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生於南京,籍貫福建泉州永春,現代詩人、散文家。1947年入金陵大學外語系(後轉入廈門大學),1949年隨父母遷香港,次年赴台,就讀於台灣大學外文系。1953年,與覃子豪、鍾鼎文等共創“藍星”詩社。後赴美進修,穫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學位。返台後任詩大、政大、台大及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現任台灣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早年為臺灣新詩流派中藍星詩社的成員,著有新詩、散文、評論、翻譯、編輯等凡五十餘種,多篇作品選入兩岸三地的大學、中學教科書,現定居臺灣高雄。余光中2015年獲頒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馬英九總統11月17日頒贈二等景星勳章。
余光中的作品風格極不統一,他的詩風是因題材而異的,表達意志和理想的詩,一般都顯得壯闊鏗鏘,而描寫鄉愁和愛情的作品,一般都顯得細膩而柔綿。代表作有詩集《舟子的悲歌》、《藍色的羽毛》、《鍾乳石》、《萬聖節》、《白玉苦瓜》等十餘種。
《聽聽那冷雨》是余光中1974年極為著名的散文作品。文章以微寒潮濕的春雨象征心情,並以雨聲、雨景爲引子,回憶自己半生漂泊的經歷,文中屢引古人詩詞,以襯托出對故國河山與傳統文化的追思向往之情。行文時空交錯,句式多變,實驗性極強。
【原文】: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撑着。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摺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台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着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里來的。不過那—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萬山,千傘萬傘。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這樣想時,嚴寒里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里面是中國嗎?那里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隻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里?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恩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櫃内,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爲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麼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雲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台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林之後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緊,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乾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雲,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雲牽霧。一來高,二來乾,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里“盪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雲回望合,青露入看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台灣濕度很高,最饒雲氣氛題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着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沖着隔夜的寒氣,踏着滿地的斷柯摺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祕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鬱的水氣從穀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雲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峰半塹,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游戲。回到台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故作神祕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雲絳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只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台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淒涼,淒清,淒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淒楚之外,再籠上一層淒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更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摺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的黄岡,破如椽的大竹爲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别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誇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於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着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着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内延長複加深。然後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里鏇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雲。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齧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幺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黄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台風台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挾,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爲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蠍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牆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潮瀉過,秋意便彌濕舊式的庭院了。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内樂是室外樂,戶内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爲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着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台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牆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里找。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夫工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隻手里握一隻纖纖的手。台灣的雨季這麼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隻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横吹,撑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料傘上,將骨柄一鏇,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鏇成了一圈飛檐。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的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嚐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爲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乾乾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鏇鏇地降下來。等鬚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岩削成還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聽聽那冷雨》是我「中期」的文集,到此為止,我寫作的場景多限於臺灣與美國,過此之後,場景就移去香港與歐洲了。文集裡的散文、雜文、序文等等都寫於第三次旅美之後,遷港定居之前,先後為時三年(1971年夏迄1974年夏)。那三年我寫的詩合成一集,便是《白玉苦瓜》。兩本書幾乎是同時出版。
這本文集裡的作品,頗有幾篇屢經轉載,或收入選集。其中尤以〈聽聽那冷雨〉一篇流傳最廣,甚至屢見選入兩岸的國文課本。六年前,山東某出版社竟將全書盜印,甚至連書名都沒有換;我回母校廈門大學演講,學生拿來索我簽名的,正是那盜印本,竟有兩百本之多。
《聽聽那冷雨》原由林海音女士主持的純文學出版社印行,初版於1974年5月,到1987年4月,已印刷15次。其後純文學出版社歇業,我並未另找他社續印。而今海音大姐已離開人世,文壇寂寞,令我惘然追憶,當日她為出此書,親自設計封面的果斷與熱情。自從14年前此書絕版以來,屢有朋友與讀者表示關切,更造成,兩岸學者研究的不便。感謝九歌出版社願意舊書新出,給此書新的面貌來面對新的讀者。我更親自從頭到尾詳校了一遍,也改正了好多地方。
余光中2001年12月底於高雄左岸
【賞析】(賞析之作者:孫紹振)
《聽聽那冷雨》文章主題:藉雨聲雨景,回憶生平往事,以寄托對故國河山與傳統文化的向慕之情。
這一篇的題目就很有講究。雨在一般文章中,是看的,或者主要是看的。而這里,作者卻在文章一開頭就提醒讀者,我這個雨是聽的;其次,聽雨,就是聽覺感受,怎麼又聽出個冷的感覺來?敏感的讀者就要想想了,爲什麼不看雨呢?琦君、茅盾、余秋雨不都是以看爲主的嗎?這是余光中的選擇,且看他怎麼個聽法?聽出些什麼名堂來?
他先寫春寒“料料峭峭”,雨聲是“淋淋漓漓”,“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一眼可以看出,有意用了這些多的叠詞。其中蘊含着什麼韻味?第一,是不是有一種春寒料峭中憂鬱的感覺?不錯,“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而雨是“冷”的,作者要躲也躲不過。第二,這種憂鬱是不是一時的?因雨而來,隨雨而去的?好像不那麼簡單。因爲作者說了,就是在夢里,也躲不過,也打着一把傘。這就是說,雨所承載的憂鬱是魂牽夢繞的,是心靈無法解脱的。第三,用了這麼多重叠詞,是不是爲了表現情緒的特點?是的,下面這樣的叠詞還更多,叠詞的使用可能會喚醒一種纏綿的感覺。第四,這是不是一般纏綿的感覺?好像不完全是,而是一種帶着古典詩詞韻味的纏綿的感覺。用一系列叠詞表現纏綿的情感,是不是令人想到一個女詞人的名作?可能的。不過,現在還不能完全肯定。
接下去,寫他每天回家,從金門街到廈門街,這是叙事成分,也是這篇爲抒情所充溢的散文中的一條叙事的暗線。這個抒情調動起他二十多年的生命記憶,神思飛越,才氣横溢,不可羈勒,篇幅又長。作者不着痕蹟地爲汪洋恣肆的情緒安排了一條叙事的線索,那就是回家,從金門街到廈門街直到自己巷子里的家。一切思緒都在這個過程中,走到家了,思緒和文章就結束了。路是很短的,單純的,但是思緒是綿長的,複雜的。這好像爲一幅畫設計了一個畫框。
爲什麼有這麼多的思緒?因爲從金門街到廈門街很容易,但是從金門到廈門卻遙遙無期。這是鄉愁的鬱積。這種鄉愁,當然有政治性,但是,余光中沒有強調政治性,而是把它淡化了。在原文中,政治性的哀愁,還隱約可考,但考慮到比較複雜,我們把它刪節掉了。淡化了政治性,餘光中濃鬱的鄉愁,就集中在另一個焦點上了。他說自己在細雨中“走入霏霏”,更“想入非非”。這里暗用了一個文化典故,是《詩經》里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接着說到漢字的“雨”,讚歎漢字象形的精彩,從那四個點,就聽出了“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這里又一次用了叠詞,顯然是要表現聽覺的美,經營“雨”在聽覺上的的詩意。這無疑是本文藝術追求的主導意向,但是,余光中在突出雨的聽覺美的同時,也着意在其它感覺方面加以陪襯。請看: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
這幾乎把聽覺、視覺、嗅覺、乃至味覺全盤調動起來,和觸覺之冷融爲一體。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是爲了在聽覺上表現雨的美感,也就是鄉愁的詩意。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詩意呢?
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蒙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
這一下明確了,這種詩意,是女性的,又是這樣的叠詞結構,和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如出一轍。余光中就是要把雨引起的鄉愁,不但定位在古典詩歌的韻味上,而且將其定位在古典詩歌的節奏,尤其是李清照式的節奏,和漢語的特殊韻律上:
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隻要不是石破天驚的台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淒涼,淒清,淒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淒楚之外,更籠上一層淒迷。
這種淒迷之美,不但來自生活,而且來自古典美學傳統,梧桐,細雨,點點,滴滴,是李清照詞中的意象,而雨打荷葉之聲,則典出韓愈《盆池五首之一》:“莫道盆池作不成,藕稍初種已齊生。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余光中的文化鄉愁,在活用古典詩意和節奏方面,可以說是左右逢源,涉筆成趣。其典故可能有過分密集之嫌了,詩意、韻味已經相當飽和了,但王禹偁的散文,竹樓聽雨,又被結合起來。這是信筆拈來、不忍割愛嗎?不是。這是一筆相當自然的過渡。因爲,余光中要借助他的聽雨,轉入從屋頂上聽雨。他說: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
爲什麼一定要牽出屋瓦來?在梧桐上,在荷葉上,不是已經很美了嗎?因爲完全引用那古典的聽覺之美,還不足以表現當時台北的特點。文章中有兩點須留意:第一,文章中,反複提到雨打在屋瓦上,而且老是說日式的屋瓦。其實嚴格地說,應該是中式的,因爲日本式的瓦屋頂,是從中國模仿過去的。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建築了許多類似中國瓦屋頂的房子。第二,文中有一句:“台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前面還有一句:“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這是七十年代台北城市現代化,瓦屋頂迅速消失。公寓是西式高樓,平頂,因而下起雨來,就聽不到雨聲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觸發餘光中淒涼之感的,不僅僅是傳統建築風格,而是傳統文化詩意的消失:
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減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要聽雞叫,隻有去《詩經》的韻里尋找。
就連屋頂的消失,都寫得很美,一連幾組叠詞,都是聲音的美,相當精致。餘光中的古典文化修養,聲情並茂,甚至給有苛刻的評論家以露才颺己、缺乏克制的印象。但是從全文來看,這還隻是一個方面,甚至可以說還不是最精彩的部分。因爲這畢竟是古典美的追尋,古典語言修養的流露。而餘光中是一個當代詩人,又是英語專業人士,他這方面的才華,在超越古典的方面尋找表現形式,那就是雨打在屋瓦上的現代感覺和現代美學語言的創造:
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
如果說“瓣”所代表的量詞還是漢語的特點的話,那麼“輕輕重重輕輕”,就是西方的詩的節奏特點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音樂性表征是平仄,平平仄仄平平,而英語、俄語詩歌的節奏則講究輕重交替。高爾基的《海燕》就是這樣的。從這里開始,中國古典詩歌的音樂性和西方詩歌的音樂性開始交融。
夾着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
“敲擊音”、“滑音”,是鋼琴演奏的術語,詩化、音樂化的西方成分越來越明顯。把聽覺的舒暢轉化爲觸覺的按摩,這種修辭方式,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是少見的,倒是在西方現代詩歌中比較常見。下面文字中的西方詩歌的修辭色彩就更爲濃鬱了:
“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着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這里的修辭核心當然還是聽覺的音樂性,内涵是中國傳統的屋瓦,修辭卻是西方詩歌中常用的多層次的暗喻手法,複合性的暗喻之間,不但沒有互相幹擾,而且結合得相當嚴密。第一,把雨聲之美比作鋼琴演奏;第二,把演奏者比作美人;第三,把美人說成是灰色的(聯想到西方童話中的“灰姑娘”),和雨天的陰暗光線統一;第四,加上定語“溫柔的”,和綿綿細雨的聯想溝通;第五,由於是鋼琴演奏,屋瓦顺理成章地成了琴鍵,黑和灰的形容,和鋼琴上的黑鍵白鍵相稱;第六,把雨的下落比作美人的纖手,把冷雨轉化爲“冰冰”的感覺;第七,把這一切綜合起來,把一個下午的雨,轉化爲一場鋼琴樂章的演奏,“奏成了黄昏”,說是美好得讓人忘記了時間。
余光中的功力不僅僅在於把自己的鄉愁,分别用中國古典詩歌的聽覺美和西方的音樂美來形容,而且,在於把這二者水乳交融地結合起來:
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
西方鋼琴的演奏術語“敲打樂”和李清照的標志性叠詞節奏結合起來,不但在節奏上,而且在内涵上與“耳熟的童謠”、“江南的澤國水鄉”的記憶混成一氣。特别是水鄉和蠶吃桑葉的聲音:“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難得的是,複合的情緒和多元的修辭手段自然的融合,顯得和諧。在表現音樂的美感時,余光中無疑是大手筆的,在把中國傳統的語言韻味和西方音樂的節奏統一起來這一點上,他可以說是游刃有餘,在一處令人驚歎的華彩樂章呈現以後,駕輕就熟地又是一章再現。他這樣寫暴雨從他的“蝸殼”(屋頂)上嘩嘩瀉過:
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
這里可以說把中國的平平仄仄平仄仄的節奏耍得太得意了。在這之前,誰曾經這樣大膽,這樣忠誠地耍得得心應手。但是要說他耍技巧,可能是冤枉的,因爲他從來沒有忘記鄉愁的嚴峻内涵。這里沒有輕浮,只有濃重的憂鬱,二十五年睽隔,使他有了一種悲歌,甚至是挽歌的感覺:
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麼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這里雨落在瓦上的聲音,既是彈,又是奏,既是叩,又是打,都在和中西演奏技巧的匯合點上。把瓦上的聲音說成吟,是中國的趣味;把它說成“說”,則是西方的技巧。難得的是,他讓這些清明季節的雨,落在墳上,讓它變成挽歌。這麼豐富的轉換,修辭的、感覺的曲摺,在這麼近的語言距離中,卻顯得自然而流暢,看不出任何勉強,實在可以用鑪火純青來形容。
余光中先生對於散文的語言,有很高的追求。他在《剪掉散文的辮子》中,對當代台灣散文,有過非常苛刻的批評。他提出,真正的散文,語言應該有“彈性”,就是“對於各種文體、各種語氣,能夠兼容並包融和無間的適應能力。”其次是“密度”,是指“在一定的篇幅中,滿足讀者對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當然密度愈大。(我們上面分析出來那麼多暗喻的名堂,聚結在這麼短的篇幅中,這就是密度的雄辯的表現。)一般的散文作者,或因平庸,往往不能維持足夠的密度”,結果就寫成了“稀稀松松湯湯水水的散文”。他所說的平庸,就是讀了半天,“既無奇句,又無新意”。他以爲,審美的散文,應該有“真正豐富的心靈,在自然流露之中,左右逢源,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步步蓮花,字字珠玉,絕無冷場”。余光中先生在1994年蘇州的國際散文研討會上還提出,散文的抒情和語言的節奏有密切的關係,漢語的節奏就是抒情的重要因素。顯然,這不僅僅是人的理論,而且是他散文創作實踐經驗的總結。從這篇散文最爲精彩的段落,我們不但可以說是他對意象彈性、密度的追求,而且可以看到他對節奏的追求。這是一次對他自設的藝術准則高度的攀登,他的攀登應該說是勝利的。
回想一下,面對下雨天,如果讓我們來一篇文章,我們會寫出些什麼呢?余光中先生寫出了這麼多,他把對雨的感覺,集中到聽覺爲核心的感覺場中來。他所寫的,僅僅是從外部世界聽來的嗎?好像不是。他不但聽到了外部世界的聲音,而且聽到了他内心世界的懷鄉和古典藝術節奏,聽外部的雨是瞬時的,而聽自我内心的節奏卻是持久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不僅僅是接受雨的聲音,而且是調動了自我内心幾十年的精神和藝術的儲存。調動得越深,對外部的感覺的同化就越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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