們看見整個太麻里溪還是滾滾黃流，出海口堆滿漂流木，原來的農田已全被土石流淹沒，有名的台灣牛牛肉麵則只剩下紅色的屋頂可見，九號公路和南廻鐵已被沖毀，斷垣殘壁，滿目瘡夷，令人觸目驚心，這是給我們的第二個震撼。
沿路上，這位公衛護士談到她是四年前海棠颱風的受災戶，重建經費好不容易剛跑完了流程，核發下來了，準備今年年底可以開工，卻又來個颱風多出了60家受災戶，又談到目前漂亮的家園不見了，嘉蘭情歌再也沒人唱了、消失了，心中有無限的感傷，再談到她受創後的心路歷程，原本以為靠自己可以撐過，但後來幸好有專業人員的幫忙，靠著藥物改善了睡眠及憂鬱情緒走了出來，現她則以過來人的身分幫助當地的災民。我們也因為有她的帶領才得以順利接觸這位災民，不必破門而入，他也才可以在一陣子流淚哭泣之後，談他的矛盾，一方面來訪者他理應接受不應拒人於千里之外，另一方面自己又不願意每次被提起就是一陣子難過無法自己；再談到花了將近五年的時間，省吃儉用，自己一磚一瓦的蓋了一楝樓房，剛於上月落成，連彈簧床都未拆封，都不曾睡過，就在一夕之間化為有，還留下150萬元的貸款，自己哭了兩天兩夜，看到我們，一句話都還沒說就又哭了，他媽媽也是很自然的抱著護理長，在護理長的懷裡哭，心理師和社工師則在旁幫忙安撫。這位公衛護士則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他們不要排斥藥物，可以先用藥物改善睡眠、放鬆心情、調整情緒，把自己照顧好才能應付接著而來的重建問題。我們在開了一些藥物之後才帶著沉重的步伐離開受災戶。
護理站的護士已經好幾天沒辦法安心睡覺了
過了三天，藉由台東縣衛生局的安排，再入災區，看到災民已平靜很多，臉上多是掛著笑容在做事，令我感受到原住民堅靱樂觀的天性，不論遇到多大的災難都還是盡著他們的力量做他們可以做的事，令人感動。除了看診我還去追縱上次的個案，正好老村長也來慰問他，本來喝著米酒，看到我來還不好意思的把它藏了起來，我心中則感到慚愧，原來我們給原住民的印象是：我們會說他們喝酒是不好的（可能他有太多這樣的經驗）；不過在幾句寒喧之後老村長就可以自在大方的喝酒、可以侃侃而談，說村長是很重要的，這次就是因為現任村長及早發現溪水不對，廣播村民撒離，才沒有人傷亡（除了兩位員警因勸一位老村民撒退而耽誤時間被洪水沖走身亡）真是不幸中的大幸。看診中還有件事令我難忘，有位受災戶來看病，先不講自己的問題，卻要我先學幾句原住民的話，還熱心的教我，因此我學了三句，那天靠著這三句話，果然和居民拉近了不少距離。
大水沖走了嘉蘭村，但嘉蘭情歌並沒有消失，在2009年8月15日為家園而唱的音樂會中，我們聽到了，只是它仍令許許多多的人淚流滿面，但如同音樂會所標示的「風雨吹不走我們的勇氣：我們的歌還在、我們的愛還在、我們的希望還在。」因此我們期待，同時也相信不久的將來就可以看到嘉蘭重建，看見嘉蘭的青山崗不再褪色，而嘉蘭情歌也將讓人歡歡喜喜的唱，不再令人落淚。
在此要感謝金峰郷衛生所高主任、翁醫師、雯玲護理長以及公衛護士香彩、月美、莉雅、鈺芳和美惠等的幫忙，使我們的支援業務得以順利完成，當然也要感謝院長給我們這個機會到災區學習。最後，讓我們一起為災民禱告：「願天主垂憐我們，在勞苦中祢是憩息、在酷熱中祢是清風、在悲痛時祢是慰藉。阿們。」
附註： 嘉蘭情歌歌詞
白雲蒼蒼走進了嘉蘭的小村莊 依依不捨回頭望 何時方能夠回山上
舊地走一趟
金色的陽光籠罩著青山崗 陽光籠罩著青山崗
這一生叫我難忘 美麗的嘉蘭姑娘 美麗的嘉蘭山崗
本文轉載自玉里醫院院訊第七號
作者為台東聖母醫院身心科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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