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門枝葉凋零的一頁(上)
明末臨濟宗內部圓悟與法藏之間的僧諍,焦點主要是禪宗傳承源流、五家宗旨、禪風特點的看法不同。雙方發生相互攻訐的原因,也與個人恩怨、特別是圓悟有門戶之見有關。清雍正帝干預僧諍並且貶制法藏一系,雖有雍正帝個人的禪學傾向等原因,但關鍵還在於防止明朝遺民的反清活動,其真實目的是為了封建專制的需要。僧諍的結果和影響,可以成為探討中國佛教禪宗衰亡的一個視角。
在中國佛教史上,明末清初的“僧諍”,奏響了禪門諍訟的“絕唱”。一是因為其後再無類似系統而有深度的宗門教理之諍;二是因為皇權干預在其中的作用和影響也是空前絕後的。它在禪宗衰微之時而“死水微瀾”,從禪門之諍到皇權裁定,真正的主角是清世宗雍正帝,正是因為他的干預,才使一次禪門內的僧諍變得不同凡響。其中,所隱含的意義,是值得玩味的。
禪門之諍的由來
明朝末年,隨著社會的動亂和朝廷對宗教管理的削弱,佛教又日漸活躍,呈現出復興的氣象。這一時期,出現了不少高僧,他們針對佛教內部存在的流弊,弘宗立說,竭力維護佛教信仰的純正。在佛教思想上,主要還是繼承發揚宋以來教禪並重、禪淨結合的思潮。因此,當時主要是佛教禪宗中臨濟宗、曹洞宗以及淨土宗流行。在臨濟宗中,最活躍的是笑岩德寶(1512—1581)的弟子幻有正傳一系。正傳的著名弟子有密雲圓悟、天隱圓修和雪嶠圓信,以及再傳弟子漢月法藏、潭吉弘忍等人。其中,密雲圓悟與漢月法藏、潭吉弘忍最著名,他們分別是明末僧諍的兩方面的代表人物。
圓悟(1566—1642),號密雲,俗姓蔣,宜興人。少家貧,從事各種勞動。年二十六,因閱《壇經》,便嚮往佛教。二十九歲時,拋妻離子,出外遊歷。三十歲時,到常州龍池山從正傳出家。他在答弟子法藏時講:“老僧漁也漁過,樵也樵過,耕也耕過,牧也牧過。只為不知本命元辰立地處,故入佛門來。” 出家之後,自覺未明大事,婉拒立即受戒,情願服雜役,修苦行。“身任眾務,以至鬻薪陶器,負米百里之外”,不辭勞苦。專心負雜役三年之後,才從師受戒。在他名化一方後,還以此警策門徒。曾對弟子門講:“老僧三十一上侍先師,參禪學道,都在作裏辦。汝輩要安坐修行耶?老僧不願叢林遺此法式。”這顯然是遵循百丈清規行事。他晚年先後住持浙江、福建等地六座寺院,仍然帶領大家勞動,實行“作則均其勞,飯則同其食” ,嚴格執行清規戒律。
圓悟一生歷主名刹,在浙江、江蘇、福建一帶有很大影響。“六坐道場,說法二十六年,化溢支那,言滿天下。” 他的弟子遍天下,剃度弟子二百多人,嗣法弟子十二人。其中,法藏、通容、海明、道忞在明清之交,影響最大。另外,“其未及付授者,又若干人。王臣國士參請歸依者,不可勝數。” 可見他在當時影響之大。他於明崇禎十五年(1642),七十七歲時去世。弟子道忞為撰《行狀》、《年譜》,又請錢謙益撰《天童密雲禪師悟公塔銘》,其中都稱讚他一生是“以真實心,行真實行,悟真實道,說真實法,化真實眾。”現存的還有道忞編的《密雲禪師語錄》十二卷,有圓悟批判法藏的《辟妄救略說》十卷等,均記錄有他的生平事蹟。
法藏(1573—1635),字漢月,俗姓蘇,無錫人。出身於儒學世家,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年十五,從德慶院僧為僮子,三年歸家,行冠禮而後落髮。曰:出家豈細事,可輕易為之耶?” 二十九歲,從高僧祩宏(1535—1615)即蓮池大師受沙彌戒,並得到《高峰語錄》。自述其:“見《高峰語錄》,讀之,隱隱如獲故物。八年之內,費盡心力,吃盡苦頭,居海虞之三峰,虛簷罅壁,草屋蘿牆,床下流水,庭前草沒,麥麩豆滓,掬水補衣,單單看個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肋不至席。”同時,“遍購古尊宿語錄讀之。……因于初祖前然臂香,誓曰:倘得徹悟,願不惜身命,力弘祖道。” 可見其修學勤苦。
他還注重融會佛學與儒學的關係,曾以禪理解釋《河圖》、《洛書》,“粘《河圖》、《洛書》於壁,嘗語人曰:十河九洛,象教總持,須從無文字道理處求之直指。”三十七歲,始受具足戒。自稱“四十悟道,五十四開堂”。但是,當時的叢林,要開堂說法,住持道場,還必須獲得正宗禪師的資格,即必須學有師承,得到傳法宗師的印可。於是,他在五十三歲時,拜圓悟為師。“密雲悟公,以臨濟第十三世開法金粟,師徘徊而就之。雲大喜,上堂告眾曰:漢公處真實,出世先我,所以屈身來此者,為臨濟源流耳。老僧從來不易安第一座,今累漢公。” 也就是說,圓悟不僅接受法藏為承嗣弟子,還提升為“第一座”,使法藏獲得了臨濟宗名正言順的宗師資格。
法藏於明崇禎八年(1635)去世後,弟子弘儲編《三峰和尚年譜》,集有《三峰和尚語錄》(現存十六卷),又請黃宗羲撰《塔銘》;現存還有法藏的《五宗原》一卷等。
圓悟之所以收法藏為嗣法弟子,一是因為法藏已經頗具影響,從之問學和交遊的禪僧與士大夫很多,在他周圍已經形成了相當的勢力和參學團體,接納他可以本宗本系的社會影響;另一方面在於圓悟熱衷於“授受”,喜歡收徒。圓悟與法藏之間,雖然名譽上存在師徒關係,但是,法藏是“自悟”,並非得法於圓悟,只是為了取得一代臨濟宗的繼承權,才不得不拜在圓悟門下。而圓悟也深知法藏對於他並不心悅誠服,因而也就難以親密無間。加之,圓悟的“及門者,多惡其張惶,讒構間作,於是……天下視其師弟子之間,若水火焉。”這為後來圓悟與法藏、弘忍之間的“僧諍”,也埋下了“情感”因素。
法藏的禪法思想與圓悟有根本的不同。他認為禪宗五家各有各的宗旨,都應繼承和發揚,而不是象圓悟所主張的那樣,僅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唯一法門。因此,法藏在明天啟五年(1625),作《五宗原》,對五家宗旨進行了系統的整理和研究,並基於對五家宗旨的分析概括,對那些抹殺“宗旨”,妄立門戶,強作機鋒的種種狂禪、邪禪表示了極大的憤慨,進行了無情的抨擊。
崇禎三年(1630),圓悟得到了法藏送去的《五宗原》一書,未閱全文,束之高閣。不久,圓悟的同門圓修致書法藏,提出批評。法藏回書反駁。圓修把法藏的信寄給圓悟,請其裁決。圓悟對法藏進行了規勸訓誨,但未見成效,便在第二年著《辟妄七書》;崇禎九年(1636),又著《辟妄三錄》,對法藏的《五宗原》進行批判。同時,其弟子木陳道忞著《五宗辟》,呵罵法藏。此時,法藏已經去世(1635),其弟子弘忍著《五宗救》十卷,維護師說,兼駁圓悟。圓悟在讀了此書後,於崇禎十一年(1638),著《辟妄救略說》十卷,對法藏、弘忍師徒一起清算,將中國禪宗史上最後一次重大爭論推向高潮。此時,爭論的對方法藏、弘忍(?—1638)都已經離開人間。
值得注意的是,這場禪門內部的爭論,一直持續到清初;清世宗雍正帝于雍正十一年(1733)親撰《御制揀魔辨異錄》八卷,干預僧諍,下令毀棄法藏、弘忍的一切著作,禁止其後世法系存在,利用皇權支持圓悟而貶制法藏、弘忍。
雙方爭論的焦點問題
關於雙方爭論的內容與焦點,比較系統記載的史料主要有:法藏的《五宗原》一卷、《五家語錄序》等,圓悟的《辟妄救略說》十卷,雍正帝的《御制揀魔辨異錄》八卷、《御選語錄》十九卷中的有關序言等。弘忍的《五宗救》目前只能在雍正帝的《辨異錄》中知道大概。
法藏的《五宗原》分三部分:《序》裏說明他著書的原因,是應四位侍者的要求:“嘗聞諸方尊宿,欲抹殺五家宗旨,單傳釋伽拈花一事,謂之直提向上。然不知五家之立,果為謬妄者否?願賜一言,以通其難。”他認為,“命將者,必以兵符;悟心者,必傳法印。符不契,即為奸偽;法不同,則為外道。”因而,“茲當操提未破之密印,以擒托偽之奸黨。”正文部分依次對臨濟宗、雲門宗、溈仰宗、法眼宗、曹洞宗傳承和宗旨等進行了論說,特別指出“唯臨濟宗為正的也”。最後是《總結》,突出其觀點。法藏的行文善用排比、對偶等修辭手法,語言簡捷有力。
圓悟在《辟妄救略說》裏,針對法藏、弘忍的觀點逐一進行了批駁。《序》中介紹他著書批駁的原因;第1—5卷主要是駁斥對方樹立的“Ο相說”;第6—7卷主要是駁斥貶低棒喝的觀點;第8—9卷主要是駁斥所講的傳承源流說;第9卷主要是再詳細介紹他批駁的原因和理由;第10卷是總結。圓悟文中從印度“七佛”、禪宗“西天祖師”(共二十八祖)、到中國“東土祖師”(共六祖)、“六祖下”(共三十四世,第三十四世就是圓悟自己),講的系統但很是囉嗦,文義重複的很多,並且語詞感情色彩很濃,貶損嘲罵,火氣十足。
雍正帝在《揀魔辨異說》裏,先把弘忍《五宗救》中的觀點逐條列出,然後逐一駁斥。不過,他駁斥的理論基本是發揮了圓悟的思想,新意不多。他的觀點在篇幅相當長的《上諭》(類於《序》)裏,已經講的很清楚了;而最後不長的結語裏更明確地反映出他“揀魔辨異”的真正意圖和方法。因為雍正帝生於後世又是總結性的,所以,參與駁斥的問題基本反映了雙方爭論的焦點。
根據雍正帝的《上諭》所示,再分析法藏、弘忍與圓悟之間的實際爭論內容,焦點問題大致有以下幾點:
(1)關於傳承源流--這是雙方爭論的最突出問題。法藏在《五宗原》開章說:
嘗見繪事家圖七佛之始,始于威音王佛。惟大作一Ο,圓相之後,則七佛各有言詮。言詮雖異而諸佛之偈旨,不出圓相也。夫威者,形之外者也;音者,聲之外者也;威音王者,形聲之外,未有出載,無所考據,文字之前最上事也。若龍樹所現,而仰上所謂無相三昧,燃燈已前是也。圓相出於西天諸祖,七佛偈出於達磨傳來,蓋有所本也。嘗試原之,圓相早具五家宗旨矣。五家各出一面,然有正宗。第一先出臨濟宗旨,次相拋出,直下斷人命根。於一Ο中賓主輥輥,直入首羅眼中,所謂沿流不止問如何,真照無邊說似他;離相離名人不稟,吹毛用了急須磨是也。
法藏所講大致有四點意思:一是說禪宗起源於體現威音王佛的一Ο相,禪宗史上印度源流中的七佛就是依據這一圓相而演示了有關偈語的;二是說威音佛是“無相三昧”抽象義理的一種擬人化是象徵意義,所以無法進行歷史意義上的事實考察;三是說若從史實源流上考察,那麼一Ο相的概念是從印度龍樹菩薩開始的,又經過達磨禪師傳入中國的;四是說一Ο相裏已經包含了並且依次演示了中國禪宗五家的思想宗旨,使各個宗派延流不止,形成了現今的狀況。
威音王佛,佛教傳說中的被認為是最古老的一位佛。認為在他以前還沒有佛教世界,屬於“空劫”。這與中國有關盤古的神話傳說相類似,盤古之後才有天地天地世界,威音王佛之後才有佛教世界。禪宗裏有人也把他作為本心佛性、實際理地的形象化說法,因為離言絕相,只能用圓相來表示。圓相說,可以一直追溯到大乘佛教傳說中的龍樹菩薩。法藏在《五宗原·曹洞宗》段落裏有一段描述:
龍樹于座中現自在身,如滿月輪Ο,一切眾惟聞法音,不睹祖相。彼眾中有長者子名迦耶提婆,謂眾曰:“此是尊者現佛性體相,以示我等。何以知之?蓋以無相三昧,形如滿月,佛性之義,廓然虛明。”言訖,輪相即滅,複居本位。
可見,提婆的意思是以圓相形容本體佛性的圓滿澄明、鑒照一切的特性,並非實指佛性為一Ο相。用圓相來談禪,開始于唐代慧忠國師。慧忠以九十七圓相示耽源,耽源以示仰山,仰山一見即焚卻。在曹洞宗中,圓相及其種種變異,更成為其宗風宗旨的形象顯示。至此,圓相已經脫離了其原始的象徵意義,以獨特的內涵,成為禪師接人的又一方便法門。然而,圓相本身也是一種“語言”,以圓相示人、籍圓相悟人,即使洞達本來面目,也還是外相機緣工具,所以仰山一見即焚,歷代禪師也不屑玩習圓相度人。
圓悟以重開臨濟宗風自詡,自然對圓相之說深惡痛絕。早在相爭之前,圓悟即有偈語講:“若據某甲扶佛法,任他ΟΟΟΟΟ。都來總與三十棒,莫道分明為賞罰。” 而在《辟妄救略說》中幾乎反反復複地逐一批駁法藏的圓相說理論。在卷一中首先就指出法藏“只作此一Ο,正是漢月根本錯處”,指斥弘忍“縱使妄作塞滿虛空,總救不得漢月妄捏宗旨之罪”。 他在卷二中說“漢月自未悟,而惟作一Ο為悟,正所謂依法生解,猶落魔界”。針對禪宗五家宗旨出於圓相,圓悟在卷四裏繼續批駁到:
漢月不識五家宗旨,妄捏一Ο,為千佛萬佛之祖,則千佛萬佛正法眼藏,已被漢月抹殺。更謂五宗各出Ο之一面,任汝作《五宗原》、《五宗救》建立五宗,實乃抹殺五宗;任汝執三玄三要、四賓主、四料揀、舉揚臨濟,實乃抹殺臨濟。
圓悟的批駁,立論的關鍵在於“妄捏一Ο”上,是把法藏圓相的比喻方法當作了被比喻的物件本身來看的。法藏的圓相之說的確存在一定程度的神話現象,但是,如果按圓相是象徵宇宙萬物所蘊涵的本心佛性、實際理地意義來理解,那麼,圓悟顯然是有點曲解法藏的本意。其實,圓悟在《辟妄救略說》卷二中的一段議論,關於威音王佛的解釋與法藏的解釋基本是相同的:
老僧謂:漢月本分未徹,故不見威音王佛。何以故?威音者,即三世諸佛、一切含靈本色,舉目了然,不假思議言詮,正古所謂知情與無情說法無異耳。
弘忍為了扞衛法藏的觀點,關於圓相又進一步作了解釋。他把圓相與道家的“太極圖”和伏羲氏的“卦象”等相類比。認為“大作一Ο,象示也,如太極圖,以示天地萬物未形之際,非定執此圖為太極也。”。他認為:
凡先聖或示此Ο相,或示此●相之類,若伏羲之卦畫也。雖無文字,而天地萬物之理備焉。而七佛列祖傳法偈,若文王之系辭也;所雲雙頭獨結、無文密印等,其爻象乎?蓋以此О相統言詮,以言詮入此О相,不相害也。
對此,清雍正帝作了嚴厲地批駁,不僅反對弘忍的類比法推論,而且也完全不承認法藏圓相之說,不承認他把一圓相與禪宗五家宗旨相聯繫,斷定他的理論是謗佛謗法是邪魔外道:
伏羲時無文字,所謂 者即是乾字,非伏羲畫此象,而文王以乾元亨利貞注釋之也。至於○,則是何文字呼?又可作文字邊會呼?……真所謂扣盤捫燭無端蔑聖汙賢。……此邪魔外道之尤者……豈但迷頭認影,且認腳影為頭矣。……豈瞿曇宗旨,若雲瞿曇以此為宗旨,則為謗佛。
雍正帝的批駁並沒有從佛教教理本身立論,論證的過程中語言刻薄、大棒揮舞,耍現皇權威風,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其原因,留待下文分析。(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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