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禪宗旨趣微探(中2)
7.遊戲三昧
一個禪師的智慧是貫穿在他人生的每一個生活細節裏,它是在動中去完成的。真正高等的宴定不只是打坐,真正的大定就是融入生活當中,在動中有靜,他的心一直很平靜,但是他又能融入各種日常生活。這樣的境界我們禪宗裏面有一個詞,叫做“遊戲三昧”。最高的境界是,禪師甚至是在玩,在跟你演戲,在跟你玩的時候他的心是禪定的。這個概念正好是對立的,遊戲就是活動,是玩。“三昧”就是禪定的意思。那一般人禪定的時候就不能遊戲,一定要關起門來,躲到山裏面,不要吵我,我要禪定,要三昧。一般人玩的時候心是亂的,這是兩個極端。中國禪的精神認為高等的禪的境界,是在活動當中找到你的平靜和安靜,不是躲在山裏面去找的,這才是真正的大的禪定。大的禪定不是看什麼人能閉關多少年,閉關三年就很了不起,沒什麼了不起,那只是小定。真的大定是看你在日常生活當中,在複雜的紛紜各種關係當中,你的心還是不是還能保持很清靜,很安靜,這才厲害。這就是我們過去講的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山,躲在山裏只是小隱,沒什麼了不起的。
宋代的崇慧禪師講:“一朝風月,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就是遊戲,遊戲人間。但是我們大部分只是遊戲人間,不能瞭解人間背後的實像,它是萬古長空的,沒有那麼真實。那麼,有些人成天認為這個世界很骯髒,一天到晚躲到山裏,一天到晚想萬古長空,他不能融入到一朝風月當中。我剛才講“異舊時人,不異舊時行履處”。你開悟以後你要養悟怎樣,你是內在的精神世界發生了變化,但是你還是在原來的生活的空間裏生活。不是說一旦開悟以後你就變成了一個怪人,沒有平常心。你開悟以後反而更加平常,經歷過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階段,好象不能融入日常生活,表示你還沒有跨越。跨越以後更高的境界,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禪宗歷史上的“方便通經”
達摩大師到六祖慧能大師,這一時期在禪宗歷史上叫做“早期禪”,也叫“初期禪”。早期禪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修禪的人或禪師要不要讀經典?或者要不要讀佛經?”
這個問題在達摩大師一直到六祖慧能大師這個階段都有一些變化,特別是達摩大師剛來中土的時候,對於修禪法的人要不要讀經是很有爭論的。現在不管在哪個廟裏僧人都要念經,但在達摩大師來的時候,對於禪師要不要念經?怎樣念經?這在當時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達摩大師來之前,中國就有佛教了,佛教在漢代傳入中國,在六朝時期佛教就非常發達,但是那個時候禪宗並未興盛。禪宗是達摩大師來了以後才發展、弘揚起來的。當時中國的佛教是一個什麼狀況呢?那個時候還沒有禪宗,大量印度佛教的經典被翻譯成中文,我們現在念的很多經,很多都是在達摩大師來之前都已經翻譯過了,很多出名的經都被翻譯過了。那個時候不僅有很多翻譯的大師,還有很多研究經典的出家人,這個叫做“經師”,或者叫“論師”。在六朝時期,有專門研究《華嚴經》的,有專門研究《法華經》的,有專門研究社論的,這些人都是出家人,都是專家,他們叫某經某論的“經師”或者“論師”,他們都非常精通於這些佛教的經典。所以當時的佛教界認為你要修學佛法,最重要的是什麼呢?就是根據經典,經典上怎麼講就按照經典上來修,這在達摩大師來之前已經在佛教界非常的流行了。當時佛教界最出名的就是經師、論師和那些翻譯經典的大師,那個時候禪宗在佛教界還並不顯得特殊。
“經法”就是經典上所講的道理、所講的佛法,而禪宗所講的“心法”本來與“經法”是一樣的、沒有矛盾的。因為就像過去很多人講的,佛所講出來的“口”和他的“心”都是一致的,但是這個問題沒有這麼簡單,對於修禪、習禪的人來講,他們認為經典上講的東西是第二義的,不是最根本的。習禪的禪師認為最重要的是找到“心法”,你讀懂了心法,找到自己的本性,再去讀經典才讀得懂。但是經師不這麼看,他們認為我們一般的凡夫還沒有證到活佛,還沒有證到菩薩,還是按照佛菩薩的經典來做,不要一開始就找心法,所以二者之間有不同的看法。
禪宗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呢?禪宗在初期,達摩大師來的時候,也不是說完全不要讀經。從達摩大師一直到六祖慧能大師的門下,禪宗對經典有一個基本的態度,習禪的人要不要讀佛經?要讀!但是又和一般人天天研究佛經,一個字一個字的解釋不太一樣,佛經只是做參考而已,這是對於一些習禪的人而言,這就叫做“方便通經”。這個是神秀大師用的詞,實際上過去用得很多。
什麼叫“方便通經”呢?就是習禪、找到本性是我們最重要的功課,但是我們也可以參考一下看看經典是怎麼講的。所以說經典不是最重要的,這是第二義。
達摩大師用了一個詞“二入四行”,其中有一個“入”就叫“理入”,後來神秀大師就概括為“方便通經”。就是通教,教就是宗教,宗就是宗門。達摩大師講我們最重要的是找心法,但是也可以通過經典的方式來悟宗。這裏面有兩層意思,一個是透過經典,經典是方便不是對證,但是你透過經典讀經典又不能死在句子下,又不能說我讀經典就是跟那些經師論師一樣的,這個經這樣說我就這樣做,這樣就變成了死句。怎麼樣通過經典又能夠不被經典的文句上的意思所綁住?那只有去瞭解我們自己的心法,這就是禪宗從達摩一直到慧能大師整個的初期禪。所以有的禪師說完全不要經典也不是!但是說禪師要靠經典也不是,它是借一個經典來學習佛。我們也不妨讀一些經典來作為參考,但是不要一天到晚像經師論師一樣死在句下,禪師和經師是不一樣的。所以在六朝佛教時期,在六朝達摩大師來的時候,當時佛教界是有鬥爭的。早期的材料裏面講,達摩大師來到中國的時候很不順,佛教界的人基本上不理解他,一直到慧可、僧璨、道信才開始慢慢在湖北黃梅那個地方穩定下來。
達摩大師來的時候,講的多的就是直指心法,他認為經典只是參考而已,不是那麼重要。但是達摩大師的這種想法,在當時的佛教界被認為是很革命的,其實哪里是革命,達摩大師是要回到佛陀的本意。因為當時在中國的佛教界裏面最流行的都是經師論師,大家認為我都是專注於某個經某個論才是真正的佛教。達摩大師突然跑過來,他說經典沒有那麼重要,經典只是參考。在後來所發現的達摩大師的一些作品中有所論述,這些作品在學術界有爭論的。我建議大家去讀一讀,雖然很多學者認為這些作品可能不是達摩大師的,可能是後來的禪師所寫的。比如“二入四行”所反映的達摩大師的思想並不完整,後來有日本學者把達摩大師留下的作品收集起來,這裏面有些是達摩大師的作品,有一些可能不是。
比如說像達摩的《達摩血脈論》、《破相論》,還有他的《觀心論》,這些都跟達摩的思想有一些關係,雖然學者有不同的爭論,我們不去管它。在《達摩血脈論》裏面達摩大師用的一個詞很好,他叫做“閑文書”。我們現在讀書要洗手,洗好手要聞香,要沐浴等等。達摩大師當時怎麼講的?若不識得自心,誦得閒文書都無用處。這是他在《血脈論》裏面講的。經典只是閑文,你有空的時候翻一下參考一下,就是這個意思。這個就是所謂的“藉教悟宗”。當然達摩大師這樣講,讓當時很多的佛教界的那些僧眾,很多經師、論師受不了,我們天天在這兒講經念經,你竟然講我們念的經是閑文書還得了。所以從當時的比較可靠的《續高僧傳》關於《達摩傳》裏面我們可以看到,達摩大師當時來的時候,他在中國佛教界並不受歡迎。
比如說像道玄律師特別批評禪宗的,一直到唐朝都對禪師有很多的批評,禪師不像律師一樣資歷那麼嚴格,又不像經師一樣那麼有學問,可以讀那麼多經典。道宣律師,他是律師,道宣律師在寫《高僧傳》時對達摩大師的評價其實不高,他評價最高的是天臺智顗大師,雖然他有為達摩大師寫傳,但是評價不高。所以《達摩傳》裏面也經常講,達摩大師剛來中國的時候,經常被人批評得很厲害,被佛教界批評得很厲害。所以說當時達摩大師來中國傳禪宗的時候,佛教界完全還不能理解他。那些經師論師認為,你帶來的東西好像和我們的不一樣,所以就批評達摩大師。特別是那些天天念佛經的那種人,佛教本來是幾百年這樣傳的,達摩大師你怎麼這樣講。一直到現在,還有很多學者,包括西方的那些學者,包括我們中國的那些學者,包括湯用彤先生,他是最著名的佛教史家,連他都說達摩大師的東西不太像佛教,他說像婆羅門教,他說達摩大師所傳的教是婆羅門教,所以達摩大師一直是被誤解的。
經師和禪師的衝突一直到唐朝還非常嚴重,所以我們看唐朝有一個很重要的佛教史家叫做宗密,他怎麼寫的呢?禪講相逢,吳越之隔。什麼意思呢?他說禪師和專門研究經典的和尚,只要碰在一起完全談不到一起,一個是吳一個越。那些很懂得經典的那些和尚,就一天到晚地罵這些禪師,詆毀批評這些禪師,說你們這些人沒有文化,不懂得經典。然後習禪的人也批評這些經師說你們不懂心法,習禪的人覺得講經的人不是佛教了,專門研究佛經的人也認為禪宗是別法了。所以說我們不要認為禪宗的發展歷史是非常順利的,好像是沒有思想分歧,其實這個分歧很嚴重的。這個分歧甚至比道家、儒教裏面的分歧還嚴重。
《續高僧傳》裏面記載,二祖慧可大師在講禪法的時候被人攻擊得非常厲害。慧可講經的時候,別的法師派人去偷聽他講經,然後回來罵慧可法師,說慧可法師的講經是魔語,這是在《續高僧傳》裏面所記載的。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的佛教內部,經師和禪師的觀念有很大的不同,這個最大的不同在於怎麼看待佛教的經典。禪師對待經典的看法和一般的經師、論師對待經典的看法是不一樣的。
那麼不一樣在什麼地方?是不是說我們佛教的那些經論大師們只是讀經典不要講修行了,不是,不是這個意思,他們也要講修行。只是他們這個修行不敢直下承當,他們認為要修行的話,必須通過經典上所講的步驟一步一步來,不能從心法裏面講,而必須通過經典繞一個圈再回到心法,這是經師論師的說法。但問題是我們讀經多了,我們研究經典多了以後,你怎麼樣回歸到自心上面呢?
禪師認為應該把直指心法放在第一位,而把經典的研讀放在第二位,甚至認為經典上有些東西可能是講錯了。禪師認為佛陀所講的法,所講的這些經典,你要理解它,你也必須把它放在我們自己的參照當中去理解,自己的經驗當中去理解。我們知道經師、論師解釋經典,有時候會說什麼是心什麼是法,禪師不管這一套,禪師怎麼理解經典呢?他們用了一個“天壇宗”所用過的觀點叫做“觀心釋經”,他說你要懂得經典先看自己的心,你看懂了自己的心以後,你去解釋經典才解釋得了。所以很多禪師講經、解經比較隨意,經典這樣講,為什麼禪師解釋和我們理解得不一樣,太隨意了,但是這個是正常的,因為禪師認為通過文字表達出來的東西,那都不是第一義,那不是真實的東西,所以說你必須先觀照自己的本心,你瞭解了本心以後你的經典就可以隨意瞭解。所以在我們很多經師和論師來看,這些禪師太隨便,太自由了,經典哪可以隨便按照你這樣寫那樣寫的啊,其實對禪師來講是可以的。
所以達摩大師來中國,他其實是有意識的要破除當時中國佛教界對經典的執著,達摩大師來中國傳禪法的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這樣。這個話不是我講的,而是我們唐代的宗密大師講的,宗密大師早就看到了這一點。他怎麼講的呢?他講道,達摩大師在印度得到了法,然後他親自來到中國,見此方學人多未得法,唯以名數為解,事相為行。達摩看到中國雖然佛教好像六朝四百八十寺,那麼多出家人,好像看起來很風行,但是達摩說這些所謂的佛家人都沒有得到正果,這些佛教都沒有得到正法,對佛教理解的只是皮毛,瞭解的是佛教的表面。你能講很多的經在達摩大師看來都是表像,都不是佛法真正的核心,所以他才特別強調,佛法的關鍵在於以心傳心,不立文字,他說佛法雖然有經典,但是我們不能執著於文字。達摩大師來到中國,就有意識地針對當時佛教界的那種狀況,說你一天到晚念經也沒有用,都是執著於表面上,而佛法的核心心法你們根本就不懂。
達摩大師的《血脈論》、《破相論》裏面對於當時的批判很多。他居然講人家讀經是“閑文書”,他甚至講,你如果找不到本性,即使你可以把佛教的經典講得很好,你講的還是魔說,不是佛說的。所以達摩大師的這些言論在當時看來非常具有革命性,難怪他會被當時的很多人攻擊,這個就是因為他對經典的看法和經師是不一樣的。
但是達摩大師也很重視《楞伽經》的,當時他傳法給慧可大師的時候,他同時也傳播經典給大家參考,這部經就是《楞伽經》。他說這部經典可以參考,但是只是參考而已。
另外,從“二入四行”來看,達摩大師一方面鼓勵修禪的人可以參考一下經典,同時他又警告大家,不要過於狹隘的去依靠經典。他認為我們讀經典只要瞭解大意就可以了,不要咬文嚼字,不要一個字一個字地辯,這個就是禪的精神,也是以前我們中國玄學的精神。陶淵明曾說,我讀書不求甚解。看起來他好像講得很謙虛,我只學大意就好了,不要咬文嚼字,好像你很有學問懂很多字一樣,禪師不講這一套,所以叫做唯意相傳。我們讀經典,瞭解大意就好了,沒有必要去鑽每個字的意思,這些都不重要,我們瞭解經典的大意核心就好了。(續)
(作者--龔雋教授)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