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禪宗旨趣微探(中1)
3.習禪與讀經
你要習禪,除了觀心,禪宗怎麼看讀經呢?按照東方的方法,智慧是用負的方法,是做減法。很多人跟禪師學禪,禪師也不會教你很多東西,只是給你做減擔的功夫。什麼意思呢?你們之所以不瞭解佛,是因為你們學得太多,雜念瞭解的太多,我要幫你把已有的東西拿掉,把你身上的擔子減輕,我做的就是這麼一個工作。
我們經常讀經,讀經是獲得佛教知識的一個很重要的管道,禪宗內部也有讀經派與不讀經派的爭論。要獲得佛教的知識就要讀經,但是禪宗說獲得智慧就要去掉你的只是,聽起來好像很矛盾,其實不是的。在六朝時期,中國般若學有一個很重要的學者僧肇大師,是中國佛教史上了不起的一個人,他寫的《肇論》,被學術界稱為中國佛教史上的無尚精品。《肇論》中有很重要的一篇叫做《般若無知論》,這個題目本身就很好笑,般若就是智慧,智慧就是無知。智慧就是無知,你要讓老百姓變得很無知嗎?但是,智慧和知識是兩個層面的概念,對於禪宗來講,你要瞭解自己的本心,你的知識本身也是一種障礙——所知障。你要瞭解本心,你就要把你的知識也放下。
我們的本心就好比一面鏡子,心如明鏡台嘛,但是我們的心已經被污染了,上面有很多灰塵,所以我們看不見實相,不能有如實觀。你們現在看到的世界都是假像的,因為我們妄念很多,沒有如實地看到生命的本質。我們看到的事情,其實都是像看到筷子放在水裏,看起來是歪的一樣,你認為是真實的,其實是虛假的。你要把鏡子上的灰塵去掉,這個灰塵就好比我們的一些雜念。佛教的知識是不是灰塵?對禪宗來講也是。一個鏡子如果充滿了灰塵什麼都看不到,如果鏡子上都是黃金,鋪上去也還是沒有用。佛教的知識對於禪宗來講就是一個金粉,所以般若就是物質,你所瞭解這些經典的東西將它放下,才能瞭解自己的本心,才能瞭解外在的世界。科學的方式是從感官到理性,推理到外在的世界。東方人的智慧不是從外在瞭解,而是靜下來從內部瞭解,只有瞭解了內在的東西才能真實瞭解外在的東西,因為天人是一體的,這是東方人一個古老的智慧。
所以,禪宗認為經典只是你修正當中當做參考而已。達摩把佛經稱為“閑文書”,你有空的時候翻一番,參考一下,沒必要讀之前搞焚香沐浴這些儀式。讀經,不同的人讀,理解也不一樣,所以先不要急著讀經,重要的是要明心,見到自己的本性,這樣讀經才能讀得懂,這才是“活句”。很多讀經的人都是在讀“死句”,認為自己懂很多經典,懂很多知識,其實你懂的只是概念,根本不理解背後的意義。禪師們發現很多人一天到晚讀經,到最後是讀死經。要做到活學活用,先要有經驗,然後去讀經,這樣才能讀活句,不會死在句下。
壇經裏說有一個比丘尼,讀法華經讀了幾十年,還有些地方讀不懂,就去問慧能大師。慧能說,我不識字,你哪一段不懂念給我聽吧。比丘尼就念給他聽,慧能就把經文解釋給比丘尼聽。後來慧能說,雖然我不認識字,但我瞭解本心,所以我才能真正理解經典。天臺宗有一個說法是“觀心釋”,就是你要先觀照自己的本心才能找得到解釋。我們現在讀經是相反的,只是讀經沒有讀自己的心。慧能說:“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意思是說,你們讀經的人,都不瞭解自己的本心,自己的本心都是迷惑的,所以讀經就被經典牽著鼻子走。我先讓自己開悟,開悟以後,經典就是我的注腳。所以要讀活句,必須先要經歷,自己見到自己的本心,這是第一義,經典是第二義的。
有一個關於溈山大師的故事,有一個徒弟問他,那十二部經中,哪些是佛說,哪些是魔說?十二部經是對所有佛教經典的一種分類方法,十二部經就是指所有的佛經。那麼所有的佛經裏,哪些真的是佛講的,哪些是假的,也就是魔講的。因為在佛教歷史上,有很多佛教經典是偽經,是人自己編的,然後說是佛經。溈山大師的回答是可以使所有的佛教徒都嚇一跳的,他說通通是魔說。他說當你把那些經典,即使是佛說的,你從你的意識,從你的知覺去理解它,它就已經變成魔說的了。因此你只有見到本心,才有可能真正的理解經,那是第一義的,所有的文字經典都是第二義。這就回到禪的精神——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真正的禪的精神是在經典、經教之外傳的。
禪師更深入一步地就是你要懷疑,要起疑心。你要開悟,你沒有懷疑是不可能的。就像我們學習也是這樣。我們學知識也是這樣,老師會說知識取於懷疑,只有懷疑才會想辦法去研究,然後去突破它。禪宗說你讀經典也是這樣的,你先要起疑心。那我們說佛教是講信,要相信經典上的每一句話。那禪師叫你要先起疑心,“小疑則小悟,大疑則大悟,不疑就不悟”。小的懷疑就獲得一點小開悟,大的懷疑就得到大的開悟,你不懷疑就一輩子開悟不了,這聽起來好象很矛盾。
關於這個也有一個故事,說禪宗歷史上唐代馬祖道一是非常出名的一個大禪師,也是慧能的嫡傳,他有一個弟子叫做香嚴禪師。香嚴禪師去見溈山大師,溈山大師教人的方式都很厲害,溈山就考他,他說“聽說你很有學問,讀很多經,問一知十,問十知百”,人家問你一下你可以講十點,問你十個問題你可以講一百點。但他說你只不過是聰明伶俐而已,“意解識想”,只是停留在意識層面。溈山又說,我現在考你一個問題,“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時,你試道一句看?”你告訴我你父母沒生你之前,你到底是怎樣的?這是就是禪宗講的本來面目。你跟我講講,你讀了那麼多經,那麼有知識,那麼會辯,那你跟我講講這個是什麼。
香嚴禪師一下子就被問住了,他完全不知道,然後趕快回到自己的房間把看過的經典通通查一遍,結果還是找不到答案。香嚴最後感歎,畫餅不可充饑,讀經典也只不過是畫餅而已,碰到實際的問題就解決不了。後來香嚴又多次去找溈山大師,希望溈山告訴他自己的面目是什麼。禪宗的精神就體現在這個故事中。溈山說“我若說似汝,汝已後罵我”,他說如果我現在告訴你,你以後會把我罵死,不理他。從這裏面可以看到禪師有的時候對待弟子的教學方法。
胡適了有一點就很了不起,他研究禪宗史,特別重視研究師父是怎樣教徒弟的,他說那裏面有很多教學的方法,並不是弟子問什麼老師都回答你,不是的。有時候在禪宗裏面一個高明的師傅,要培養一個真的弟子,他有的時候是給你一堆問題,讓你起疑心。但是他丟了問題不是讓你靠他來解決,禪的精神是獨立自由的,最後你自己想辦法去解決。禪師經常講,一個真正的禪師教導弟子的時候要讓他變得很獨立,讓他變成自己的師父,讓他不需要師父,這是禪宗的教學方式。
後來香嚴沒辦法,就把自己以前學的經典燒掉了,說“此生不學佛法也”。香嚴就出去行遊,到處走走,吃吃喝喝,也不讀經,免得累得要命。有一天他到了一個草安的地方住下,然後自己天天坐在那裏天天打掃衛生。突然有一次起了一陣風,他在除草的時候一個瓦片從房頂上掉下來,瓦片掉下來的聲音突然讓他驚醒了一下,他突然就悟道了,這就是“香嚴擊竹”。這時候他趕快回去沐浴焚香,很感謝溈山。他說“和尚大慈”,師傅你真是大慈大悲。“恩逾父母”,你對我的恩比我父母還要高。他當時若為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你當時如果直接告訴我,我就沒有辦法今天經過懷疑,經過懷疑到極點的時候,當機緣到的時候自己就突破了。
之後香嚴寫了一首詩,裏面說“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時”,這一擊打聲音讓我把我過去知道的東西通通忘記了。這個故事說明什麼呢?只有你把你所學的東西通通放下忘掉的時候,你才能見到本心。師父即使跟他講一個答案,他還是會在枝節裏,好像意思上也懂,但還不是真的懂。所以,禪師講“一擊忘所知”。這一個聲音突然讓他把從前的忘掉,就是空了。連師父也幫不了你,師父只是一個外在的傳達而已。師父只是讓你自己見到你自己的師父,也就是你自己的本性,這就是禪宗很了不起的教學方法。
所以,禪師經常描寫開悟的經驗是如桶子底脫,就像腦袋裏面裝了很多知識,開悟就像桶底脫掉以後,所有的東西都掉了,都空了,空了以後你就開悟了。禪不是讓你再學很多外在的知識,而是把你所學的東西通通忘掉。開悟不是要學很多東西,就像老子講的“為道日損,損之又損 ”,就是空,通通放下你就開悟。這是禪宗的教學方法,這跟我們現代知識的教學方法正好不一樣。開悟的方式和為學的方式是不同的,正好是相反的。
4.坐禪與念經
禪宗不反對念佛,但是認為佛就在心,它主張念心。所以,很多人說我很專心念佛,必得往生西方淨土。禪宗不講這個,禪宗一定講觀心求於解脫。禪宗解釋說“念佛分正念邪念”。只有正念才能夠往生,邪念怎麼能行呢?佛就是覺悟的意思,“佛者覺也”,念佛不只是念阿彌陀佛,你要有正確的覺解。所謂“覺察身心,勿令起惡”,我們要念佛是什麼,念者就是意也,就是你真的想佛,想佛的行為,你就要像佛一樣來持戒,這才叫做念佛。
所以,念佛是念自己的決心、覺悟,不是一定念具體的佛,這是禪宗的解釋。重要的是念在於心,不是用口念,關鍵是你心裏面是不是想念佛那種高雅的品質。他說“若心無實,口誦空名,三毒內臻,人我填臆,將無明心不見佛”,嘴巴上念佛,但想的做的完全不是那回事,這是白費功夫。“在口曰誦,在心曰念”,所以,禪宗講,口只叫誦佛,不叫念佛,只有你心裏面想佛的時候才是念佛,不一定要講出聲音來,不一定天天在嘴巴上念。必須是你心裏面想的,這才叫真正的念。而且佛不是指一種形象,佛就是你的覺悟,你的自信。所以,禪宗是破壞一切偶像,打亂一切偶像,他很反對我們從外在去求。
5.禪修過程的考驗
當然,我們在觀心、禪修的過程中也有很多考驗。習禪的人會遇到一些考驗,我們看看自己習禪以後是不是經得起這些考驗,佛教裏面講“八風吹不動”。“八風”是指利(利益)、衰(衰敗)、毀(譭謗)、稱(各種稱讚)、譽(說你有功德)、譏(譏諷),苦、樂。你真的觀心也要經過一些考驗,只有八風吹不動的時候才算是真正懂得禪。蘇東坡和佛印禪師是好朋友,蘇東坡寫了一首詩偈,叫他的書童送到江對岸給佛印看,詩曰:“稽首天外天,佛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稽首天外天”,現在境界很高,不執著於這個世界,是天外天。“佛光照大千”,佛光普照。“八風吹不動”,我對世俗的名利不在乎,別人罵我什麼的都不在意了。“穩坐紫金蓮”,意思是我修禪已經修得很穩了。但是他還沒有經過考驗,佛印禪師很厲害,一看就知道他還沒悟道,即批“放屁”二字,讓書童拿回去。蘇東坡很生氣,立即坐船過江與佛印禪師辯論,佛印早就準備了一副對聯給蘇東坡——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蘇東坡一看,默然無語,自歎修養遠不及佛印。
禪宗認為開悟容易,養悟難,就是保任的功夫。你真正開悟了一下,瞬間就有了那種感覺,但是你要在日常生活當中去歷練,去保任。所以,禪宗其實不是我們想的那麼簡單,禪宗講的功夫裏面很綿綿密密。有時候當時蘇東坡真的一下動悟了,只是他還沒有修到保任的功夫,修到保任的功夫別人罵你,說你放屁你就放屁,你就不會在意,哪里會一風就吹過來了。禪宗講的考驗不像我們講的打坐之類的,它是在你的日常生活當中去經驗。
6.平常心是道
禪到後面的境界就講平常心。“平常心是道”。平常心是道是什麼意思?因為禪師經常講我們人不修行的時候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開始修行的時候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當你開悟之後,你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有一個禪師講,開悟以後是“恰是原來行履處”。你的品質改變了,但是你還是在原來的地方生活,不是說你開悟了就變了,好像平時是這樣的,一下開悟了就變成了大師,一點平常心都沒有了。關於修禪的三個階段,大部分人沒有修禪的時候很平凡,開始修禪就變得不平常了,一天到晚佛言佛語。臨濟大師說一般人開始修道以後就有一個問題,就是“萬般邪境競頭生”。人不修行的時候不會有很多境界出來,一開始修行就有很多境界出來,禪宗講,這些都是邪境。因此要拔出智慧之劍把邪境砍掉,“智劍出來無一物,明頭未顯暗頭明”。所以,古人雲“平常心是道”。
禪宗告訴你,一個習禪的人,一個到最後就像大慧禪師說的“不行棒。也不下喝。也不談玄。也不說妙。也不牽經。也不引論”。真正一個禪師到後面是很平常的,到最後還是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一個真正開悟的人,他是把功夫融入到你的日常生活當中,已經沒有禪味。不是見一個人就跟你講一段公案,說得很玄妙,講一大堆事,講一大堆道理,那就不平常了,當你還不平常的時候你就還沒有真正進入穩定的禪性階段。禪宗講真正的習禪,到後面的功夫,就是禪是融入生活的。是你在生活應對中怎樣陶煉你的心性,讓你自己真的做到不為外境所動,這才是功夫。高等的禪叫“宴定”,不是一天到晚裝模裝樣閉關打坐,不跟外面接觸,那是小定,那是小乘禪。真正的大乘禪是“宴定”,那是大的禪定,大的禪定就是融入日常生活。
關於這個也有一個故事,有一個徒弟問慧海禪師,師父你最近還用不用功?慧海禪師說我用功。徒弟又問,你怎樣用功?慧海說我用功的方法很簡單,“饑來即食,困來即眠”。餓了就吃飯,困了就睡覺。徒弟就不明白,那每個人都是這樣呀?餓了就吃,困了就睡,那你為什麼說你很用功?慧海說不一樣,我這個跟一般人不一樣。他說一般人吃飯的時候也是百般思索,睡覺的時候也是百般思索,他說我吃飯就吃飯,睡覺就睡覺,這就是功夫,這就是平常心。
就像我們一樣,吃飯的時候可能還在想,下午我開會要講什麼,我今天跟誰吵了架。禪的精神是在當下,是你全身心地專注於當下這件事情,我們做不到。大家不要看這是平常心的生活,但是這個要求很高,我們有幾個人睡覺的時候什麼都不想呢?就是專心睡覺,我們睡覺的時候一定還在想昨天的事,明天的事,後天的事,甚至一輩子的事。慧海說我的功夫就在這裏,你以為修行幹什麼?要躲起來嗎?天天閉著眼睛嗎?不是的,這個就是“平常心是道”。
有一次唐代詩人白居易問鳥巢禪師,鳥巢禪師在一棵大樹上做了一個木屋,自己平時睡在上面,所以人家叫他鳥巢大師。白居易到那個地方當縣令,白居易就問他,你住在上面不危險嗎?鳥巢禪師說,你不知道你當官比我更危險。當時白居易一愣,覺得這個禪師真厲害。然後白居易問鳥巢禪師,佛法大意是什麼?他以為鳥巢禪師一定會講得很懸,但是禪師說佛法大意很簡單,“諸善奉行、諸惡莫做”,見到好事就去做,不好的事就別幹,這就是佛法,很平常。白居易又說,這個三歲小孩都會說,你有什麼了不起。鳥巢禪師回答說:“三歲兒童雖道得,八十歲老翁行不得”。
所以,禪的精神是落實在你的日常生活裏,是行門,禪宗也把自己叫做行門,不是你說得那麼玄妙,是看你是不是做得到。禪的功夫看似平常簡易,但是平常當中有慎密的地方,有很深很深的地方,它是融入日常生活。白居易也因此瞭解真正什麼是禪宗。白居易一開始還很傲慢,他說:“弟子為一州太守,位鎮江州,何險之有?”心想我是這個地方的縣令,我還有什麼危險。鳥巢大師就說“薪火相交,識性不停,得非險乎?”,其實你很危險。(續)
(作者--龔雋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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