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數據之外的蘇軾:詩與政治的人生※ *朱永嘉*
(朱永嘉先生通過對《宋史·蘇軾傳》與蘇軾諸多詩詞創作的細讀,嘗試進入這一位歷史人物。本文勾勒了他的前半生歷程,刻畫出這位歷史上的文學家、思想者對於政治、人生的諸多思考,同時提出政治工作與思想工作具有不同的意涵與工作倫理,促使我們思考,今天,蘇軾對於人生的諸多體悟以及他的工作倫理對我們而言意味著什麼......)
蘇軾是熙寧四年(1071年)八、九月間離開京師的,十月至楚州(今江蘇淮安),因遇大風受阻,在楚州逗留了一段時間,至次年的正月才到達杭州。蘇軾這次在杭州大體上有二年半左右,在熙寧七年的上半年去過潤州(今江蘇鎮江),一路上經過湖州、蘇州、常州、丹陽諸地,都有他的作品流傳。熙寧七年(1074年)十月,徙密州(今山東諸城),蘇軾懷念其弟蘇轍的名作《水調歌頭》即是熙寧九年(1076年)中秋作於密州。其詞雲: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宋史·蘇軾傳》稱:
徙知密州。司農行手實法,不時施行者以違制論。軾謂提舉官曰:“違制之坐,若自朝廷,誰敢不從?今出於司農,是擅造律也。”提舉官驚曰:“公姑徐之。”未幾,朝廷知法害民,罷之。
又稱:
有盜竊發,安撫司遣三班使臣領悍卒來捕,卒兇暴恣行,至以禁物誣民,入其家爭鬥殺人,且畏罪驚潰,將為亂。民奔訴軾,軾投其書不視,曰:“必不至此。”散卒聞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
從這兩件事可以看到,蘇軾為地方官,不是惟上是從,而是想方設法維護地方民眾的利益,他為官一任,總是想方設法造福一方。
蘇軾在密州呆了二年多,徙知徐州。他于熙寧十年(1077年)正月起程,先自汴京前往洛陽訪友,之後東行,至七月到達徐州。他到徐州後,寫有《徐州謝上表》,對往事略有表白,其中雲:
向者屢獻瞽言,仰塵聖鑒。豈有意于為異,蓋篤信其所聞。顧慚迂闊之言,雖多而無益;惟有樸忠之素,既久而猶堅。遠不忘君,未忍改其常度;言之無罪,實深恃於至仁。知臣者謂臣愛君,不知臣者謂臣多事。空懷此意,誰複見明。
對於往事,他還是實話實說。那年中秋他是在徐州過的,蘇軾與其弟蘇轍在這一年的二月相會於今山東鄆城,蘇轍即子由,隨蘇軾同行前往徐州。兄弟二人在徐州一起過的中秋節,當時二人同宿在逍遙堂,蘇轍有詩《逍遙堂會宿二首,並引》:
轍幼從子瞻讀書,未嘗一日相舍。既仕,將宦游四方,讀韋蘇州(應物)詩至“安知風雨夜,複此對床眠”,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為閒居之樂。故子瞻始為鳳翔幕府,留詩為別曰:“夜雨何時聽簫瑟?”其後子瞻通守余杭,複移守膠西,而轍滯留于淮陽、濟南,不見者七年。熙寧十年二月,始復會於澶濮(今河南濮陽)之間,相從來徐(今江蘇徐州),留百餘日。時宿於逍遙堂,追感前約,為二小詩記之。
其一:
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
其二:
秋來東閣涼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臥北窗呼不起,風吹松竹雨淒淒。
該詩與詩前小引既反映了兄弟之間感情深摯,又答復了蘇軾在一年前寫的《水調歌頭》對自己的懷念,此時二人又將分別,蘇軾在客人離去之前,故意爛醉如泥,“困臥北窗呼不起”,以避免分別時的傷感情緒。離別之後蘇軾再作《水調歌頭》,其在序中雲:
余去歲在東武,作《水調歌頭》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從彭門居百餘日,過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別。餘以其語過悲,乃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為戒,以退而相從之樂為慰雲耳。
蘇轍之所以勸蘇軾早退,是因為他對蘇軾日後的牢獄之災已有預感。熙寧十年春,他們在汴京王銑的集會上相聚,王銑是功臣王全斌之後,尚英宗之女蜀國公主。蘇軾在集會時有詩《滿庭芳》,其中描寫的佳人即囀春鶯。蘇軾在元豐二年的烏台詩案即與此有關,王銑因此被謫,囀春鶯輩也流落他人。蘇軾的這首《水調歌頭》在思想上與蘇轍的《逍遙堂會宿二首》的詩前小引是相呼應的,主旨在於“以退而相從之樂為慰”。蘇軾在這首《水調歌頭》中有這麼幾句:
歲雲暮,須早計,要褐裘。故鄉歸去千里,佳處輒遲留。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
這幾句便是回答蘇轍《逍遙堂會宿二首》的,意謂到了晚年,須早作安排,要脫掉官服,回到千里之外遙遠的故鄉四川眉縣,沿途有好的風景可以停留。吾醉而高歌時,你與我相和。我醉倒時,你扶著我。唯有好酒可以使我們忘卻過去的憂愁。蘇軾前後二首《水調歌頭》中的這些表白,也是他對兄弟情深一以貫之的表示,並不是為了個人的功名,對官場生活有什麼依戀。所以蘇軾為官,還是真誠地想為人民、為國家辦幾件好事和實事,至於他們的兄弟之情,還是真情流露的。
蘇軾于元豐二年(1079年)三月離開徐州轉去湖州,他是熙寧十年(1077年)七月到達徐州,在徐州前後有二年零二個月的時間。這二年多時間,他在徐州做了些什麼呢?《宋史·蘇軾傳》載:
徙知徐州。河決曹村,泛於梁山泊,溢于南清河,匯於城下,漲不時泄,城將敗,富民爭出避水。軾曰:“富民出,民皆動搖,吾誰與守?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驅使複入。軾詣武衛營,呼卒長曰:“河將害城,事急矣,雖禁軍且為我盡力。”卒長曰:“太守猶不避塗潦,吾儕小人,當效命。”率其徒持畚鍤以出,築東南長堤,首起戲馬台,尾屬於城。雨日夜不止,城不沈者三版。軾廬於其上,過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複請調來歲夫增築故城,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從之。
在治水問題上,蘇軾為當地老百姓幹了一件實事,也是好事。
蘇軾在徐州任上,元豐元年(1078年)的十月,寫了一份《上皇帝書》,其中分析了徐州的地理條件,歷史狀況,經濟狀況,呼籲朝廷注意這個地區,認為徐州在當時具有重要地位,關係到社稷存亡。這件事他是受到神宗獎諭的,故他有《徐州謝獎諭表》,在謝表中他沒有個人居功,強調的是“僚吏之劬勞”。徐州在古代叫彭城,地理形勢非常重要。蘇軾在《上皇帝書》中說:
徐州為南北之襟要,而京東諸郡安危所寄也。昔項羽入關,既燒咸陽,而東歸則都彭城。夫以羽之雄略,舍咸陽而取彭城,則彭城之險固形便,足以得志于諸侯者可知矣。臣觀其地,三面被山,獨其西平川數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開關而延敵,材官騶發,突騎雲縱,真若屋上建瓴水也(按:此言對於西邊河南地區是居高臨下)。地宜菽麥,一熟而飽數歲。其城三面阻水,樓堞之下,以汴、泗為池,獨其南可通車馬,而戲馬台(按:此為當年項羽閱兵場所)在焉。其高十仞,廣袤百步,若用武之世,屯千人其上,聚櫑木炮石,凡戰守之具,以與城相表裏,而積三年糧於城中,雖用十萬人,不易取也。其民皆長大,膽力絕人,喜為剽掠,小不適意,則有飛揚跋扈之心,非止為盜而已。漢高祖,沛人也;項羽,宿遷人也;劉裕,彭城人也;朱全忠,碭山人也:皆在今徐州數百里間耳。其人以此自負,凶桀之氣,積以成俗。魏太武以三十萬人攻彭城,不能下。而王智興以卒伍庸材,恣睢于徐,朝廷亦不能討。豈非以其地形便利,人卒勇悍故耶?
蘇軾從地理、歷史、人文的狀況,說明徐州在北宋王朝所處之重要地位。從這一段話可知,蘇軾在地方為官,還是一個有心人,指出徐州在全局中的重要地位,也是當時宋遼對峙的重要地區。現在我們缺少這樣有遠見的地方官,做地方官,要對當地在全局中政治、經濟、軍事上的地位有清醒的認識,不能滿腦子都是仕途的上升空間,缺少的是憂國憂民的心思。
蘇軾的這篇《上皇帝書》,對徐州如何發展冶鐵業,如何加強地方官的威權,如何選拔當地的人才都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希望在地方上要慎擇守臣,稍重其權,責以大綱,略其小過,允許其法外處置應急事變,這樣才能保障社會安定。蘇軾認為取士不能只憑文詞,應別開仕進之路。其雲:
古者不專以文詞取人,故得士為多。黃霸起于卒史,薛宣奮於書佐,朱邑選於嗇夫,丙吉出於獄吏,其餘名臣循吏,由此而進者,不可勝數。
這是以史為例,他還說:
王者之用人如江河,江河所趨,百川赴焉,蛟龍生之,及其去而之他,則魚鱉無所還其體,而鯢鰍為之制。今世胥史牙校皆奴僕庸人者,無他,以陛下不用也。
他這是強調用人要不拘一格,不能僅憑文詞,還是實踐出人才。在用人的過程中,又要讓英雄有用武之地,這樣如“江河所趨”、“蛟龍生之”。其實當年劉邦之所能夠勝出,關鍵還是他善於用人。蘇軾這篇《上皇帝書》還是有見地的,他對當年與王安石在政治上的分歧並未耿耿於懷。
蘇軾在元豐二年(1079年)三月,獲悉將要離開徐州前往湖州的消息時,依依不捨地以擬人化的方式寫了一首《江城子·恨別》: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摧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餘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上闋描寫離別之難舍,下闋描寫他離開彭城的路徑。隋堤是隋煬帝所修之通濟渠,引汴水入黃河,與淮水溝通,渠廣四十步,堤築禦道,並植柳樹,故謂之隋堤。蘇軾想像自己沿著這條通濟渠南下,正是大雁北歸之時,故云“背歸鴻”。這是在前往湖州的途中,回首彭城,經過泗水與淮水,言自己相思之淚流不到江東,。這說明蘇軾到一個地方,便流露自己對這個地方的真情所在。他到湖州的職司是知湖州軍州事,同一個品秩,換了一個地方。
蘇軾于元豐二年四、五月間,經過揚州抵達湖州。他在湖州的作品不多,曾寫有一篇《湖州謝上表》,報告自己上任以後地方的情況。其雲:
已於今月(五月)二十日到任上訖者。風俗阜安,在東南號為無事;山水清遠,本朝廷所以優賢。顧惟何人,亦與茲選。……用人不求其備,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養小民。而臣頃在錢塘,樂其風土。魚鳥之性,既能自得於江湖;吳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職,息訟平刑。上以廣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臣無任。
烏台鞫詩案與赴任黃州
蘇軾到湖州不久,七月便發生了烏台鞫詩案。《宋史·蘇軾傳》載:
禦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語,並媒糵所為詩以為訕謗,逮赴台獄,欲置之死,鍛煉久之不決。
烏台,指那時的禦史台。“摭其表語”指那篇《湖州謝上表》中的話,這篇表文引起李定不滿之處,只能是其中那句“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可能“新進”二字得罪了李定這批新進之人。牽涉到這個案子的不僅是蘇軾,還有王銑等人,他們在蘇軾前往徐州赴任時曾相聚在一起,蘇軾在席上賦有《滿庭芳·佳人》一詞,佳人是指王銑家之歌妓囀春鶯輩,詞之下闋有這樣幾句話:
人間,何處有,司空見慣,應謂尋常。坐中有狂客,惱亂愁腸。
可能在這個場合,有人對時政發了幾句牢騷,被人告發了,所以才有“鞫詩”的問題,因為僅憑“難以追陪新進”無法定罪,那首詞下闋的幾句話則可以推衍定以訕謗之罪,但也要有席上的具體議論作根據,故這個案子有好幾個月定不下來。實際上蘇軾對於王安石新政的不同觀念還是堅持的,這在他《徐州謝上表》中表達得很清楚,說自己發表的那些議論“豈有意於為異,蓋信其所聞”,即不是故意唱反調,確實是感受到問題而說的。他還說:“惟有樸忠之素,既久而猶堅。”說明自己過去講的那些話,出於忠心耿耿。“遠不忘君,未忍改其常度”,意謂自己雖然已經離開京師,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因為不忍心朝廷改變祖宗之成法。
其實這個話與王安石的“祖宗不足法”是對立的。還說:“言之無罪,實深恃於至仁。知臣者謂臣愛君,不知臣者謂臣多事。”說明言者無罪是中國的傳統,深信皇上至仁,會知道我的這番議論出於愛護君王之心。蘇軾以此表明自己在朝堂上說的是實話,是真話,沒有個人私念,是為了朝廷好,深信皇上也懂得言者無罪的道理。那麼再來看《滿庭芳·佳人》所言“人間,何處有,司空見慣,應謂尋常”,應是有所指的,指的是那些新人的墮落,朝政的黑暗,不過沒有明言罷了。至於“坐中有狂客,惱亂愁腸”,在這次聚會時,狂客們對時政和新人陰暗面的議論要直白得多,這大概是李定他們利用這首詞對蘇軾等人往死裏整的原因。這個案子在烏台拖了好幾個月,為什麼?他們找不到實證,僅憑言還不行,言者無罪嘛。《宋史·李定傳》提到此事的經過,其雲:
元豐初,召拜寶文閣待制、同知諫院,進知制誥,為禦史中丞。劾蘇軾湖州謝上表,擿其語以為侮慢。因論軾自熙甯以來,作為文章,怨謗君父,交通戚裏。逮赴台獄窮治。
從這一段文字,可以知道李定抓捕蘇軾時,彈劾其《湖州謝上表》只是一個因頭,實際上要對蘇軾自熙寧以來的議論算總賬,稱其“作為文章,怨謗君父”,而“交通戚裏”是指蘇軾與王銑的關係,因為王銑尚英宗女蜀國公主,蘇軾與其交往密切當然是犯忌的,故在這個案子中王銑與蘇軾一起被貶謫。這樣的小人執政,那就與王安石不一樣了,王安石與蘇軾在政見上不同,互相爭論,但從未故意整過蘇軾呀!
蘇軾外放杭州是自己請求的。那些小人執政則完全不同,他們是靠整人來樹威的,那就不是執政理念上不同觀念的爭論,而是派系利益之爭。到了元豐年間,已不是王安石在那兒執政了,而是呂惠卿等小人們的執政,他們在政見上以排斥異己整人為能事,這對北宋王朝不是好事情,在中國歷史上發生任何黨爭,只要一露頭,便不是好兆頭。《宋史·舒亶傳》記載舒亶“同李定劾蘇軾作為歌詩譏訕時事”:
亶又言:“王詵輩公為朋比,如盛僑、周邠固不足論,若司馬光、張方平、范鎮、陳襄、劉摯,皆略能誦說先王之言,而所懷如此,可置而不誅乎?”
這不是要開殺戒了嗎?那就成為統治集團內部自相殘殺了,這只能是王朝行將終結的徵兆。這中間有一個界限,可以有不同執政理念的爭論,但不能允許派系的組織架構,更不能使派系之間的矛盾變成你死我活之自相殘殺,這是北宋王朝滅亡的致命傷之一。當時宋神宗還是有所節制的,烏台鞫詩案有幾個月久拖不決,神宗採取赦免的辦法。《宋史·蘇軾傳》稱:“神宗獨憐之,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
蘇軾是元豐三年(1080年)一月前往黃州赴任的,烏台鞫詩案前後半年不到,蘇軾沒有講到自己在烏台的情況,那還是為了保全大局的安定。蘇軾作有《到黃州謝表》,其中雲:
臣軾言:去歲十二月二十九日,准敕,責授臣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僉書公事,臣已於今月一日到本所訖者。
蘇軾于元豐三年的二月初一日到達黃州,總算擺脫了案子。他在黃州是閒職,沒有公務在身了。黃州的治所在今湖北黃岡,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那一年蘇軾四十歲,他在黃州前後不足五年,反而是他詞賦最豐收的時間,他沒有因鞫詩案而擱筆,也許這也是禍兮福所倚,對災難怎麼看,有時反而是激發人們前進的一個動力。
蘇軾到達黃州以後,所作的第一首詞便是《卜運算元·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蘇軾于元豐三年(1080年)正月一日出京,二月一日到達黃州,寓居於定慧院,這首詞應作於三、四月間,那時他還是孤身一人居於定慧院。其詞云: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首詞語義深邃,前半寫景,後半抒情,情景融為一體。梧桐還只有疏枝,說明時令在二三月間。缺月,指彎月的日子。漏斷,是夜深人靜之時。幽人,作者自謂。他一個人在定慧院獨來獨往地漫步,正如天上飄渺不定之孤雁的影子。驚起是猛然,回頭,指回望自己一生的經歷,有恨無人省指有恨卻無人懂得。揀盡寒枝不肯棲,表白自己從不偷安於高位。寂寞沙洲冷,謂寧可一個人寂寞冷落地安處於沙洲之上。全詞不露痕跡地表現出他對烏台鞫詩案的控訴,這下半闕正是最打動我的摯友莫須有先生的地方,在這一點上,他有類似于蘇軾那樣有著切膚之痛的遭遇,詩詞就是這樣溝通古今之心靈世界。
蘇軾到黃州以後,所作的第二首詞是《南歌子·感舊》,今錄其詞於下:
寸恨誰雲短,綿綿豈易裁。半年眉綠未曾開。明月好風閑處,是人猜。
春雨消殘凍,溫風到冷灰。尊前一曲為誰哉。留取曲終一拍,待君來。
這首詞反映了蘇軾在外部環境嚴峻的情況下,希望自己的小環境也就是家庭生活能夠溫暖一些,成為能夠安頓自己心靈的一個溫暖的港灣。蘇軾在夫人去世以後,續娶了王閏之,這一年的五月,蘇轍即奉蘇軾的家小抵達黃州,蘇軾到河口相迎,這首詞是對其家小的呼喚。
此詞之上半闋所言“寸恨”,便是指烏台鞫詩案時自己受誣系獄遭貶之恨,時間雖然只有半年,但這陰影綿綿留在心底,豈能輕易裁斷。半年來其愛妾王閏之憂心忡忡未能展眉,希望有朝一日,兩人在明月好風下之閑處相會,蘇軾在猜測什麼時候能來相聚。下半闕意謂,如果有相聚那一天,對蘇軾而言是春雨消殘凍,溫風暖冷灰。留取曲終一拍,是指二人後半生能相聚在一起。這一曲是為了誰?是為了等待王閏之前來相聚。大丈夫在困難落魄時,還是需要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作自己生存和生活的港灣,這一點對任何人都是如此,生存才有溫暖和樂趣,對此我深有體會。
蘇軾到黃州的第三首詞是《南鄉子·黃州臨皋亭作》。此詞寫作的時間,應是元豐三年(1080年)的春天,臨皋亭是蘇軾最早在黃州落腳的地點。今先錄此詞於下:
晚景落瓊杯。照眼雲山翠作堆。認得岷峨春雪浪,初來,萬頃蒲萄漲淥醅。
春雨暗陽臺,亂灑歌樓濕粉腮。一陣東風來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開。
臨皋亭,是蘇軾初到黃州落腳之地,在黃州的朝宗門外。明弘治《黃州府志》卷四:“臨皋館,在府城南,即古臨皋亭,宋蘇軾初謫黃寓居此亭,有詩曰:‘臨皋亭中一危坐,三月清明改新火。’”後來蘇軾作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即在此地。蘇軾在黃州給友人的書信中介紹當地的風光,他說:臨皋亭下八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南鄉子·黃州臨皋亭作》上闋說映照在杯中之靜景,言山水之晚景映照在瓊杯之上,在杯中看到的山水都堆在一起,認得這些景色似乎是岷山、峨眉山上之雪水在江中翻起的波浪。自己初來這兒,即有萬頃葡萄釀的美酒。
下闋描寫抬頭所見山水之動態,傍晚的細雨使山色暗下來,一陣春雨將山巒淋濕,好似女子著粉的臉腮,一陣東風席地而來,將雨水都吹散,夕陽照得江天對半分開。
蘇軾在黃州之第四首詞是《菩薩蠻·七夕黃州朝天門上》,此詞有二首,今錄其第一首:
畫簷初掛彎彎月,孤光未滿先憂缺。還認玉簾鉤,天孫梳洗樓。
佳人言語好,不願求新巧。此恨固應知,願人無別離。
這首詞是蘇軾繼配夫人于五月抵黃州以後,七夕之夜在黃州城樓上賞月時寫的。上半闋寫天空之景,描寫在黃州朝天門城樓上看到屋簷上掛著彎彎的月亮,月光還沒有圓滿便憂慮著再一次缺月,看那月鉤所在之處,可能是織女洗梳的樓房。天孫,指織女。下闋言人間情。佳人,指繼室王夫人。言語好,指其祝福的心願。不願求新巧,指不希望再有分離後的重逢,因為經歷這一次分離的痛苦,他們才祝願人間再無離別之恨。人們經過夫妻分離的痛苦,才感到重聚值得珍視。此詞是蘇軾興到之作,發於至情。
儘管蘇軾在黃州的生活由於家人的相聚,慢慢恢復正常,但往事的綿綿遺恨豈易消散,他在黃州的作品中,仍不斷地感慨人生之艱難,既不甘心,又出於無奈,流露出那種不羨人間功名利祿的超脫情緒。元豐四年(1081年)重陽日,蘇軾作《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徐君猷是黃州的太守,這首詞之下闋末二句為:“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這是對人生無常之無奈而又憂愁的感慨,如果仔細體會,蘇軾的內心世界還是非常複雜的,這個時期能代表蘇軾思想的是元豐五年二月寫的《江城子》,該詞之序雲:
陶淵明以正月五日遊斜川,臨流班坐,顧瞻南阜,愛曾城之獨秀,乃作斜川詩,至今使人想見其處。元豐壬戌之春,余躬耕於東坡,築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後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歎,此亦斜川之遊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蘇軾以東坡為號,始於此詞,他是借陶淵明以明己志。陶淵明有五言詩《遊斜川》並序,該詩作于辛醜正月五日,那一年是東晉安帝隆安五年(401年),正是東晉衰落的時期。斜川的地理位置當在今九江廬山北面的長江邊,近鄱陽湖水入江口不遠。陶淵明《遊斜川》詩序雲:
辛丑正月五日,天氣澄和,風物閑美,與二三鄰曲,同遊斜川。臨長流,望曾城;魴鯉躍鱗於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彼南阜者,名實舊矣,不復乃為嗟歎;若夫曾城,傍無依接,獨秀中皋;遙想靈山,有愛嘉名。欣對不足,率爾賦詩。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紀鄉里,以記其時日。
辛丑年陶淵明三十七歲,那一年的正月初五日,陶淵明與兩三個鄰居一起游斜川,其地在鄱陽湖(即古之彭澤)入長江口邊。臨長流,指在長江邊上。曾城,是鄱陽湖中一小山,相傳是落星墜水中所化,上有寺,稱落星寺,西晉時稱為曾城。在斜川可以看得到曾城,傍晚時分,鯉魚躍出湖面,鱗光閃閃,水鷗在湖面上飛翔。南阜即陶淵明《飲酒詩》“悠然見南山”之南山,位於廬山南北兩側,陶淵明在柴桑可以看到南山。陶淵明《遊斜川》詩中稱:“迥澤散遊目,緬然睇曾丘;雖微九重秀,顧瞻無匹儔。”謂自斜川遙望曾城之美。蘇軾《江城子》中提到陶淵明《遊斜川》一詩關於斜川及曾城的地理方位等背景情況,大體就是如此。
蘇軾詞中所言壬戌是元豐五年(1082年),他講到自己躬耕於東坡,《蘇軾詩集》卷二《東坡八首敘》:
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餘乏食,為於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
東坡實際上是官府給他的一片荒地,面積數十畝,蘇軾在這塊地上墾荒以種糧食,在東坡築了居所,號為雪堂。蘇軾有《雪堂記》一文,其文雲:
蘇子得廢圃於東坡之脅,築而垣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之,因繪雪於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顧睥睨,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
雪堂周邊的情況,南面是四望亭之後丘,西邊有北山流下來的泉水,蘇軾感到這個地段與斜川的風光近似,借此以喻自己那時的處境猶似陶淵明《歸園田居》所言“複得返自然”。弄清此詞之背景,其詞意便容易理解了,今錄其詞於下: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餘齡。
上闋首句是反其意而用之,意謂人間之是非,怎能在夢中了斷,醉中清醒,所以說夢中了了醉中醒,從本意上講是一種無奈,只能在醉夢中求解了。然而也不能說全無此事,酒後吐真言,不就是醉中醒嗎?有的事你朝思暮想,有時也會夢想成真,這類事例生活中也能見到我就見到過,這畢竟是強權之下無奈的表現。作者把陶淵明的遭遇看作自己的前生了,他自己如陶淵明那樣,看不慣現實的政治生態,最終只能退而躬耕于田園。蘇軾以東坡自號,何嘗不是一種對黑暗的抗爭。昨夜東坡春雨,早晨烏鵲明膠,報告天氣終於晴朗了。
下闋講雪堂的地理位置與陶淵明所遊之斜川相似,西邊有泉水流動的聲響,北邊山上有小溪流下來,向南看則有四望亭,有孤山那樣如同曾城一樣聳立,完全是斜川當日的景象。我老矣,如陶淵明那樣,這兒是我歸宿之地。
該詞所表達之思想傾向,那是既胸懷不平,又無可奈何的心情,借陶淵明《遊斜川》詩的情景,顯示自己築雪堂以東坡為號的情緒。一般人都是如此,受到不公正對待時,這種不平的心情曆久不滅,總會找各種方式流露出來。蘇軾的詩詞和文章,則借此給人以美的感受。還是韓愈當年說的“不平則鳴”,而鳴也要給人以一種美的享受,這才是文學得以發展的源泉。
蘇軾在黃州所作之詞很多,大多都寓有深意,其內容與黃州的地緣和人際相關,人生如夢始終是他詞中的主體,但讀來都有一種美的感受,我也只能略舉一二,供讀者欣賞。其所作《水龍吟》雲:
閭丘大夫孝終公顯嘗守黃州,作棲霞樓,為郡中勝絕。元豐五年,余謫居黃。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樓中歌樂雜作。舟中人言:公顯方會客也。覺而異之,乃作此詞。公顯時已致仕在蘇州。
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雲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豔歌餘響,繞雲縈水。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獨回首,煙波裏。
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雲夢南州,武昌東岸,昔游應記。料多情夢裏,端來見我,也參差是。
該詞寫作的時間是元豐五年(1082年)正月,是年蘇軾四十七歲。這是一首說夢的詞,夢到自己乘扁舟自江中望棲霞樓,看到故人在樓上尋歡作樂。此故人即閭丘大夫,閭丘為其姓,名孝終,字公顯,曾任黃州太守。蘇軾于熙寧七年九月自杭州赴山東密州時,路過蘇州,曾訪閭丘。熙寧十年,閭丘過彭城,二人在徐州有過相會,故蘇軾在《浣溪沙·贈閭丘朝議,時過徐州》一詞之首句即雲“一別姑蘇已四年”。閭丘曾任黃州太守,在黃州築棲霞樓,為黃州絕勝,據稱此樓就在赤壁之上。黃州與武昌隔著長江對峙,故其序中雲“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在江中回望赤壁上的棲霞樓,只看到和聽到樓中歌樂的聲響,舟中人稱,這是閭丘公顯在那兒會客。這是夢中之事,夢醒作《水龍吟》記夢,那時閭丘公顯已退休在蘇州了。此詞蘇軾借夢來說“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與《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之詞意相同。
《水龍吟》上闋言夢中所見,說自己在夢中乘小舟橫渡長江,在船上臥看棲霞樓之翠壁紅樓景象,只聽到他們如同在雲間的歡聲笑語,那是使君在樓上高朋滿座,佳人半醉,以歌樂伴飲。危柱哀弦,指絃樂器奏著哀怨的音樂。佳人的歌聲,一起縈繞在雲水之間。想到故人已經年邁,但當年之風流未減,再回首,卻都在煙波飄渺之中。
下闋講夢醒後的感慨,醒後推枕而起,夢中的景象惘然皆不可見,但見江面上空蕩蕩的,只有月光照瀉千里,據說範蠡攜西施乘扁舟泛五湖而去。雲夢南州,指黃州在雲夢澤之南,與武昌是隔江相望,閭丘大夫在這兒昔日之游應有所記憶,如今依稀帶病在夢中前來相會。
全詞的中心和題意,仍然是那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的意思,可見烏台鞫詩案對蘇軾打擊之深遠,在作品中隨時隨地都會有這種情緒的流露。
蘇軾流傳最廣泛而且久遠的作品,還是他那首《念奴嬌·赤壁懷古》。蘇軾所言赤壁,便是在黃州之長江邊。關於赤壁故址,有二說,一說在長江南岸,武昌西邊的赤磯山,一說在黃州城西北的長江邊。蘇軾在這個地方先後寫了三篇作品,《赤壁懷古》是詞,此外還有《赤壁賦》與《後赤壁賦》兩篇長賦。今錄該詞於下: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此詞作于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地點在黃州,要理解此詞,需要先讀蘇軾的《赤壁賦》,該賦亦是名篇。二者皆作於同一時間點,但側重點不同,賦重點在講曹操由盛而衰,詞則重點講勝利者周瑜之瀟灑。在觀念上,二者主題都是講英雄“而今何在哉?”只有山水和月光依舊,人事無論其成敗都是短暫的,“萬事到頭都是夢”,所有的成敗得失、功名利祿,都不過是過眼雲煙,很快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切對作者而言,大概也是給平常人之心以心理安慰吧,以詞賦的形式描寫山水,能給人一種美感的享受。
《赤壁賦》以蘇子與客問答的形式敍述。其文稍長,全賦共四段,第一段敍述江邊的場景,第二段敍述主客在船中扣弦而歌,第三段敍述赤壁之戰及作者的思索,第四段敍述只有天地自然才是永恆的。今摘引其首段文字於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于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此言蘇軾與客於七月十六日在江面上的情景,他們以扁舟遊蕩於赤壁之下,江面上清風徐徐吹來,水波不興,月亮自東山升起,月光與水面在天邊相接,船若葦葉在萬頃水面上茫然漂泊而不知所止,此時船上之主客似乎遠離當今世俗,如同邁入仙境。其第三段雲: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這一段話是告訴人們,人的一生非常短暫,暴發與驟富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它不可能給你留下什麼。曹操輕易拿下荊州,結果給他帶來的是赤壁之戰的失敗。反之,如果你遭遇不公正的對待,若蘇軾之烏台詩案所帶來的悲情之遺響反而能長留於人間,可以使自己的生活回歸自然,在自然中獲得永恆。故還是老子講的二句話有道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回頭再看《念奴嬌·赤壁懷古》,若周瑜、諸葛亮那一代豪傑,即使作為千古風流人物,畢竟皆已大江東去,哪有如畫之江山永恆呢?對於蘇軾而言,應笑我多情而早生華髮,“一樽還酹江月”,在黃州之江邊,只有長江與月光才是永恆的。賦與詞所貫穿的是同一種思想和情感。
《後赤壁賦》作于元豐五年的八月中秋,寫的是作者與兩個客人一起自雪堂步行到臨皋亭作故地重遊,敍述艱難爬山的經歷和感慨。該賦首先敍述其故地重遊之經歷: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於是攜酒與魚,複游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
這一段落寫了他與兩個客人自雪堂步行到臨皋亭,然後取了武昌魚和酒,乘船游於赤壁山下的江面上,描寫所見山水景色。這一年蘇軾四十七歲,最後一句是感慨自己人生還有多少時間,如此江山如畫的景色,以後能否再見呢?這引出他第二段爬山的艱難經歷:
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這一段是蘇軾借叢林之野蠻的原始生活以喻官場的陰暗經歷。文章最後寫其回到江面,隨波逐流地在夢中回歸自然的境界,比喻自己如孤鶴那樣自由翱翔於天際,赤壁之下,只有自然,再沒有人事之紛亂了。其雲: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蘇軾在元豐五年七月到十月,圍繞赤壁,先後寫了三篇作品,《念奴嬌·赤壁懷古》與《赤壁賦》作於七月,《後赤壁賦》作於十月。前兩篇作品告訴人們,赤壁之戰無論勝敗都是短暫的,唯有那裏的山水與月光才是永恆的,人的生命都是短暫的,迅即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抵達黃州,自臨皋亭到雪堂,躬耕於東坡,以陶淵明自喻,再自雪堂步行至臨皋亭故地,在江面上漂泊,經山林中跋涉,回到江面上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只有聽其自然,才是自己心靈安頓之處,這是古代士大夫因在政治上失意後,以一種豁達的心態保持自己生活的樂趣,使自己不再受人生中功名利祿的拘束。
這也是在人生無奈中的選擇,借此保全自己的一種生存狀態,同時也曲折地保持自己不屈不撓、不忘初心的倔強性格,形式上是消沉,骨子裏是不畏豪強,外柔內剛。只有這種情況下,山水的永恆才有歷史意義。人的一生,總有順境和逆境,在順境中不忘乎所以,堅持不忘初心、堂堂正正為人的準則,在逆境中不垂頭喪氣,仕途上你們能阻斷我的道路,在文學上我照舊能放出異彩。蘇軾仍然在骨子裏傲視一切,走自己的路,保持一個人的尊嚴,他這個時期的作品之所以能打動人,原因就在這裏。蘇軾在為人上是一個有骨氣和風範的人,如果不能正確理解,不結合他的處境去理解,弄不好會成為歷史虛無主義,那才是消沉了。他的長處是傲視政治上的挫折,做一個有骨氣的人。
換一個角度看,從某種意義上說,赤壁是一個空間,是一個舞臺,在時間或者說在歷史的長河中,各色人等都曾在這個舞臺上表演過許多悲喜劇,蘇軾看赤壁之戰是一種景象,這個景象與他在黃州時因烏台詩案的影響有關。赤壁之戰對曹操是一次大的失敗,《三國志·魏書·郭嘉傳》載:“後太祖征荊州還,于巴丘遇疾疫,燒船,歎曰:‘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在郭嘉去世以後,曹操對荀攸等說:“諸君年皆孤輩也,唯奉孝最少。天下事竟,欲以後事屬之,而中年夭折,命也夫!”曹操還說過“唯奉孝為能知孤意”,為什麼?郭嘉的聰明才智反映在他能謀劃全局,用今天的話講,郭嘉對國際國內的矛盾有一個全局性的謀劃,這才是制勝之道。
其他人對郭嘉亦有不同的評論,其本傳云:“初,陳群非嘉不治行檢,數廷訴嘉,嘉意自若,太祖愈益重之。”郭嘉不以人言為意,他有自己的主見,曹操看重他的就在這一點。一個人要有骨氣和自己的風度,不隨風搖擺。這說明曹操用人是看才能和骨氣,不是看與他人的相互關係,隨風倒的人大都靠不住。毛澤東讓林彪讀《郭嘉傳》,著眼的是國家與民族的利益,林彪小人焉,只看到小家庭的利益關係,結果是折戟沉沙。
各種對於九一三事件的胡亂猜測,都沒有從大處著眼,只是小人的眼光。在大人物身邊難免總有被寵信的小人,如王安石身邊便有那麼多小人,搞烏台案陷害蘇軾的不就是曾被王安石寵信的小人嘛!空間只是一個舞臺,變化的速度很慢,在這個舞臺上,不同的時間段會有各色人等上場表演,作為歷史保留下來,是保留在人們的記憶中。登場的是丑角還是英雄,都會給人以有益的啟示,每一個登上舞臺的人也應考慮一下,你準備為後人留下什麼,一個人的生命畢竟是短暫的。
綜覽蘇軾這前半生,他是一個有懷疑精神,並且抱著批判態度、有自己獨立思想的文學家。蘇軾還是一個有行政工作能力的思想家,他在密州、徐州、杭州做地方官,都是有成就的。為政不在當時之譽,而在人們過後之思,從某種意義上講,行政工作的實踐,及其精神上的超脫,正是他思想的源泉,也是他文學創作上的源泉。蘇軾在官場上,能夠始終保持特立獨行。他的性格與王安石不同,王安石是一個思想家,卻一心想做一個政治家,而且要做一個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政治家。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這兩個人卻都有些不合時宜。從某種意義上講,蘇軾比王安石幸運,這是指在歷史的長河中,後人對他的思念遠遠超過了王安石。
雖然王安石的改革是失敗了,但是王安石那種大無畏的改革精神,他那種“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勇往直前的那種精神,始終值得人們尊敬。所以每當社會矛盾疊加,需要變革時,人們往往會懷念王安石,從而對他的評價便會上升。在社會生活趨於平穩時,對他的評價便會有所下降。所以我的老師陳守實先生曾經說過,歷史上對王安石的評價,如市場商品價格一般,隨著市場需求的變動,其價格以價值為中心而上下波動。
蘇軾雖然在政治上是一個失落者,然而他務實的批判精神,其言論之精闢與深刻,在如何真誠為人的人品上,他都是值得人們尊敬和懷念的。從他為後人留下了那麼多作品上講,特別是那麼多詞作,在中國文學史上影響深遠,後人在心靈上不斷地產生不可磨滅的共鳴,不論他在何種境遇下的作品,都能深刻地扣動讀者的心弦,這就是作為有深刻思想的文學家最高尚的歷史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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