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識:參禪之漸修與頓悟的歷程】
怎樣才能夠達致禪悟的境界呢?照禪宗看來,那就必須親自體證開悟的經驗。禪宗的方法,只能用來接引上上根器的人。所謂上上根器的人,是指扎紮實實地實踐了漸修的人。
禪門祖師,個個歷經漸修頓悟之行程。禪宗以「拈花微笑」為圭臬,然而,「拈花微笑」卻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建立在四十九年說法基礎上的。以心印心的拈花微笑,只是對四十九年說法的一個歸宗至本的交代。
禪宗早期並沒有甚麼特定的修行方法。不過,自慧能於中唐開創禪宗時起,直至五代末期的最初二三百年間,由於禪宗大師輩出,禪家五宗逐漸形成,得到名師指點而獲得開悟的參道者,亦大不乏人。那時的禪師除了上堂說法之外,還盡量利用日常生活中每一個可能的機會,藉「以心傳心」的方式直接啟發參道者。這個無論在接引或修行方面都不拘一格的時期,可稱為「禪機時代」。
禪機時代之教化,不許「借教說禪」,亦不許「方便漸修」,只求「當下頓悟」。因此,舉拂子、豎拳頭、棒打聲喝,無理頭禪語等等,便成了開示悟入之手段。禪是佛心印,亦是一真實;教是方便語,亦是因人設。由漸修而至頓悟,此是禪門實踐之基本範式,亦是歷代祖師人人之所必磨歷心路。即使釋迦牟尼佛,尚有十二年「次第漸修」,更何況爾今之無智凡夫?豈能不假漸修而得頓悟耶!
禪機時代之禪師,用「詆毀故紙」、「呵佛罵祖」、「棒打聲喝」、「無理頭禪語」等方式,頓斷參道者之妄想執著,使之在「頓脫執著」的當下,領悟這個「能生萬法而一塵不染」的一“真心”體。實際地領悟到這個一真心體,尚須有禪典與參禪之實踐,並長期不斷地陶冶與鍛鍊,在此基礎上,方有觸緣更深悟入─“空寂心”之處。
禪機時代之禪師,因獨倡頓悟,忽略漸修之歷練,當時禪門舍漸修而取頓悟,若作一時之用,則無有不可之處,然若作為一種普遍的方法,則未免具有極大的片面性。若行者要參修契入實相—以達明心見性,亦須有個「禪定漸修」的基礎。離此基礎,無由悟入!只有在漸修禪定的基礎上,或者在禪師的適機拶逼之下,方能發明心地,契入實相,方能由是而破“初關”,由是而透“重關”,由是而透“末後牢關”。
禪宗到了五代末期,流弊漸生,那就是談論禪悟和公案的人愈來愈多,而真有證悟心地者卻愈來愈少。對於禪宗來說,這無疑是致命的打擊,因為禪宗要傳承的不是談論禪悟經驗的文字,而是禪悟切身體悟的經驗。到了南宋時代,公案禪和默照禪出現,正是為了挽救禪宗的慧脈。然這亦可說是禪宗的衰落,因本活活潑潑的禪機時代已一去不返了。但在缺少真修實證的禪師情況下,那亦不失為延續禪宗慧命的方法。
〈一〉公案禪:參究公案
參「疑」字通常有的意思是指「不明白」。在禪宗術語「疑情」中的「疑」字,是指「不明白」。所謂「疑情」,即是指一種「不明白而又很想瞭解的精神」。
臨濟宗─大慧宗杲禪師是公案禪的主要提倡者,他以「參公案」的方法來教導參道者修行。禪宗所說的「公案」,一般是指對古代禪師的言行或他們與學人的對答之文字紀錄。「參公案」就是從那眾多的公案中挑選一些看來難以理解的言論或問題出來,讓參道者不斷參究。例如:
一、有僧人問:「如何是佛?」洞山答:「麻三斤。」
二、有僧人問趙州和尚:「狗子有佛性也無?」趙州答:「無!」
三、有人問馬祖禪師:「不與萬法為侶者是甚麼人?」馬祖說:「待你一口吸盡西江水時才向你道。」
當參道者苦苦參究仍不明其中的意義時,就可能在心中生起一團困惑和探究之情─“疑情”,並趣入自心去體會到理性思維的極限。疑情一旦生起,參道者的心思就完全集中在他所參究之“疑情”上,對於其他各種情事,就不會過於熱衷,甚至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當參道者要從事其他事務時,參究就暫時壓服到潛意識裏去,事情一旦結束,參究又馬上浮現到意識層面。總言之,無論何時何地,參道者都以所參究之“疑情”為生活的重心。
高峰原妙禪師曾描述參道者那時的心態:「直教如大病一般,吃飯不知飯味,吃茶不知茶味;如癡如呆,東西不辨,南北不分!」那種情況好比正在熱戀中的人,整個心靈被所愛的人盤踞著,言行舉止好像一個呆子。
禪師雖然提出言論或問題讓參道者參究,但重要的其實並不在於所提出的言論或問題是甚麼,而在於那些言論或問題能否激起參道者心中的“疑情”。言論或問題本身只不過是引發“疑情”的工具而已。究竟“疑情”對於獲得開悟經歷有何助益呢?這可以分兩方面來說:
(1)排除俗情和妄念。當參道者的內心充滿“疑情”時,他的整個心靈就完全被他所參究的“疑情”所佔據著,而其他一切俗情和妄念就會暫時拋開。如果人長期進行這種心靈訓練,則有助於淨化心靈而獲得開悟。
(2)加強定力。定力即是禪定力,也就是指意志力、內省力、洞察力等心靈力量。當參道者的內心一旦生起“疑情”後,他所希望的就是繼續參究這念“疑情”。由於心力高度集中,平日雜念紛呈的心態就得以改善。長期進行這種「以一念代萬念」的心靈鍛鍊,定力就會慢慢加強,而一股強大的定力正有利於獲得開悟的歷程。
由於“疑情”對獲得禪悟經歷有上述的幫助,在參禪的過程中,有些禪師十分重視“疑情”的生起,故有所謂「參禪之要,在起疑情;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疑。」
〈二〉默照禪:只管打坐
在臨濟宗大慧宗杲禪師提倡「公案禪」的同時,曹洞宗的宏智正覺禪師提倡一種名為「默照禪」的禪法。這種習禪方法兼具「靜默」與「朗照」兩點特色。其後,日本曹洞宗的開山祖道元禪師所倡導的「只管打坐」,正導源於這種禪法。有些人在打坐之時,不是想東想西,就是瞻前顧後;即是說,即是揹負著一大堆俗情妄念來打坐。其實,這樣又怎能好好地「只管」打坐哩!要真正「只管」打坐,就必須放下一切執著,停止一切掛慮,其至連「只管打坐」這方法本身也要忘掉,內心一片靜默,只老老實實地打坐。
然而,老實打坐又並非意味著腦袋一片空白,更不表示昏沈或呆滯。空白、昏沈或呆滯根本就算不得只管「打坐」。要真正只管「打坐」,就必須保持頭腦清醒、明朗與機敏,心境好像一面明亮的鏡子,能夠朗照萬物。
這樣說來,只管打坐既有「靜默」的特點,亦有「朗照」的特色。其實,如果能夠真的同時保持「靜默」與「朗照」的心境,就可說達至佛境或禪悟境界了。換句話說,真正的只管打坐正是佛境或禪悟境界的展現。然而,由於這種打坐方式沒有任何「倚靠」,只是純粹的打坐,因此是一種難度很高的坐禪法。一般修習只管打坐的人,只是努力模仿佛境或禪悟境界而已。不過,修習只管打坐確實有助於禪悟經驗的獲得,為甚麼呢?理由有二:
(1)放下俗情和妄念。當修行者練習只管打坐時,會暫時放下一切憂慮、緊張、恐懼、愛憎、嫉妒、自卑、自大等等俗情妄念。如果能夠長期進行這種修煉,則有利於潔淨心靈而獲得開悟。
(2)培養定力。雖然修習只管打坐並沒有一個具體的專注目標,但並不等於無需付出心力。反之,由於沒有任何具體的目標作為依憑,心神容易散亂,因此要維持只管打坐,就更需要集中心力了。顯然,長期進行這種心靈鍛鍊,定力就會慢慢增強,而一股強勁的定力對於獲得開悟的經驗很有幫助。
由此看來,公案禪與默照禪的修行方法雖然不同,前者著重參究公案和激發疑情,後者著重只管打坐和直示佛境,但對於淨化心靈和加強定力來說,兩者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除了「參究公案」和「只管打坐」這兩種主要的修行方法之外,禪門修行還包括其他重點,現擇其較重要者簡述如下:
(1)持戒:持戒在禪門修行中是不可缺少的部分。求道者如果不誠心守戒,過著漫無節制的生活,則一定會削減修行所取得的成果,以致難以達到禪悟的境地。其實,適當的戒律正顯示出禪悟者的生活之道,求道者如果能夠謹守戒律,仿效已悟者的生活方式,當然有助於禪悟種子的萌芽。
(2)聽法:聽法也是禪門修行的重要環節。聽法主要是聆聽禪師的公案提倡和訓勉。所謂「公案提倡」,是指禪師對禪宗公案所作的解說。當一位有真修實悟的禪師作公案提倡時,他會以其獨特的方式把祖師的禪悟境界生動具體地重現出來,藉此啟迪求道者,而不是僅僅對公案作一番語文解釋而已。至於訓勉,就是禪師對求道者所作的訓戒和勉勵,使其奮發上進。
(3)獨參:獨參在禪門修行中亦扮演重要的角色。獨參就是求道者獨自入室叩見老師,接受個別指導。求道者可藉此機會向老師提出一切與修行有關的疑難,而老師亦可以檢查求道者的開悟程度。
(4)勞動:勞動也可以歸入禪門修行之列。唐代百丈禪師有一名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其實,就一個習禪者來說,從事勞動不僅是反對不勞而獲和要求自食其力,而且更是一種修行方式。照禪宗看來,修行並不限於參禪打坐,在勞動生活中也可以修行。假如一個修行者只能在參禪打坐時保持較高的心境,而一旦投入複雜的現實生活裏去時,那較高的心境便立刻消失,這顯然是未到家的表現。藉著勞動,禪者不但可以檢查一下自己的修行程度,而且亦可當作為一種修行及磨練。
依上所述,禪者的修行方法看來較為簡單和直接。然而,簡單直接並不表示容易和膚淺。事實上,翻開禪宗史一看,不難發現歷代真能“明心見性”而有成的禪者,在其參禪悟道的諸般歷程中,大多數的身心都是要歷經千般打磨,以去除雜思妄念才得以步入專注禪悟的那道坎,更有些禪行者在進進退退之間可說是血淚斑斑的……。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