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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14 08:13:43| 人氣84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詩的生命感-- *簡政珍* 教授 + 探戈演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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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的生命感-- *簡政珍*教授


「詩人所為何事?」這是一個對生命有感受的哲人和詩人自問的本體問題。詩是為人而寫的,假如詩擺脫人生,詩將淪落成為什麼「東西」?
  

但人生並非迴盪的頌詞和贊歌。生命的本質常淹沒於「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和「明天會更好」的口沫裏。所謂的承平大都是脂粉堆砌的餘味。詩人面對一個政客群起狂舞的時代,也即面臨一個非詩但卻最適合寫詩的時代,詩在困境中轉進,以免自身淪落成頌詞或贊歌。    

詩人面對人生的困境,詩的本質才得以突顯。詩人的存有總是牽繫著人生的浮盪,而詩使詩人及人生「絕境逢生」。    

因此,所謂「詩人所為何事?」更積極的意義是「詩人在存亡之秋,所為何事?」所謂存亡不是一個政體是否瀕臨瓦解,而是當現實人生一意逼迫人的存有,詩如何展延其生命?假如詩人最能感受人生,詩所涉及應該都是人的存有和生命的本體。    

存在是「不得不」的狀況。人沒有拒絕被生下來的權利。存有在生的一剎那即感知有「他」的存在,有一個「世界」包容了這個我,但也似乎隨時要將這個「我」吞食。對「他」及外在的世界是存有宿命的感知。人知道自己無法脫離這個世界,雖然明明知道這個世界會危及自我。自我並非藉逃避而存在,相反的,只有自我「墜入」或「投入」外在的世界,人才有真正的存在。生命是一場命定的旅程,但只有先覺悟到這種命運,人才能展現及逼視存有。    

這些感知並不是哲學家的專利品。詩人和時間相抗衡的文字早已映照生命的血光。詩無以墮落成贊歌,因為詩人在時間的缺口已看到死亡的獰笑。感知死的存在無疑殷實了生命的智慧。人在生的一剎那就命定死,所以詩人在寫詩的瞬間中跳脫,卻也預知瞬間即將不再。假如詩有生命感,主要是詩在現實人生浮面的淺笑裏,已聽到死亡的歎息。    

詩人的存有早命定和外在世界或「他」及未來的死亡糾葛辯證,因此,也正如海德格所說,生命一定佈滿焦慮、恐懼、痛苦。人並不一定看到或感受到一些具體事件才有焦慮或恐懼。焦慮「就是由於『沒有特定位置』才具威嚇力」,因為沒有感受逐次逼近,但卻久久不真實發生而迭次增強。生命永遠懸於如此的焦慮,要來的似乎無止境的延遲和等待,但人卻不能撒手不管,因為「它」終究要來。    

但恐懼並非害怕。恐懼是存有的本質,感知人生可能的一切,而勇於面對和承擔,害怕則是一種怯懦,傾向逃避。詩人絕不害怕,因為害怕會誘使自己違背自己的「真言」,而向現實和外在世界妥協就範。害怕將泯滅詩人的真我。若是詩人心懷恐懼,但不害怕,他的詩一定閃亮著生命之光。    

詩人也勢必感受生命中佈滿痛苦,但「痛苦是生命的鼓舞者」。「只要是活的東西,就會感受痛苦。」「痛苦是贈送給靈魂的禮物」。人只有把痛苦視為一種必然,人才能伴隨生命起伏的節奏。詩人充分體會到與生俱來的痛,他的詩因此富於生命的厚度。有些痛苦並非詩人自身悲慘的境遇,但當感受「他」的經驗也在主客交感中如同身受。不論是個人或他人的經驗,痛苦使人趨近智慧。    

痛苦只有接近死亡才接近終點。但死並非生之結束。生亦步亦趨踏向死亡,事實上人一生下來即注定死。如果生感知必然的死,死是一種完成,而非終結。死是存有「未曾」的部分,生命的流程是從「已經」走向「未曾」。詩人感知死的必然,他將珍惜生的每一瞬間,另一方面,當詩人體會到死是一種完成,他不會吝惜生命苟延殘喘的模式。    

假如焦慮、恐懼、痛苦和死是存在的基本現象,人總是在「不得不」下延續生命,歲月流轉,代代相傳皆如是。詩人能感受生命「不得不」的緊張感,詩將飽藏淚光血影的稠密度。「不得不」使人生變得悲壯。走向詩路注定是個悲劇,但並不悲哀。「不得不」使詩人體會到詩路是宿命的依歸,當現實人生充滿乖謬,當時代低俗到不需要詩時,詩人有「不得不」寫詩的悲壯。    

假如詩人看穿人生的虛實,看盡金碧輝煌的假象,詩人「不得不」在詩行中展示生的本質,不得不在文字中傳遞語言的「真言」。    

因此,詩的語言「不得不」稠密。它暗示對生命有限時間的尊重,時光涓滴成渠,眨眼即逝,詩所觸及的人生勢必是一種壓縮,使每一瞬間都非常厚實,使每一個字都是瞬間的狂喜。感悟就是一種狂喜,即使生所感悟的是死之必然。    

假如詩的語言是生的真言,詩的文字絕不能容許廢言廢語。當字字都有其必然性,它也顯現了生命「不得不」的本質。當生命力穿透文字,文字就充滿了宿命的莊嚴感。文字之間的緊張正如詩人每一步履心懷的焦慮。假如詩淪為散文,詩人所喪失的不僅是文字的稠密度,而是生命的莊嚴感。此時,詩人已在消除自我,因為他已經不再聆聽語言的真言。    

假如詩人心懷存有的悲壯去面對語言,他和語言的關係極值得深思。    

首先,詩人必須經驗感受語言。語言是無形的生命。詩人和語言的經驗正如人和人的感受。唯一的差別是人事充滿陷阱,而作為「存有之屋宇」的語言卻吐出真言。「語言在說話」,它道出了人的本質,道出了由語言和文字所造成的人和物的關係。經由語言,詩人進入自然界物象的律動,感受人和人之間的顫抖,詩人更在語言中看到腔真我。    

但能在語言的真言中看到真我,人必須首先仔細聆聽。詩作並不是詩人自我膨脹的囈語,語言是語言沉默的回響。詩人的傾聽在於必要性的騰空,騰空一切人事表象填塞於意識的喧囂。在傾聽語言時,詩人將世事的幻象喧嘩沈澱成謐靜,在謐靜中聆聽語言的沉默。    

但語言說出了什麼呢?所謂真言應是觸及詩人存有的處境。當詩人聆聽語言時,詩人波動的情緒融入智慧的語言。詩人如果不聆聽語言,詩作將是情緒的傾洩。而當情緒氾濫成災,首先被淹沒的將是詩人的存有。    

因此,傾聽語言意味詩人適度的對原有先自我的棄絕,將原來即將噴撒出的語音吞下去變成沉默。以「聽」替代「說」。自我棄絕也暗示詩人跳脫出已成習慣的文字。文字暗藏詩人積累的經驗痕跡,因此跳脫意味從約定俗成的經驗跨進另一層領域,人在這一層領域看到真我,心也在逼視真我的瞬間,看到語言的閃閃發光。    

「語言是光」當然暗示語言富於智慧和生命力。詩是感受這層智慧後的回應。所有詩也應該是聆聽語言後的真言。語言透過詩人說話,但每一個詩人都有個別差異,因此詩已是個別詩人和語言融通的結果。詩人在聆聽語言時,展現了個別存有的特質,因此所謂的融通已是一種對話,雖然對話在沉默中進行。    

詩人只有經由對話才能導向真言,而對話,正如上述,要先聆聽和騰空自我 。詩人只有騰空自我才能寫真我,而真我已是我和外在世界的交相辯證。詩絕不是自我的重複,詩人的成長正是從「寫我」到「寫他」的改變,因為「他」的入主意識,正意味著詩人深切體會到個人在外在世界的陰影下「不得不」的存有狀況。詩人也在外在世界和時間的催迫下感受到生命中焦慮、恐懼、痛苦和死亡的本質。    

所以當我們問「詩人所為何事」,詩人總在「有」「無」之間擺盪,在步入自己感知必然的「無」之前,將客體時間壓縮成爆炸性的瞬間,在瞬間寫下「有 」。不僅時間投射的灰影籠罩詩人的存有,外在世界的聲息介入詩人的呼吸,好似黃昏之際微風帶來的信息。黃昏意謂將是一場改變,半隱於山頭的日輪發出悅人但已顯疲憊的輝芒。詩人已準備好隨時隨著日影降入黑暗。但黑暗並非結束, 黑夜是白日時詩人早預知的時序。    

詩人所自問的是,在墜入黑暗之前的瞬間,能否道出存有的真言。當時代陵替之際,現實倫常顛倒,是非錯亂,上帝退出,神諭不在,詩人的真言隨微風飄送,也許能在即將來臨的黑夜有點回響和餘波,但暗濤淘湧,人聲嘈雜,誰能聽到這些維繫生命的脈動?當天邊最後一絲光線逐漸消失,在這一瞬間,詩人只能 將凝聚的生命透過詩人的真言變成不受時空宰制的書寫,而無奈地目送這一個時代步入黑暗。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NG7AzSeZ84
                 探戈演奏曲

                     

簡政珍,台灣省台北縣人,一九五0年生。美國奧斯汀德州大學英美比較文學博士。曾任《創世紀詩刊》主編,中興大學外文系教授、系主任,亞洲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現任亞洲大學外文系講座教授。

著有詩集《季節過後》,《紙上風雲》,《爆竹翻臉》,《歷史的騷味》,《浮生紀事》,《詩國光影》(大陸廣州),《意象風景》,《失樂園》,《放逐與口水的年代》;詩文論集《空隙中的讀者》(英文),《語言與文學空間》,《詩的瞬間狂喜》,《詩心與詩學》,《放逐詩學》,《電影閱讀美學》,《音樂的美學風景》,《台灣現代詩美學》,《解構閱讀法》,《讀者反應閱讀法》;另有散文集《我們有如燭火》,主編《當代台灣文學評論大系文學理論卷》,《新世紀詩人精選集》,和林燿德共同主編《新世代詩人大系》,和啞弦共同主編《創世紀四十周年紀念評論卷》。

曾獲中國文藝學會新詩創作獎,創世紀詩刊三十五周年詩獎,美國的大學博士論文獎,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等。目前研究其作品的評文有一百四十餘篇,碩士論文七種,博士論文二種,專書二種。


台長: 幻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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