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與詩的文化闡釋☆☆ -*郭秋顯*教授(明志科技大學)
壹、前言
專精與博文是當今高等教育的一體兩面,因應二十一世紀快速變遷與高科技社會的來臨,大學教育除了加強各種專業理論本職技能外,也希望透過通識教育課程,施以博文的通才教育,從宏觀的角度陶冶學生各方面素養,以期達成全人教育之理念。
《管子‧牧民》說:「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充分道出人文素養教育的重要,也辨明人異於禽獸之別。當人類在豐衣足食之後,則需禮樂教化,才能安身立命。禮樂教化的人文精神誠為人類智慧的結晶,於道最高,致用最宏。
王國維〈宋元戲曲考序〉云:「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王氏所云一代的文學乃以詩歌韻文為主,所以詩歌是文學的精華。再者,文化為立國的根本,詩歌不僅屬於文學的一環,亦為文化的層次;文學是社會的反映,詩歌也是反映社會文化的重要記錄。而我國的古典詩歌是藝術的、審美的,孕涵著先民生活文化的菁華,是中國文學最閃爍的明珠,人類最珍貴的遺產之一。
本文為筆者「詩歌與文化」通識課程之一單元,希望透過有關禪詩文化主題的詩歌闡釋,提昇在學者對文學鑑賞的美感、增進對傳統文化的認知,以達成陶冶心靈、開創人類新生命的目的。
貳、禪詩概說
禪詩,即佛詩,是滲透佛學思想感情的詩。中國禪詩的產生和發展源遠流長。 如方回〈清渭濱上人詩集序〉云:「中國有僧始東漢,歷魏晉唐宋,以至今日。衣冠禮樂之士,隱其身於僧者無數;而僧以詩鳴於世者,尤不可勝數。」漢晉之際,是佛教由西域、印度傳入中國,佛教經典大量譯出,佛學思想深入人心,禪學也開始傳播開來,據粗略統計,東漢到南朝陳代,先後譯出的禪經約五十種左右,在隋唐以前,禪學曾經在佛教史上具有影響力的流派。慧皎《高僧傳》列入〈習禪〉篇者,正傳二十一人,其〈習禪‧總論〉曰:「自遺教東移,禪道亦授。先是世高、法護譯出《禪經》,僧先、曇猷等,並依教修心,終成勝業。… 及沙門智嚴躬履西域,請罽賓禪師佛馱跋陀更傳業東土。」道出早期禪學傳播情況。
禪學盛行,禪詩也就開始產生,在漢魏六朝就有名僧如慧遠及名詩人如謝靈運等寫作了不少禪詩。到唐代,中國古典詩歌進入黃金時代,古代禪詩也得到蓬勃發展。在這個時期,中國特有的佛教禪宗的建立和興盛,對禪詩的繁榮尤具重要意義。禪宗宗師在宣揚禪宗教義與禪法時最善於運用詩歌形式,創作了大量的示法詩、悟道詩、頌古詩,如晚唐的皎然、齊己等即以詩及詩論擅名於文學史。到宋初,詩僧更是大量出現,著名者有晚唐體的九僧群體詩人,此與佛教的中國化、僧人的士大夫化聯結在一起,體現三教合一思想有關。
禪宗標榜「不立文字」,但是到宋代卻有本質化的改變,宋代的禪師普遍流行「文字禪」,採用偈語、詩歌、公案、語錄等體裁來宣揚禪理,所以禪宗到了宋代,從「不立文字」變成「不離文字」、「大立文字」的特殊現象。
在唐宋之後禪宗尤受到文人士大夫的喜愛,被視為文人士大夫的宗教。文人受到禪宗思想的影響,也傾心於以禪入詩,從而寫作大量的禪理禪趣詩。文人甚至將禪語與詩文翻進一層,視為法同。如方回〈名僧詩話序〉云:「禪學盛而至於唐,南北宗分,北宗以樹鏡為譬心,而曰:『時時勤拂拭,不使惹塵埃』;南宗謂:『本來無一物,自不惹塵埃』,高矣。後之善為詩者,皆祖此意,謂為翻案法。」緣此,詩禪合一之跡甚為顯著。
詩與禪的結合自唐以後,已形成一種傳統,一直為後代詩僧和文人所承揚,有效的提昇中國詩歌的意境,擴大其思維形式,詩與禪的高度融合與互補,正是「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
詩與禪的完美結合,使中國古代許多優秀禪詩具有高超的藝術品格,成為卓絕的藝術精品,而不是偏於一味闡述哲理。若一味說理,則於興觀群怨之旨,背道而馳。禪詩得其理趣而無理障,這種完美的結合,正如錢鍾書《談藝錄》中論「理趣」所說:
理趣作用,亦不出舉一反三,然所舉者事物,所反者道理,寓意視 言情景不同。言情寫景,欲說不盡者,如何言外隱涵;理趣則說易盡者,不使篇中顯見。徒言可以成詩「去去莫復道,沉憂令人老」,是也。專寫景亦可成詩;「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也。惟一味說理,則於興觀群怨之旨,背道而馳,乃不泛說理,而狀物態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寫器用之載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廖廓無象者,託物以起興,恍惚無朕者,著述而如見。臂之無極太極,結而為兩儀四象;鳥語花香,而浩蕩之春寓焉;眉梢眼角,而芳悱之情傳焉。舉萬殊之一殊,以見一貫之無不貫,所謂理趣者,此也。
總之,古代許多優秀禪詩都是如此卓絕的理趣詩。
參、菩提明鏡
禪宗起源,在中土文獻記載如: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
祇如我佛如來,臨般若涅槃,乃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付囑摩訶迦葉。迦葉遂付阿難,暨商那和悠、優波毱多。諸祖相繼,至於達摩西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不立文字語言,豈不是先聖方便之道?
禪宗自謂教外別傳,蓋謂靈山會中,世尊拈花,迦葉微笑,即是附法。迦葉遂為印度禪宗初祖。禪宗自古秘密相傳,師資相承,以至二十七祖般若多羅授法於菩提達摩,菩提達摩于梁武帝時來華,是為中國禪宗初祖。達摩傳慧可,慧可傳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弘忍傳慧能(638-713)。
慧能世稱禪宗六祖,與其師兄神秀分為南北二宗,此乃禪宗傳說之史。中國佛教的禪宗,是由慧能創始,慧能以前,只有禪學,並無禪宗。禪宗史中最讓後人津津樂道者當為《六祖壇經‧行由品》所載慧能得衣鉢之傳奇:
神秀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慧能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神秀偈旨在漸悟工夫,慧能偈能糾其不究竟,強調頓悟成佛,故得弘忍衣鉢。禪宗至六祖慧能後法雨隆興,枝葉茂盛,遍及全國各地。
肆、妙悟與參禪
禪宗屬教外別傳,與其他佛教教派不同處在不立文字,識心自度,即心即佛,頓悟見性。中國禪宗以心傳心,注重體悟心證而不滯於經教文句,發展到後代出現千七百公案,上百卷語錄,但證入者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總體禪風特色在否定又否定,直達人心本性,其呵佛罵祖為一大特色:
西來祖意,教外別傳,非大根器,不能證入。其證入者,不被文字語言所轉,聲色是非所迷。亦無雲門臨濟之殊,趙州德山之異。所以唱道須明:有語中無語,無語中有語,若向這裏薦得,可謂終日著衣,未嘗掛一縷絲;終日喫飯,未嘗嚼一粒米。直是呵佛罵祖,有甚麼過?
道流!爾欲得知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裏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禪宗主張否定一切外物,明心見性,始得解脫,透脫自在。
禪宗的「不立文字,教外別傳」,藉「拈花微笑」來象徵對佛法的頓悟。宋代佛學中國化,禪宗明心見性,被引入儒學而成理學。禪宗的活法、頓悟也被江西詩派引用而成學詩的要訣。其實為學、為詩皆須滿積而後發,思慮而後得,在中國傳統典籍中普遍性地強調。如: 真積力久而入。慮而後能得。讀破萬卷書,下筆如有神。
《莊子》亦有庖丁解牛之喻、佝僂者承蜩之譬。此皆以思力洞澈阻礙,破艱難之謂;論其工夫即是學,言其境地即是修悟。參禪重在透徹之悟,學詩亦如是;禪宗主張「我心即佛」,強調主體的靈悟,學詩亦不例外。禪與詩之共通性在「妙悟」,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如:五祖弘忍傳衣缽給惠能時云:「法則以心傳心,皆令自悟自解。」
《景德傳燈錄》載越州大珠慧海和尚語云:經有明文,我所說者,義語非文;眾生說者,文語非義。得意者越於浮言,悟理者超於文字,法過語言文字,何向數句中求?是以發菩薩心者,得意而忘言,悟理而遺教,亦猶得魚忘筌,得兔忘蹄也。
見性者號之為佛,識佛之人方能信入;佛不遠人,而人遠佛。佛是心中作,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覺;迷人修因待果,悟人了心無相;迷人執物守我為己,悟人般若應用見前;愚人執有生滯,智人見性了相,靈通乾慧;辨者口疲,大智體了心泰。
禪宗語言特色在「說似一物即不中」,說得越多,離禪越遠。禪宗以不立文字為宗,主張要「參活句」(活參),因有禪師公案載:有法授人,死語也,死語,其能活人乎? 上堂:「但參活句,莫參死句。活句下薦得,永劫無滯。一塵一佛國,一葉一釋迦,是死句;揚眉瞬目,舉指豎拂,死句;山河大地,更無淆訛,死句。」時有僧問:「如何是活句?」師曰:「波斯仰面看。」曰:「恁麼則不謬去也。」師便打。
所謂死句,是指有義路可通或落於俗套的言句作略。所謂活句,是指無義路可通、能使學人當下悟入的言句作略。
宋人作詩講「活法」可與禪宗「活句」相通。如北宋末呂本中〈夏均父集序〉云: 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矩備具而能出於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於規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 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謝玄暉有言:「好詩流轉圜美如彈丸。」此真活法也。
蘇軾〈送參寥師〉曾云: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臥雲嶺。鹹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
總之,妙悟工夫歷程如下:詩家:能靜故能了群動,能空故能納萬境。禪宗:「空寂」、「無關心」、「本來無一物」。二者皆達凝神觀照,物我合一的工夫,否定世俗情欲,尋求人生精神解脫,使人心靈達到絕對自由超然,才能對詩境或禪理有所妙悟。誠如大珠慧海和尚所云「清清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華,無非般若」。范溫《潛溪詩眼‧學詩貴識》亦言:「學者要先以識為主,如禪家所謂正法眼者,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葛天民稱許楊萬里「誠齋體」能「死蛇解弄活潑潑」,即得此妙悟工夫。
近人錢鍾書《談藝錄》中論「妙悟與參禪」之說,極具份量: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學道學詩,非悟不進。
明‧胡應麟《詩藪‧內編》云:禪則一悟之後,萬法皆空,棒喝怒呵,無非至理。詩則一悟之後,萬象冥會,呻吟咳唾,動觸天真。然禪必深造而後能悟;詩雖悟後, 仍須深造。
錢鍾書認為胡應麟「亦屬強生分別」。其云:禪與詩、所也,悟、能也。用心所在雖二,而心之作用則一。了悟以後,禪可不著言說,詩必托諸文字;然其為悟境,初無不同。且悟即「造」之至「深」;如須「深造」,尚非真悟。宜曰:禪家講關捩子,故一悟盡悟,快人一言,快馬一鞭。一指頭禪可以終身受用不盡。詩家有篇什,故於理會法則以外,觸景生情,即是漫興,有所作必隨時有所感,發大判斷外,尚須有小結裹。
錢鍾書就詩學本體而論所言甚是,然為詩之工夫修養卻如南宋包恢〈答傅當可論詩〉所云: 此惟天才生知,不假作為,可以與此,其餘皆須從學而入,學則須習,恐未易逕造也。
包恢認為「天才生知,不假作為」的詩人,畢竟很少,大都數詩人必須以學入,由漸修而至頓悟,許多詩作看似平凡,實則是詩人艱辛構思的結晶,蓋「造物氣象,須自大化混浩中沙汰陶鎔出來,方見精彩」。
「禪」與「悟」,宋代禪宗廣泛流行,士大夫知識份子談禪成風,以禪喻詩成為風靡一時的風尚。其結果是將參禪與學詩在一種心理狀態上聯繫了起來。參禪須悟禪境,學詩需悟詩境,正是在「悟」這一點上,時人在禪與詩之間找到它們的共同之點。尤以南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影響最大: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
清‧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凡例》云: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陶淵明「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聖人表章六經,二語足以盡之。杜少陵「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天地化育萬物,二語足以形容之。
沈德潛又云: 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王右丞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韋蘇州詩:「經聲在深竹,高齋空掩扉」;「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 山驚」;柳儀曹詩:「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皆能悟入上乘。
紀昀云:詩欲有禪味,不欲著禪語。詩可參禪味,不可作禪語。
詩中無理則淺薄,然一味說理,枯淡寡趣。優秀的理趣詩,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故北宋張耒云:「文章之于人,有滿心而發,肆口而成,不待思慮而工,不待雕琢而麗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情性之道也。」
伍、以禪喻詩
宋代文人喜以參禪境界喻作詩工夫。如:玉堂清冷不成眠,伴直難呼孟浩然。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得句如得仙,悟筆如悟禪。故人一別恰三年,誰與論詩更說禪?徹底書須隨字解,造微詩要似禪參。
詩人普遍地以禪喻詩,因此宋人更以「學詩」詩形式,明白傳達學詩渾似學參禪 之境界。如北宋韓駒〈贈趙伯魚〉云:學詩當如初學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
又如北宋末吳可〈學詩〉三首:學詩渾似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閒拈出便超然。學詩渾似學參禪,頭上安頭不足傳。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氣本衝天。學詩渾似學參禪,自古圓成有幾聯?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
龔相〈學詩〉三首:學詩渾似學參禪,悟了方知歲是年。點鐵成金猶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學詩渾似學參禪,語可安排意莫傳。會意即超聲律界,不須鍊石補青天。學詩渾似學參禪,幾許搜腸覓句聯。欲識少陵奇絕處,初無言句與人傳。
南宋‧趙蕃〈閱復齋閑記所載吳思道龔聖任學詩三首因次其韻〉云:學詩渾似學參禪,識取初年與暮年。巧匠曷能雕朽木,燎原寧復死灰然。學詩渾似學參禪,要保心傳與耳傳。秋菊春蘭寧易地,清風明月本同天。學詩渾似學參禪,束縛寧論句與聯。四海九州何歷歷,千秋萬歲孰傳傳。
南宋戴復古〈論詩十絕〉其七亦云:欲參詩律似參禪,妙趣不由文字傳。個裡稍關心有悟,發為言句自超然。
眾人皆曰學詩渾似學參禪,千言萬語中,唯有妙悟才得最上乘。難怪錢鍾書指出「禪宗公案偈語,句不停意,用不停機,口角靈活,遠邁道士之金丹詩訣,詞章家雋句,每本禪人話頭。」52
陸、參禪悟道
禪家參禪悟道之詩最具代表性者,如唐某比丘尼〈悟道詩〉曰: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鞾蹈遍隴頭雲。歸來笑撚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僧侶悟道用詩,詩人亦以詩明道,如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云: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
南宋楊萬里〈雨霽〉曰:雨為梅花遣盡塵,柳勾日影自傳神。不須苦問春多少,暖幕晴簾總是春。
自然即是道,春色無邊更是道之所在,故南宋朱熹〈春日〉更唱道: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朱子可聞詩集》云:「淵明延目清沂,先生尋芳泗水,皆有『聖賢去人,其間亦邇』意思。徒解作流連光景,尚未識此中真趣也。如何喚做春風面?曰:動植各生遂,德容自清溫。」古代優秀禪詩,無論是禪師以詩明禪,還是文人詩人以禪入詩,又都傾心於禪與詩的完美結合,借助於逐步發展臻於完美的詩歌表現藝術去宣示佛學思想感情。
禪宗悟道形式甚多,如志勤禪師「見桃花而悟道」:福州靈雲志勤禪師,本州長谿人也,初在溈山,因見桃花而悟道,有偈曰:「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溈覽偈,詰其所悟,與之符契,囑曰:「從緣悟達,永無退失,善自護持。」
偈中所說「尋劍」,即追求絕對的禪理,志勤禪師自謂雖求道三十年,心被凡情所阻,對桃花的開且落,視而不見;直到這次一見桃花,看到花開花落在循著永 恆的規律變化,才體會禪理如如不變。
又有惟信禪師參禪悟道三般境界: 吉州青原惟信禪師,上堂。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祗是山,見水祗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有人緇素得出,許汝親見老僧。
悟道三般境界在文學家中亦多有呈現,如蔣捷〈虞美人〉道: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少年、壯年、老年聽雨的心情與境界各有不同。又辛棄疾〈醜奴兒〉云: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箇秋。少年為賦新詞強說愁,與老來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形成強烈對比。
王國維《人 間詞話》亦引申古人詩詞之意: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 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回首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此當立志、追尋、自我實現三種境界也。
禪宗也特別強調「平常心是道」: 趙州從諗禪師,…問南泉:「如何是道?」南泉曰:「平常心是道。」 師曰:「還可趣向否?」南泉曰:「擬向即乖。」師曰:「不擬時如何知是道。」南泉曰:「道不屬知,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是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虛豁,豈可強是非邪。」師言下悟理。
更有以豔詩喻禪,所謂「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裡扶醉歸。少年一段風流事,衹許佳人獨自知。」
而唐代黃檗希運:「塵勞迴脫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不是一翻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此偈則以自然喻禪。
審此,禪詩具有揭示深刻哲理、表現崇高道德情操和人類至情至性的優秀特徵。其表現明心見性,反璞歸真的哲理,能啟人智慧,陶冶人的情操,淨化人的心靈,實為人類偉大遺產。
柒、詩禪合一
禪宗從印度佛教傳統「不立文字」,發展成宋代禪宗「不離文字」之文字禪。禪家「不立文字,見性成佛」的說法,並非否定語言文字的功能。宇宙萬象包括我們的身心世界,不出本體自性,是故語言文字代表我們的意念心聲,又何嘗在本體自性之外?色空不二,性相一如,本體不異現象,現象不出本體,語言文字亦為現象之一,又何嘗不是載道之具、入道之機。
以禪入詩形成沖淡、淡泊、清遠之詩風,如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云: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禪是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後,體認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揮到哲學境界與藝術境界,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成藝術的兩元,也是構成「禪」的心靈狀態。
朱光潛〈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亦云:「禪趣」中最大的成分便是靜中所得于自然的妙悟。中國的詩人所得力于佛教者就在此點,但他們雖有意「參禪」,卻無心「證佛」。
禪與詩之會通融匯,如明代達觀禪師〈惠洪石門文字禪序〉所云:禪如春也,文字則如花也。春在於花,全花是春;花在於春,全春是花。而曰禪與文字有二哉?故德山、臨濟,棒喝交馳,未嘗非文字也;清涼、天台,疏經造論,未嘗非禪也。而曰禪與文字有二哉?名其所著為文字禪。
清初王士禎《香祖筆記》曾就「詩禪合一」特徵云:「唐人五言絕句,往往入禪,有得意忘言之妙,與淨名、默然、達磨得髓同一關捩。」又云:「捨筏登岸,禪家以為悟境,詩家以為化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 審此之論,誠為精確。
所以朱光潛說:「詩雖然不是討論哲學和宣傳宗教的工具,但是它的後面如果沒 有哲學和宗教,就不易達到深廣的境界。詩好比一株花,哲學和宗教好比土壤,土壤不肥沃,根就不能深,花就不能茂。」
何謂優秀的哲理詩,試以王維詩為例說明之,其〈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李東陽曰:詩貴意,意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濃而近者易識,淡而遠者難知。… 王摩詰「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皆淡而愈濃,近而愈遠,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其〈鳥鳴澗〉詩: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此等境界,對此有不令人生道心者乎!其〈辛夷塢〉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其意不欲著一字,漸可語禪。故明胡應麟認為王維五言絕之入禪宗者流,讀〈鳥 鳴澗〉、〈辛夷塢〉使人「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不謂聲律之中,有此妙詮。」又曰:「太白五言絕自是天仙口語,王右丞卻入禪宗。」
其〈山中〉詩: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宋釋惠洪引其弟超然曰:「王維摩詰〈山中〉,…皆得天趣。」禪宗的「不立文字,教外別傳」,藉「拈花微笑」來象徵對佛法的頓悟。這和王維在《輞川集》 中藉山水風景來象徵禪悟境界,在方法上是一致的,觀《輞川集》詩「雖鈍根初機,亦能頓悟」。
緣此,吾人在閱讀禪詩要如王安石〈題張司業詩〉所云:「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就是要在「尋常」、「容易」中看出「奇崛」、 「艱辛」,就不能止停留於意象之表做細致的品味,而是要超越外部,深入體認其與表象不一致甚或迥異的內涵。此又與參禪悟道之理同也。
捌、結論
通識教育宗旨為何?筆者有一對聯曰:「通觀天地窮其變化綱理,識鑑古今得斯興亡微機。」
禪宗明心見性方能通觀天地窮其變化,詩者言志,民胞物與,方能詠出古今資治之章。本文「禪與詩之文化闡釋」藉由禪家以詩明禪來參禪悟道,另則詩人以禪入詩來提昇詩的哲理思辨,兩者合擊並進而激盪昇華。故詩禪合一是禪家與詩家相得益彰,成就不離文字的禪思與博大精深的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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