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嚴法師對“話頭禪”與“默照禪”的繼承與發展】
*涂艷秋*教授 (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
一、前言
聖嚴法師的禪法可謂是當代臺灣最具影響力的法門之一。他分別繼承了臨濟宗的話頭禪與曹洞宗的默照禪,同時也 教授這兩種禪法。這兩種禪對他而言,不但是他個人修行上的 利器,也是他接引眾生的重要法門。但吾人若回顧歷史可以發 現臨濟宗的大慧宗杲曾抨擊默照一派為「默照邪禪」,而曹 洞宗的宏智正覺也認為修行「不要作道理,咬言句,胡棒亂 喝」,宗杲與正覺在修持方法上各有堅持,那麼聖嚴法師說他 自己同時繼承了兩派的修行法,究竟如何繼承?是各行其是的 繼承?還是以一為主、一為從的繼承,抑或是調和二者,從中 提煉出一種新的禪法?
(一)研究動機
歷代的禪宗祖師都有一套屬於自己的修行方法,這套方 法絕大多數是承續前人,加上自己特殊的體會而成的,大多數 人終生謹守一種方法,甚至因為個別的體認而攻擊別人的方 法,但聖嚴法師卻稱自己的禪法,同時接續了大慧宗杲的話頭 禪與宏智正覺的默照禪,且不偏廢任何一端,不但教導話頭禪 也宣揚默照禪,法師云:
“西元十二世紀,在中國有兩位非常著名的禪師:一位是 臨濟宗的大慧宗杲(1089∼1163年),他提倡了話頭禪; 另一位則是曹洞宗的宏智正覺(1091∼1157年),他提倡 了默照禪。我自己則正好連接上了這兩個系統的法門,當我在跟老師修行著力時,用的是話頭禪,在六年的閉關期 間,修的則是屬於默照禪。這兩種禪法對我來講,都有很 大的利益及效果,直到目前我還是在教授著這兩種禪的修 行法門。”
繼承一宗一派是我們所熟悉的,同時繼承兩宗的禪法已 不尋常,法師繼承的竟是歷史上互相攻詰、互不認同的兩個門 派:大慧宗杲曾經嚴厲的批評過默照禪,宏智正覺也對臨濟宗 的棒喝頗有微詞,那麼法師如何同時繼承了這兩派的禪法?他 究竟如何繼承?他不但繼承這兩種禪法,同時也在教授這兩種 禪法,他究竟如何教?是分別教導,還是截長補短鎔為一爐?
(二)研究方法與限制
本研究採取文獻分析法,為了明白聖嚴法師如何繼承話 頭禪與默照禪,首先分別分析大慧宗杲和宏智正覺的禪法,其 次再釐清法師對話頭禪與默照禪的主張,然後再與宗杲和宏智 的禪法進行比較。最後,輔以訪談整理出法師的教禪方法。最 後對法師的禪法作一全面性的檢視,以明白法師禪法的特色。
本研究乃是以法師的著作為主要依據,因時間促迫,僅 能進行少數個別的訪談,尚未能大量訪問參與禪法的修行者, 所以未能明白現場實施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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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宏智正覺默照禪的內容
宏智正覺(1091∼1157)南宋隰州(今山西隰縣)人,乃 是枯木法成與丹霞子淳的弟子,而法成與子淳均是芙蓉道楷的 弟子,道楷的學說經由子淳,到了宏智手中廊廡始大。宏智繼 承道楷「自休自歇」的禪法,發展成為默照禪,而使天下靡然 相從。
正覺的禪學理論建立在人人皆有佛性之上,煩惱僅是心 上幻影,因此如何去除不實的妄念,展露出吾人本地風光,便 是他禪法的特色。
(一)以人人皆有佛性為基礎
禪宗的共同特色就是認為人人皆有佛性,宏智正覺也不 例外,在他看來吾人與生俱來即具有一個靈明廓徹的如來德 相,雖然我們尚未開悟成佛,但這如來德相在我們身上卻從不 虧欠、也不缺少,它是吾人生命最基本的結構,也是最原始的 狀態,所謂:我衲僧家本分事,元無一絲頭缺少,無一絲頭分外,從 本已來,靈明廓徹。
這如來德相,不僅是生命的基本基調,也是吾人與天地 同根、萬物同質的地方,換句話說天地萬物均具有如來德相,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德相即是諸法本性,所謂: 須知從本已來,靈明廓徹,廣大虛寂,三界九地,什麼 處得來?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又說: 一切眾生,具有如來智能德相。
如果如來德相指的是諸法實相,那麼萬物的本性就沒具 不具有、減不減少的問題,只有顯不顯現,及顯現的完不完全 的問題,因此宏智正覺開宗明義,即說: 名不得,象不得,從來清淨不受染污。本自圓成,不勞 修沁,消融萬有,堂堂穩馭真乘,和合眾緣,處處顯揚茲 事。又說: 始信元不修持,不曾染污,無量劫中,本來具足,圓陀 陀地,曾不一毫頭許欠少,曾無一毫頭許盈餘。
宏智認為這靈明廓徹的本性,不是經由吾人修持,或是 「消融萬有」刮垢除弊之後所造成的,也不是吾人修行之後所 建構的新事物;而是吾人本來具足,與生俱來的部分。從另一 個角度說,修行不是要建構或創造出一個靈明廓徹的如來德 相,而只是去顯露吾人本來原有的如來德相,這個德相在佛不 增,在凡不減,是凡聖所同具的。
同時這個「靈明廓徹」的如來「智能德相」,也不會因 為吾人的貪瞋而被染污,癡妄而受損害,它不但是本來具足、 且是永恆不變的。是恆定不變,不待修正的。
(二)煩惱為心上之幻影
如果眾生本具如來德相,那麼為何還有眾多煩惱?在宏 智正覺心中這份染污的性質究竟是什麼呢?它與清淨本性之間 的關係又是如何呢?宏智云: 所以道:「一切皆從心地生,除去一切生底,還是本來 心地。」又說: 在一切諸法,同影像而生;在一切諸相,同幻化而用。一切諸法皆是心地上妄想緣影,譬如湛水因風成波,唯風滅,故動相隨滅,非是水滅。爾心地上,存許多善惡等 相,便是水上波浪,風休波滅,不是水滅,善惡相盡,不 是心滅。
從上面的三段引文看來,宏智認為煩惱只是心地上的妄 想緣影而已,也就是說煩惱根本不是「如來德相」,也不是由 如來德相產生的作用,它只是心的作用而已,也就是當六根與 六塵交接時所產生的作用而已,和如來德相一點關係都沒有。 當六根與六塵交接時,產生攀緣之情,生起執取之欲,自然產 生煩惱,所以要對治的是這個興風作浪的「心」,而不是那個 「清淨不受染污」的如來德相。此處必須注意的是:煩惱只是 「心地上妄想緣影」而不是「心」本身。所以要對治的並不 是受想行識,而是「心」與物交接時所生起的攀緣執取。宏 智的修行法門便是直接掌握了這個特質,針對「妄想緣影」 加以處理。
(三)默照禪在語言方面的教學法
宏智為了要教導修行者除去「心地上妄想緣影」還其本 來心地,在語言的教導上,他採用拈古頌古、回互等方法;在 打坐禪修中則主張休歇與揩磨等方法,以下分別說明之。
1. 拈古頌古
拈古、頌古是禪師截取一段古人古事或詩句,藉由一搭 一唱當中揭示禪意,最後由禪師在頌古中說明此段古人古事或詩句的意義。例如: 舉同光帝謂興化云:「寡人收得中原一寶,只是無人 酬價。」化云:「借陛下寶看。」帝以兩手引幞頭腳。化 云:「君王之寶,誰敢酬價。」頌曰:「君王底意語知 音,天下傾誠葵藿心;掇出中原無價寶,不同趙璧與燕 金。中原之寶呈興化,一段光明難定價;帝業堪為萬世 師,金輪景燿四天下。」
宏智藉由同光帝與興化君臣間的一段談話,來說明佛性 的重要。皇帝感嘆他有一個天下至寶,但沒人出價購買。興化 順勢問道:「我能不能看看皇上那至寶是什麼樣子?」皇帝用 手拉著他的皇冠說:「就是這個。」興化說:「這個誰敢出價 啊?」最後宏智藉著「頌古」的形式說明吾人身上有個無價之 寶,任何代價也換不了。不論是在上堂或小參時,宏智都常引 用古人的公案或詩句,再加以解說與闡釋,希望利用這些材料 幫助學僧了解公案的內容以及自己的體悟。
2. 回互
宏智的教學方法除了頌古之外,回互也是很重要的一種 原則。回互則是禪師在引導修行者時,利用反覆論辯的方式層 層深入的指出修行者當行之道,《宏智禪師廣錄》卷一就有許 多以旁參作為推理原則回互的例子。《宏智禪師廣錄》卷一:
復舉僧問青林:「學人徑往時如何?」林云:「死蛇 當大路,勸子莫當頭。」僧云:「當頭時如何?」林云: 「喪子命根。」僧云:「不當頭時如何?」林云:「亦 無迴避處。」僧云:「正當恁麼時如何?」林云:「卻失 也。」僧云:「未審,向什麼處去也?」林云:「草深無 覓處。」僧云:「和尚也須隄防始得。」林拍手云:「一 等是箇毒氣。」師云:「者僧解問,青林解弄,可謂是虛 玄不犯。回互旁參,把定咽喉,方為好手,觸他毒氣,不 是作家。」且道:「正恁麼時,畢竟作麼生。」良久云: 「連頭袋子盛將去,沒底籃兒著取來。」
在這個例子中,宏智問青林︰「學人徑往時如何?」青 林回答︰「死蛇當大路,勸子莫當頭。」宏智緊咬他的答案, 再問「當頭時如何」、「不當頭時如何」這兩個問題,青林都 可以正確的回答出來,但是等他繼續追問「在喪子命根,亦無 迴避處時」又該怎麼辦,青林的回答就沒辦法掌握禪宗主要精 神了,不論是「卻失」或「草深無覓處」,指的都只是形軀生 命的喪失,但宏智要的不只是視死如歸的勇氣,而是當一切都 失去之後,陡然而現的佛性或本來面目。回互、旁參的目的就 是利用這往復的過程逼顯最後的境界,想要凸顯出佛性或本來 面目,就需要「把定咽喉」。換句話說「把定咽喉」是「回 互」中最重要的關鍵,當學生能「把定咽喉」時,即能逼出回 互所要呈現的最後答案。
回互的形式有時是師生反覆討論,有時則是宏智個人設 問,自己回答,例如: 山云:「祇如海上明公秀,又作麼生?」柱云:「幻人 相逢,撫掌呵呵。」師云:「一言盡十方,萬卷該不得, 一步周八紘,駟馬追不及。直須無舌人解語,無足人能行 始得。說不得,行不得,直是無氣息,有什麼用處。」且 道:「幻人相逢,撫掌呵呵,又作麼生?」良久云:「念 念攀緣一切境,心心永斷諸分別。」
這則回互的例子,只有宏智一人自問自答,很明顯的他 並不覺得當他說出石柱的標準答案─「幻人相逢,撫掌呵 呵」時,他的學生不能夠完全了解。所以他又詳細說明「海上 明公秀」實是「一言盡十方,萬卷該不得,一步周八紘,駟馬 追不及」的比喻,這個解釋比石柱的答案更加不易理解,宏智 想說明「幻人相逢,撫掌呵呵」不是概念思維中的事物,也不 是想像中的幻覺,而是心行處滅、言語道斷的實相,所以用了 雖是「一言」,卻令萬卷無法綜賅;雖僅「一步」,卻連千里 馬也追不上。在這種誇飾的形容之後,宏智又舉了一個比喻說 這就像無舌人能說話,無足人能走路一般。這些例子在在都在 說明「海上明公秀」這個境界是超越語言,停頓思維之後的呈 現。可謂是一個「說不得、行不得,直是無氣息」的世界。
當宏智以「直是無氣息,有什麼用處」來說明「幻人相逢,撫掌呵呵」境界後,他的教學活動並沒有停止,他一躍而 上深入其中,轉出「幻人相逢,撫掌呵呵」的境界又是怎麼出 現的問題?良久之後宏智告訴學生,這是在「念念攀緣一切 境,心心永斷諸分別」之下才能出現的境界,換句話說,「心 行滅處,言語道斷」不是槁木死灰,不與世界交接,而是斷盡 煩惱,卻不被煩惱來束縛。因此「幻人相逢,撫掌呵呵」是知 其如幻,卻假戲真作;在假戲真作當中,卻深知一切如幻。
這種明白自身如幻,亦知他者如幻,了無一絲一毫的為 真為實,這才是真正的「空」,所謂:一切法到底,其性如虛空,正恁麼時,卻空它不得。雖 空而妙,雖虛而靈,雖靜而神,雖默而照。若能如此,先 天地先,一段事;後天地後,一段事。生死是箇中影像, 畢竟立生死不得,真實到生死底,若不恁麼,隨夢幻而 流。在一切境界,殊無些小得力處,識得破、辨得徹、喚 得回、弄得出。在一切諸法,同影像而生;在一切諸相, 同幻化而用。如電如影、如夢如響,了無一絲一毫為真 為實。清淨本然,箇時周遍法界皆是,真淨妙明,箇時建 立。所以道:「法隨法行,法幢隨處建立,何處不是諸人 放光明?」
所謂的「空」是「在一切境界,同影像而生,一切諸 法,同幻化而用」,解脫者不同於眾生的地方,不是他遺世而獨立,而是他證悟了這一切無常無我之後,對幻境不會產生攀 緣之情、執著之心。同時他因為明白自身亦在幻化當中,深知 幻化世界的其本性,所以也不會厭生惡死,這才是「畢竟立生 死不得,真實到生死底」。
(四)默照禪在靜坐默究中的教學法
宏智除了重視語言中的提撕之外,更重視靜坐默究中的 教導,在靜坐默究中他最重視休歇與揩磨兩種方法,休歇看來 像是停止一切的動作,而揩磨卻像是用心去刮垢磨光,這兩種 看來完全背反的方法,如何在一種禪法中同時運用?
1. 休歇與揩磨的意義
宏智的教學法中最令人稱道的是休歇與揩磨的提出,所 謂的休歇與揩磨指的是什麼呢?楊曾文在《宋元禪宗史》中曾 對休歇提出解釋,他說: 「休歇」有時與「無事」連用,一般是指離開喧鬧多事 的環境,到一個安靜處所,使自己身心得到放鬆、休息, 往往是採取讓精神集中的禪定形式進行心理調適活動,抑 制並斷除困擾自己的各種欲望,衝動和追求⋯⋯既然旨在 泯滅古與今的時間觀念,故稱「一念萬年去」;要停止一 切欲望追求,便稱「寒灰枯木去」;要斷除一切煩惱,便 稱「一條白練去」。
休歇是一種停止妄念的方法,它建立在修行者敏銳的反 省力上,在靜坐的當下,修行者必須清楚的觀察到內心浮起的 妄念。一旦察覺到妄念浮現時,立即要停止這個妄念、斬斷這 個妄念,這即是「休歇」法。依據宏智的提出: 兄弟此箇田地,亘徹古今,是爾人分上本有底事,祇 為一念封迷,諸緣籠絡,所以不得自在去,勞他先覺,建 立化門,也祇勸爾諸人,自休自歇去,歇即菩提,勝淨明 心。
在宏智看來,當吾人「自休自歇」時,妄念便不得浮現, 從根斬斷之後,菩提自然顯現,這是因為他認為煩惱乃由妄念 而起,直接斷除妄念,煩惱即能消除;煩惱消除,菩提自然顯 現。這個方法即是他在回互中所謂的「把定咽喉」的方法。
而所謂的「揩磨」,雖然表面上看來像不同於「休歇」, 但它卻是休歇過程中那個持續不斷盯緊心念,努力抓住妄念, 一旦妄念生起必須立刻斬斷那個不敢絲毫鬆懈的態度,因此它 強調「誅鉏盡草莽,四至界畔,了無一毫許污染」,宏智云: 大休大歇底,口邊醭生,舌上草出。直下放教盡去, 洗得淨潔,磨得精瑩,如秋在水,如月印空,恁麼湛湛明 明。
揩磨的特色在於看的緊,除的盡,宏智用「洗得淨潔, 磨得精瑩」來形容用心之緊,不容一根雜草存在,應該說是不 容一根草存留,揩磨必須如同除草一般,除到寸草不生,濯濯 如牛山方可。宏智云: 田地虛曠,是從來本所有者,當在淨治揩磨去,諸妄緣 幻習。自到清白圜明之處,空空無像,卓卓不倚。又說: 但直下排洗,妄念塵垢,塵垢若淨,廓然瑩明。
「揩磨」是一種「排洗」、「淨治」的工夫,類似於 「時時勤拂拭」的精進與用功。這個工夫強調徹尾徹尾的細膩 而又持續的進行方能見效。
2. 休歇與揩磨的關係
若從表面上看來「休歇」似乎是強調「放下」,要求的 是枯寒身心,冷休休的,讓所有的妄念都如嚴冬的草木閉固 不生,或如枯木即使逢春也不萌芽。而「揩磨」就像是「用 事」,所要求的是「洗得淨潔,磨得精瑩」,是努力用力的 清除或琢磨,希望身心潔淨,心田光亮。這二者似乎是兩種 背反的理念,休歇時決無法進行揩磨的工作,揩磨時則決非
休歇。但我們在《宏智禪師廣錄》可以發現宏智不只是分開 來使用這兩種方法,大多數的時間裡,他都將二者合在一起使 用,例如:
(1)枯寒身心,洗磨田地。塵紛淨盡,一境虛明。水 月霽光,雲山秋色。青青黯黯,湛湛靈靈。自照本根,不 循枝葉。箇時底處,超邁情緣,不限劫數,一念萬年。
(2)衲僧家,枯寒心念,休歇餘緣。一味揩磨此一片田 地,直是誅鉏盡草莾,四至界畔,了無一毫許污染,靈而 明,廓而瑩。照徹體前,直得光滑淨潔,著不得一塵。
從上面諸多例證顯示在宏智心中,休歇和揩磨並不是兩 組相對的概念,而是同一方法的兩面,各自表述出默照禪特殊 而又精緻的一面。「休歇」是指修行者在靜坐當下,察覺到妄 念時,立刻告訴自己這是妄念,不可隨波逐流,這個遏止妄念 的動作,叫「休歇」。而修行的過程是一個不斷斬除妄念的過 程,每個階段都有必須對治的對象,此時生起此妄念,彼時產 生彼妄念,都需要「直下放教盡去」,這種緇銖必較不敢鬆 懈的態度,就像發現心田裡冒出妄念的雜草就必須「放教盡 去」,這種持續看守,不敢有所懈怠的精神即是「揩磨」。宏 智說這就像洗滌的過程,即使衣服上只有一點髒都要努力清 洗,直到「洗得淨潔,磨得精光,如秋在水,如月印空」。
由此可知,休歇與揩磨是同一種修行法─默照禪,不同 的兩觀察面向。默照禪不但需要「枯寒心念,休歇餘緣」,不 被妄念所牽引,也不主動攀緣妄念,一有妄念就休歇放下, 「直是誅鉏盡草莽,四至界畔,了無一毫許污染」才算究竟。
從宏智的觀點看來,休歇與揩磨的目的不是滅盡心念, 而是洗淨妄念,是除盡心田中的雜草,恢復田中等作物的豐美 與生氣,不許任何污染與摧殘。在宏智看來吾人在人間中所有 的有心經營,蓄意謀求,都是使自己擾攘不安的緣故,這些算 計營求「膠膠織織」複雜到連自己都認不得自己了,而何時放 下營營,何時就脫然灑落,何時脫然,何時就恢復自己的本來 面目。
宏智說: 只為爾心地下,紛紛地是思惟,攪攪地是架鏤。於妄想 中,膠膠織織、安安排排、粘粘綴綴,什麼時得灑落去? 爾若向這裡,脫然放下,不見箇身;不見箇身,箇時滿虛 空遍法界,只是爾一箇自己。三世諸佛出世也,在爾身中 出世;一切眾生顛倒也,在爾身中顛倒。乃至三界九地、 大大小小、方方圓圓,皆是爾自己身中所現影像。
宏智認為休歇揩磨不只是認清自我本來面目的方法,同 時也是看清一切法的途徑,因為當我們汲汲營營的在獵取爭逐 時,自我如幻的本質退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堅實牢固的 「我」。此時所有的事物都成了實有,成為可攀緣,可擁有的對象,而當我們除去心念中的妄想,認識了自我本來面目,我 們立刻發現不只沒有爭逐的主體,也沒有足以獵取的客體,事 實上所有的事物都如幻如化,如露如電,事物之所以變成實然 而有,變成可逐可取,其實是因我顛倒的緣故。
3. 休歇揩磨能發揮功效的條件
宏智主張休歇與揩磨的目的,在除去吾人自我心中的執 著與妄念。從而使事物不再受到吾人有色眼鏡的蒙蔽,而能以 實相方式呈現出來。然而想要使實相呈露出來,那麼絕不是隨 意休歇,隨興揩磨所能達到的,這可以從宏智認為若是休歇得 不夠徹底,揩磨得不夠潔淨,只要仍有一絲迷妄,那就會沾黏 無數煩惱,生起無盡的紛擾,再度陷入動蕩不安的心緒,纏縛 煩憂的境地可知,所謂:
若一念迷本隨情,牽在一切處,紛紛紜紜膠膠擾擾, 既從不自由處生,還從不自由處死。若是分曉漢,本無所 從來,明白恁麼用,便於一切時一切處,脫徹無依;萬象 中出一頭地,恁時不帶四大五蘊來;方有出身路子,臘月 三十日,依舊恁麼去。所謂來無所從,去無所至,箇時淨 無夤緣,廓無處所,三際斷六門空。所以道:「恢恢焉, 晃晃焉,逈出思議之表也;思不到,議不及,心念纔萌, 便成流注。」
為了避免「一念迷本隨情」的情形發生,宏智主張徹底的休歇與揩磨,因為若無法廓然掃盡,通身洗淨,只要有那一 絲的牽連,仍未免是個凡夫,仍無法不墮入輪迴。宏智云: 師乃云:「兄弟有底道,三十年二十年三年五年,在 叢林中恁麼做,也道我參禪學道。若不曾到底,有甚麼用 處?儞但只管放,教心地下一切皆空、一切皆盡,箇是本 來時節。」又云: 當恁麼為時,直教一毫不生,一塵不翳,枯寒大休,廓 徹明白。若休歇不盡,欲到箇境界出生死,無有是處,直 下打得透,了無思塵,淨無緣慮,退步撒手,徹底了也。 便能發光應世,物物相投,處處恰好。所以道:「法法不 隱藏,古今常顯露。」
只有徹首徹尾的休歇方才能如桶底脫落,從迷而反。只 有徹除妄念,心頭的影像才能恢復它幻生幻滅的本質,而也只 有如此,吾人才能徹見自己未污染前的本來面目。
4. 休歇揩磨以見性
如果修行的目的,在去除攀緣與執著;讓萬物恢復它幻 生幻滅的本相,讓吾人徹見自己未「迷本隨情」前的末來面目,那個本來面目究竟是什麼樣子呢?宏智云: 吾家衲子,將以超脫生死,須槁身寒念,徹鑒淵底,虛 凝圓照,透出四大五蘊。與因緣未和合,根門未成就,胞 胎未包裹,情識未流浪時,著得箇眼,何患不了?恁麼了 時,祖師鼻孔,衲僧命脈,把定放行,在我有自由分。所 以道:「妄息寂自生,寂生知則現;知生寂自滅,了了唯 真見。」
宏智用「與因緣未和合,根門未成就,胞胎未包裹,情 識未流浪」來形容吾人的本來面目,這真是個不可言說,不可 指陳,也無法形容的境界,對這個境界他有更深入的說明: 一性湛圓,本地之光明發耀,六根互用,通身之手眼隨 宜,便能眼處作耳處佛事,耳處作鼻處佛事,所以道:石 人機似汝,也解唱巴歌。汝若似石人,雪曲也須和。能如 是也,於一切塵,成一切智。不見教中道,若色處清淨, 若般若波羅蜜多清淨,若一切智智清淨,無二無二分,無 別無斷故,諸人還體悉得麼。良久云:「雲山父子能無 外,水月交情自有緣。」
當槁身寒念,徹鑒淵底時,我們遇見了父母未生時的我,從而進入一個萬法平等的世界,這時「本地之光明發耀, 六根互用,通身之手眼隨宜,便能眼處作自取佛事,身處作舉 處佛事」,這境界即是所謂的「無二無別」的禪境。到達「無 二無別」的禪境之後,修行者才算進入不退轉的境界。此時的 修行者所見到的無非是實相,已無甲乙的分別,凡聖的區分, 所有的誘惑對他而言都如幻影般的不真實,宏智用「騎聲跨 色,超聽越眺」來說明得道者身處紅塵卻無車馬喧囂的寧靜。
所謂:更須知有轉身路子,轉得身時,別無面孔教爾辨白;無 辨白處,卻昧不得,箇是徹頂透底。窮根極源時節,千聖 萬聖,無異蹊轍;妙在回途,借路著腳,明中有暗,用處 無迹。百草頭,鬧市裡,飄飄揚身,堂堂運步,自然騎聲 跨色。超聽越眺,恁麼混成,方是衲僧門下事。
真正的「見性」是禁得起考驗的,「了了唯真見」是在 轉身縱入大化時,依然可以在「無辯白處,卻昧不得」,不會 因為花花世界種種引誘,即「膠膠織織,安安排排,粘粘綴 綴」,默照禪的修行至此所謂「桶底子脫去」直見實相。因此 是一種有效的修行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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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慧宗杲話頭禪的內容
(一)話頭禪提出的原因
宗杲提出話頭禪的原因,是因為他看到「近代佛法可 傷,邪師說法,如恆河沙。各立門風,各說奇特,逐旋捏合, 疑誤後昆,不可勝數」的緣故,根據他的觀察,當時最嚴重 的錯誤在於「形似而不求悟」,修行者將參禪求解脫當成了追 求時尚的行為,不求了脫生死,只求形貌上的相似,可能是當 時有人只希望求得一個「自在自悟」的名號,根本不在乎沒有 出離三界。就宗杲的觀察,這種狀況幾乎發生在當時每個門派 當中,例如有的人學習默照禪學得不夠透徹,就妄說休歇,卻 休得如土木瓦石,只是在打坐中歇息,享受坐中的輕安寧靜, 卻不求了悟,也不用功,成天將自己困在那「黑山下,鬼窟 裡」中,如同冷水泡石頭般,這是永無開悟之日的,因此宗杲 氣憤的說:教人休去歇去,歇教如土木瓦石相似去,又怕人道坐 在黑山下鬼窟裡,隨後便引祖師語,證據云:「了了常知 故,言之不可及。」
由於不明白輕安不是悟境,卻執著這塊貌似佛土的的黑山 鬼窟。明明沒有開悟,卻在享受一份隨時被戳破的寧靜安詳。
另有人更加狡滑,他明白古人公案不可以理路商略,不 可以言語掛搭。因此凡遇到關鍵處就說些毫無相關的語句,既 不黏滯,也不掛搭,以表示自己早已到達祖師們的境界。事實 上這種言語上的模仿又怎是真正的開悟,宗杲曾舉例說明: 「或師家問:『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爾作麼生會?』便 云:『和尚不妨惺惺。』或云:『和尚甚麼處去來?』」等 等,或者直接再重複說一次「不是心,不是佛」,這種種模 仿,即使模仿的再維妙維肖,也沒有辦法使仿效者開悟。
第三種人更為聰明,他們不但不必像第一種人擺出一副 用功精進的假象,也不必像第二種人,至少在言語上還要求不 黏不滯,他們只需要直接捉住問題再向上一翻,就成了絕妙之 答,例如:「僧問古德:『如何出得三界去?』」答的人只 需說:「把三界拿來,我就告訴你怎麼出去?」將二祖安心的 公案拿來套用一下就叫作開悟了,但這種開悟究竟有什麼用? 等到遇著生死牢關時,真的能保證自己能脫離三界嗎?
宗杲為反對佛門這些怪現象,所以主張明心見性必須 「親證親悟」,語言上的巧問妙答,行為上的鎮日靜坐都不是 真正的開悟。所謂: 殊不知,此事唯親證親悟,始是究竟,才有一言半句作 奇特解,玄妙解,祕密解,可傳可授,便不是正法。
然則如何才能「親證親悟」呢?宗杲認為只有使用話頭 禪才能使人開悟,令人見性。
(二)話頭禪的內在基礎
宗杲認為耽溺於巧思妙語無法令人開悟,同樣的終日靜 坐冥想也無法明心見性,文字禪的錯誤是顯而易見的,也是容 易解決的,但是默照禪如果學得不夠徹底,它所產生的問題就 相當的棘手,宗杲云: 坐來坐去,坐得骨臀生胝,都不敢轉動,喚作工夫, 相次純熟,卻將許多閒言長語,從頭作道理商量,傳授一 遍,謂之宗旨。方寸中依舊黑漫漫地,本要除人我,人我 愈高,本要滅無明,無明愈大。
為了避免吾人「坐在黑山下,鬼窟裡」,如土木瓦石 般,宗杲提出另一種參禪的方法─話頭禪。何謂話頭禪,楊 惠南云: 「看話禪」一詞中的「看」,是觀察、看守、盯住不 放的意思;而「話」字,則指「(狗子)無(佛性)」這 一句「話」(語詞)。在宗杲的話頭禪中,「無」這一句 「話」,可以用其他的「話」來代替;最常代替的「話」是「竹篦子」話。禪宗認為,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都由 「如來藏」(妙明心印)這一源頭而來;包括「無」、 「竹篦子」這些「話」。而且,修禪的目的即在開發這一 萬物的源頭─如來藏。也就是說,參究「無」、「竹篦 子」等等「話」(公案)的目的,乃在開發這些「話」的 源頭─如來藏。
他利用了許多「話頭」來引導學生,進入一個專心一意 的世界,再要求學生突破這個境界,走出一個連「心」都不存 在的世界。但這些動作的目的都只在開發吾人內在的圓明妙 性,正如楊惠南所說的宗杲的話頭禪均在闡揚開發吾人內在的 如來藏。宗杲亦曾云: 即心是佛,佛不遠人,無心是道,道非物外,三世諸 佛,只以此心說法,只以此道度生。
宗杲以「即心」「無心」來詮釋「圓明妙性」,此性除 了「無生可度」「無法可說」之外,還包含不妄取過去,不貪 著未來,也不住於現在的特點。這圓融妙性和宏智所說的「桶 底子脫去」後所呈露的本地風光一樣,不是永絕人寰的槁木死 灰,而是身在濁世卻在污不染;人在塵寰卻念念分明。所謂:直得心心不觸物,念念絕攀緣,觀法界於一微塵之中, 見一微塵遍法界之內,塵塵爾,念念爾,法法爾。
(三)學習話頭禪應有的態度
宗杲在教導人學習話頭禪之前,首先要確立對話頭禪的 信心,相信話頭禪是最有效的禪法,也是最準確的禪法,是唯 一能令人開悟的方法,宗杲云: 欲學此道,須是具決定信。逢逆順境,心不動搖,方有 趣向分。佛言:「信能永滅煩惱本,信能專向佛功德,信 於境界無所著,遠離諸難得無難。」又云:「信能超出眾 魔路,示現無上解脫道。」如上所說教有明文,佛豈欺人 耶?若半明半暗,半信半不信,則觸境遇緣,心生疑惑, 乃是於境界心有所著,不能於此道決定無疑。
宗杲「決定信」中所謂的「信」,並不是指「自信」吾 人身中自有一個「圓滿具足」的佛性,而是指對話頭禪這套教 學法的信仰,確信它是最優秀的禪法。總之,想要這套方法發 揮功效,它的先決條件就是「相信它」,只有相信它具有引導 吾人開悟的能力,吾人才可能安心的依照指示向前走去,也才 能在遇到困難時,鑽不出牛角洞口時依然抱持不放。
除了「決定信」之外,「決定志」也是學習話頭禪必備的基本條件,所謂的「決定志」是指下定決心勇猛精進,以一 種破釜沉舟的姿態,視死如歸的勇氣拚命向前行去,所謂: 擔荷此事,直是具決定志,一棒打不回頭底,若半進半 退,似信不信,縱得箇入頭處,亦禁大鑪鞴烹鍛不得。況 欲向千差萬別處作主宰耶?
這是因為話頭禪的修行中,修行者必須深入疑情,鑽入 疑團,鑽到暗無天日之處,彷彿被重重包圍,身陷不測當中。 這種時間究竟要持續多久,往往因人而異,不可一概而論,有 時數時、數日,也有持續數月、數年的,如果沒有「決定志」 與「決定信」,很難持續下去。只有具備這種決心,才有可能 在疑雲重重、山重水複之時,仍義無反顧的向前直行,也只有 具備「決定志」時,才敢在最混沌最黑暗時懸崖撤手。不論是 「決定信」或是「決定志」在在都說明了宗杲的話頭禪,需要 非凡的氣魄與決心去克服修行中的種種困難,方才能從黑山下 鬼窟裡突圍而出,重見光明。
(四)學習話頭禪的方法
宗杲為了要修正文字禪與默照禪的缺點,所以採用話頭 禪。修習話頭禪不必誦經、禮佛,也不必持咒、做功德,只需 持一個話頭,早也參,晚也參,參話頭時不能順邏輯推理,不 可用理性思惟,也不能學文字禪,直接在「舉起處會,開口處承當」;《大慧普覺禪語錄》裡曾云: 一日問謙,徑山和尚尋常如何為人。謙云:「和尚只 教人看狗子無佛性話,竹篦子話,只是不得下語,不得思 量不得向舉起處會,不得去開口處承當,狗子還有佛性 也無?無,只恁麼教人看,渠遂諦信,日夜體究,每常 愛看經禮佛。」謙云:「和尚尋常道,要辦此事,須是 輟去看經、禮佛、誦呪之類,且息心參究,莫使工夫間 斷。」
從宗杲角度看,誦經、禮佛、念咒都是宗教儀式,儀式 或許可以達到收心攝念的效果,但絕對無法因此開悟,重複這 些動作,正如同學習默照禪人如果沒有盡心的休歇,也沒有持 續去揩磨,只是坐在那裡,又怎麼會開悟呢?同樣的不斷的誦 經禮佛,對宗杲而言不過就是行禮如儀而已,怎能奢求見性? 如果想要開悟,那麼就直接進入話頭的參究,直接探訪活水的 源頭。參話頭既然如此重要,那麼要如何進行呢?
1. 妄念起時舉話頭
妄念幾乎是所有修行人卻必須面對的問題,宗杲認為當 妄念起時,若一心想要壓制它,只是像搬了塊石頭壓住青草, 一般青草還是會從旁邊冒出來的,所以不宜採用壓抑的方法, 而要立刻舉話頭,所謂:妄念起時,亦不得將心止遏。止動歸止,止更彌動,只 就動止處,看箇話頭,便是釋迦老子達磨大師出來也,只 是這箇。
宗杲的這個方法似乎是針對默照禪的缺點而發的,宏智 面對妄念時主張立時遏止,但宗杲認為以一個在妄念中的人想 要以妄動的心來遏止妄念,這正如「止動歸止,止更彌動」, 這是個永不可能達成的任務,因此他主張運用轉移注意力的方 法來遏止妄念,他認為當妄念生起時,吾人只能將注意力轉移 到話頭上,利用心念移轉的方式來停止妄念的滋生與擾動,否 則以凡夫在纏的情形,勢必無法斷然停止妄念。當吾人察覺妄 念已起,立刻自覺的提起話頭,將心思完全放在話頭上,妄念 自然就無法蠢動了。
2. 時時提撕話頭
面對妄念時宏智以休歇來遏止妄念,以揩磨徹底休歇。 但宗杲認為凡夫不可能以妄止妄,所以反對休歇,他認為在妄 念萌生時最好的方法是參話頭;將精神集中在話頭上時,自然 不生妄想。舉話頭,固然可以轉移妄念,使心念盯在話頭上, 但吾人一旦離開話頭,妄念又在不知不覺中竄生出來。所以想 要徹底止息妄念,就必須無時不刻的抱住話頭,隨時隨地的參 究,如此妄想才不至如春草般的滋蔓擴展,宗杲云: 須是行也提撕,坐也提撕,喜怒哀樂時,應用酬酢時,總要提撕時節。
這種「行也提撕,坐也提撕」的修行法門,除了藉由話 頭來轉移心念外,還強調出持續性的重要。宗杲認為話頭的提 撕必須具有持續性與普遍性,這樣才能保證妄念不會趁虛而 入。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個方法其實很類似於宏智所提倡的 「揩磨」,強調「盡淨」的一面。
3. 不放捨、不用棄
大慧宗杲不只注意到斷絕妄念不能只用意志力去斷除, 必須用轉移注意力的方法,讓念頭由妄想轉入話頭。同時也注 意到要徹底斷除妄念就必須「時時提撕」,在強調「時時提 撕」之後,宗杲以自身經驗說明「時時提撕」的結果只有兩 種,一是念太久後覺得沒滋味,二是亟欲解開話頭,心頭如 火。對於前者宗杲告訴修行者,千萬不能因為沒滋味就放棄, 這沒滋味處正是把你推到「意識不行,思想不到,絕分別, 滅理路處」,這已是開悟的前夕,所以千萬不能放捨,宗杲 云:凡看經教及古德入道因緣,心未明了,覺得迷悶沒滋 昧,如咬鐵橛相似。時正好著力,第一不得放捨,乃是意 識不行、思想不到,絕分別滅理路處,尋常可以說得道 理;分別得行處,盡是情識邊事,往往多認賊為子,不可不知也。
經過咬鐵橛的過程後,修行者只要不放捨,持續的努 力,不久即可進入到另一個階段,這階段恰好與上一個味似嚼 臘的階段完全相反,修行因長期專注於話頭,而生起強烈的疑 情,在這疑情未解之時,修行者會努力的尋求解答,不但不覺 得話頭如鐵橛毫無滋味,相反的深深的被話頭所吸引,以致於 有「不知老之將至」的感覺。宗杲在〈禮侍者斷七請普說〉一 文中提到自己曾因深入疑雲,連在吃飯時,拿著筷子都忘了扒 飯的經驗,宗杲云: 老和尚卻令我在擇木寮作不釐務,侍者每日同士大夫 須得三四回入室。只舉有句無句如藤倚樹。才開口便道不 是。如是半年間,只管參。一日同諸官員在方丈藥石次, 我只把箸在手,都忘了喫食。
4. 懸崖撤手
如果修行者對外「忘了喫食」,對內則是疑情逐步擴 大,大到籠罩整個心頭,這個衝不破,解不了的疑情,恰如一 團火無時不刻的在胸中燃燒,宗杲說: 老和尚曰:「這漢參得黃楊木禪,倒縮去。」我遂說箇譬喻曰:「和尚,箇道理恰如狗看著熱油鐺相似。要舐, 又舐不得;要捨,又捨不得。」老和尚曰:「爾喻得極 好,只這箇便是金剛圈栗棘蓬。」
這種困於話頭,鑽不出去,又衝不過去的困境,直叫修 行者坐立難安。然而又捨不得拋棄,因此才造成「要舐,又舐 不得;要捨,又捨不得」這進退兩難的景況。此時千萬不可突 然轉向,乞靈於理性,因為實相是不可言宣,不可思議,超乎 理性思維的。若以理性來探尋則所得的答案僅限於理性當中, 絕無法走到「心行滅處,言語道斷」的境地,這也就是宗杲拒 絕理性與邏輯的原因。
面對這一團熱油鐺,一不可放捨,二不可用理性思惟, 必須一直抱住這話頭,直到「忽然心無所之,不覺噴地一 發」4,以將這心頭熱鐵吐出,這才算花開見佛,所謂: 提撕來提撕去,沒滋味,心頭恰如頓一團熱鐵相似,那 時便是好處不得放捨。忽然心華發明,照十方剎,便能於 一毛端,現寶王剎,坐微塵裡,轉大法輪。
宗杲這個比喻旨在說明參話頭的最後階段:在提撕來, 提撕去,沒滋味時修行人卻不放棄,反而愈鑽愈深,直到衝破 疑團撥雲見日的過程。這其間除了不可放捨之外,最重要的是必須「心無所之」,也就是不可濫用理性去思惟、去分析、去 判斷,而只是抱著話頭一直問一直問,這種精神宗杲稱之為 「懸崖撒手」,不管死活,縱身一跳,躍入話頭的深谷中,宗 杲云: 爾要真箇參,但一切放下,如大死人相似,百不知百不 會;驀地向不知不會處,得這一念子破,佛也不奈爾何, 不見古人道,懸崖撤手自肯承當,絕後再穌,欺君不得。
這破釜沉舟的決心反而讓疑情散盡,置之死地而後生可 說是此一境況最佳的寫照。在大死一番之後,「絕後再蘇」則 如破繭而出的蝴蝶,展現的是完全不同於毛蟲的生命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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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聖嚴法師的默照禪
聖嚴法師與臨濟曹洞兩宗的關係,根據他所著的《聖嚴 法師學思歷程》一書來看,法師的剃度師是東初老人。而東初 老人是太虛大師的學生,也是曹洞宗的焦山定慧寺的方丈,因 此是洞山良价第五十代傳人。但東初老人當年卻是在臨濟宗的 普陀山系的寺院中出家的,也曾經到臨濟宗的常州天寧寺參 學,所以他也是臨濟宗的傳人。正因為東初老人肩負二派法 統,做為他傳人的聖嚴法師也就同時繼承了曹洞與臨濟兩宗法 脈。法師與臨濟的淵源不僅如此,早在民國四十七年他曾與虛 雲老和尚的傳人靈源和尚結過一段法緣,二十年後也就是民國六十七年,靈源和尚正式賜他「知剛惟柔」的法號,並給了他 一份法脈傳承譜〈星燈集〉,因此法師可說是臨濟宗義玄的第 五十七代傳人。
法師不只在法脈上與曹洞、臨濟兩宗有正式的沿承關 鍵,在禪法的修行上也同時繼承了這兩家的家法。早年他在鑽 入疑團走不出時巧遇靈源老和尚,因靈源老和尚的大呵而開 悟,這時他用的是臨濟宗的話頭禪。而他在美濃朝元寺閉關六 年期間用的卻是不折不扣的默照禪,因此法師對於這兩種禪法 深知其詳,他不但是這兩宗法脈上的繼承人,也是修行上的實 踐者。所以他在《聖嚴法師學思歷程》中云:「我有禪宗臨濟 及曹洞兩系的傳承,禪修上亦曾有過體驗。」
《聖嚴法師教 默照禪》的編者在序文中也曾說: 同時傳承了中國禪宗臨濟(話頭禪)與曹洞(默照禪) 兩個法脈的聖嚴法師,早期聖嚴法師教默照禪是以教導數 息觀以及參話頭為主,但是到了一九八○年,開始在禪修 期間指導默照禪法,並且從一九九八年開始,陸續舉辦專 修默照的禪七、禪十、禪十四、禪四十九。至今聖嚴法師 已經主持超過十次以上密集默照禪修活動,受益者不計其 數。
這段話一方面說明了法師與臨濟和曹洞兩宗的關係,也 說明了法師的禪法指導始於數息法與話頭禪,其後才擴展至默 照禪。根據上述引文可知法師教導默照禪的時間大抵從1980年 代才開始,但他與默照禪的接觸,早在他六年閉關的時候就開 始了。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們發現他的默照禪從一面 世就相當的有組織、有次第,也相當的圓熟。
(一)聖嚴法師對「默照」二字的定義
既然法師自己說他的禪法繼承的是大慧宗杲的話頭禪與 宏智正覺的默照禪,那麼我們來一一檢視他的禪法與歷史源頭 間的關係,以便觀察法師同時繼承這兩個宗派時,所開展出來 的禪法究竟呈現何種面貌。
宏智正覺在〈默照銘〉中有「默默忘言,昭昭現前」之 說,原意是說在靜默忘言的境界中,森羅萬象歷歷可辨。同一 文中有「妙存默處,功忘照中」,其中的「默處」也是指靜默 忘言的境界。所以「照中失默,便見侵凌」,是說失其所據, 則無法昭昭而照;所謂「默中失照,渾成剩法」。宏智認為如 果靜默當中沒有辦法使諸相皆現,見我本地風光,那就只是得 個靜坐的樣子而已。由此可知在宏智的用法中,「默」是境界 的指稱,而「照」則是智慧的發用。然而這個「用」必須在 「默」當中,才能呈現出來。
由此可知,「默照」二字在宏智的用法中,應當是指一 個開悟後「靈然獨照,照中還妙」的境界。至於要到達這個「默而能照」的境界,則有待拈古回互的學習與休歇揩磨的努 力,等到桶底脫落時自然蓮開夢覺。
聖嚴法師所謂的默照不但是指境界,同時也是指達到開 悟的方法,法師云: 照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想什麼,也清楚地知道,心 裡所產生的種種反應是怎樣,但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有 時候,希望想的事想不到、不要想的事,卻一直在想。默 的工夫,就是發現了這心裡的狀況時,馬上切斷它。
就法師而言「默」不是宏智正覺所說的那靜默忘言的世 界,而是一種果決堅毅的意志力。當吾人發現自己無法遵行禪 修方法時,立即切斷那個影響修行的妄念,不論那是身痛或是 心癢都要立即停止,讓心重回修行的法門上,這就是法師所謂 的「默」。而所謂的「照」則是清楚的認知到自己現在的身心 狀況,不論是身體的痠麻或是心理的不耐。
默和照的工夫必須貫徹在默照禪的每個階段中,徹底的 使用後修行者就可以到達「默照」的境界。所謂「默照」境界 是指修行者已到達「放捨諸相,休息萬事」身心一如的狀態。 所謂的身心一如便是清楚的照見「心是無常,而身是無我」。 也就是說修行者自此已放下自我的執著,不再攀緣外物,而能 確入實相,證知身心的真實狀態。法師說:知有身心和動靜,是照的工夫,一如與無間是默的工 夫。放捨和休息是默的工夫,知有諸相和萬事是照的工夫 ─此即默照同時的用功狀況。
依此可知實相的展現必須到了默照同時的階段方可能實 現。在證知實相之後,默照的工夫並非停止,而是更清楚的呈 現。此時工夫所證顯的是境界,境界所呈現的即工夫。
(二)聖嚴法師默照禪教學法
「默」「照」二字對法師而言是一種修行的方法,這種 方法貫串在默照禪的每個階段當中。從最基礎的調身調息,到 最後放捨諸相,休息萬事,每一個階段都需要「默」也需要 「照」。以下分別從調身、調息、調心三方面來說明。
1. 調身
默照禪採用的是靜坐法。法師從調身、調息等基礎工夫 開始教導,在調身的層面中,他主張要有一個正確姿勢,坐的 直,坐的穩,可以使身體穩定,心念集中,氣脈循環更為通 暢。這一個階段由於著重身體姿勢的調整,尚未進入意念的層 面,所以是他唯一沒有用上默照工夫的階段。
2. 調息
其次是調息。坐好之後,法師再進行調息的教導。這個 階段主要的重心在呼吸上,他強調不可以意志控制呼吸的長 短,及小腹的起伏,只要自然的呼吸即可。法師的調息法有兩類:一為數息,二為隨息,前者可以順數,也可以逆數或 隔數,後者則可以分為隨鼻息和隨息想兩種。此時: 不去特別注意局部或局部的狀況,不被身體的狀況、環 境的狀況以及心裡的狀況困擾,還是保持清明的心,知道 自己的身體是在打坐,這是「默」;曉得身體在打坐,清 楚地知道身體及周遭環境的狀況,也覺察到心裡所產生的 雜念妄想,則是「照」。很清楚的知道身體在打坐,也知 道身體上的狀況,但是不去管它,這便是「默照同時」。
這個說法很清楚的說明了法師將「默」與「照」運用在 調息方面,此時的「默」是保持清明,知道自己正在打坐,而 「照」則是察覺當下所有的身心狀況,明白身體的麻痛痠癢, 也明白心裡的妄想雜念。在調息部分的「默照同時」的運用是 一方面明白自己在打坐,也明白身體此時的狀況,但卻不因任 何雜念而改變打坐的修行。此時除了身心兩面的觀照外,意志 力的堅持也是十分重要的。
3. 調心
法師將默照禪的調心階段分為四個,這四個階段分別是 收心、攝心、安心與無心,可以說是法師默照禪法的重心所 在,以下分別說明。
(1)收心--法師在收心階段中強調要把心從過去和未來收攝到現在 這一點上,也就是將散亂的心集中在現在這一點上,如果利用 的是數息法,那就是收心於數字上;如果是打坐者就收心於坐 姿上。法師認為凡是想要學習管理心念就必須先學會收心。心 不收,任其馳騁於八極,飄泊於四方是無法管理的。所以必須 運用默照的工夫將心收攝回當下,所謂: 捨下過去境及未來境是「默」,緣現在境是「照」。
在這個階段中的「默照」,顯然是借助一種具體的方 法,幫助吾人將心緒收回到眼前來,不讓意念隨著妄想東奔西 突的。
(2)攝心─集中心--收心這個階段雖然讓個人已將心收攝到現在這個點上, 但尚未完全平靜,它仍然會被諸多雜念妄想所干擾,所以法師 進而主張「攝心」。攝心主要是將心志集中在「方法」上,不 論是數息或是打坐,都要專心一致的「數」或「坐」,全神貫 注盯在修行方法上,避免心念落入妄想。
這個階段所謂的默照,消極意義上是不直接面對妄想與 雜念,不主動採取任何方法來殲滅它們。積極的方面是將心念 轉向修行方法上,奮力的執行這個法門,聖嚴法師云:「不跟雜念、妄想、瞌睡纏鬥是默,把心用在方法上是照」。
換言之,在這個階段當中,修行者必須練習觀察自己的 意念,清楚的知道意念中的狀況,不論是偷懶還是欲想,是物 質的吸引還是精神的紛亂都必須瞭如指掌,這部分是「照」的 訓練。
其次是在明白意念的狀態後,修行者必須採取對治的方 法,聖嚴法師認為當妄念出現後,想要直接消滅這些妄想往往 吃力而不討好,但若將注意力轉移到修行方法上,不論是數息 或是打坐、甚至參話頭,都可以使我們擺脫妄念雜想的困擾, 而不致產生與之纏鬥後的後遺症。這種下定決心離卻妄念的擾 攪,並轉向修行方法的自覺即是「默」。
在這段攝心的過程中,全程了知意念的狀態是「照」, 不論是「默」之前的紛亂或是「默」之中的念念不離方法都能 清楚得知。而「默」則是在「照」之後,自覺到生命不當如此 渙漫,不能如此沉淪,從而決定轉向修行。倘若沒有這份自 覺,只有觀照,就算「照」的再清楚,也沒有辦法改變生命的 流向。只有在觀照之後,自覺到生命必須改變,從而努力去改 變,才能力挽狂瀾。「默」的工作在攝心階段只需要「把心輕 鬆而又綿密地用在方法上」,就算到達集中心的階段了。
(3)安心─統一心--所謂的安心,就是心念能確實的安止於方法上。此時修 行者已能不受身心環境的影響,平穩而持續的使用修行方法,雜念與妄想愈來愈少。並且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打坐。
打坐到一定程度後,修行者會突然發現不是我在打坐, 打坐的人已經和打坐的行為合而為一,無法再區分彼此了。法 師曾形容這個階段的修行者會發現︰「打坐和我,身體和我是 同一個東西,『我』的這個念頭已經不存在,這時就是統一心 的出現。」
統一心的出現說明修行者已經到達物我合一的階段,這 個階段最明顯的特色是人我對立的消解。法師云: 統一時,不再把環境裡的狀況當成對象,雖然也聽得到 或看得到,但不以對立的態度來聽、來看,環境裡的任何 東西都是與自己合而為一。
所謂對立的消解,是說修行者因為修行得力的關係,在 此經驗中體會到方法與人之間的融合,進而知道天地萬物與自 己也是合一的,因此取消了彼我對立的觀點,事事都能從對方 的角度考量。
不僅如此,在這個階段裡修行者還會體驗到前念與後念 的統一,也就是發現內心的念頭是一個接一個,綿綿密密的形 成一群統一的念頭繫念於一處,不再有任何雜念或馳逐的現 象,這時修行者就已進入一個完全安定的「定」境了,進入定 境之後的修行者依然必須保持默而能照的精神︰不要只有默而沒有照,只有止而沒有觀,這樣很可能 進入未到地定,只有身心統一,卻失去了對外境觀照的功 能,這就不是默照。默照的方法是清清楚楚有身體、有環 境,知道身體在打坐;漸漸地,身體在打坐的念頭也沒有 了,雖然曉得是在打坐,但此時身體與心沒有負擔,環境 裡的聲音還聽得到,但是自己已和環境結合為一體,這便 是內外統一。
到了「統一心」的階段,能緣與所緣已經完全合而為 一,自我與環境的合而為一時,身心也就完全靜默下來。法師 認為這個階段最重要的是保持「照」的作用,否則便容易走入 神通,或者進入通靈的狀態。
(4)無心--進入統一心之後,由於「身體與心沒有負擔」,所以也 就沒有煩惱與自我,在這無限的空間與時間中,修行者是自由 自在的,聖嚴法師說,這種情形很容易讓人誤以為自己已經開 悟了,但這只是進入「定」境,尚不是開悟。真正的開悟是在 「照」的般若智慧下,放下統一的寂靜,捨下與萬物的合一, 進入一個「既不執妄境,也不求真境」的境界。換句話說,想 進入「無心」的階段必須做到真妄皆捨,不執有,也不執無, 連「統一心」的階段那與天地合一、萬物同遊的經驗也必須一 起捨下。
在「無心」的階段中,默照的運用大抵如下:「默」的作用表現在知道真妄都不能取,因此毅然決然的放下真妄,明 白物我合一也不能執,從而棄之如敝屣的捨去合一。聖嚴法 師說: 在心尚未統一之前,雜念、妄想隨時都要捨,但是方法 不能捨;有了統一心之後,必定得捨。
由此可知到了無心階段,修行者要連賴以修行的方法也 要捨去,這種徹底的捨,捨到一無依傍才是本階段「默」的 作用。 正由於徹底的「默」,所以修行者方才能進入真正的無 所限礙。這個階段的「默」聖嚴法師稱之為「放捨諸相,休息 萬事」。而知有諸相與萬事卻是「照」的工夫。
默照禪在宏智正覺的手中,尚未有明顯的次第,他只是 指出想要開悟必先認清吾人內在的佛性,後而藉揩磨與休歇除 去心上的蔽障,在徹首徹尾的休歇中徹見本性。但法師卻將默 照修行的過程清楚的區分為收心、攝心、安心、無心四個階 段,又將「默照」二字從宏智的偏重境界義轉為實踐義。他所 謂「默」已兼含休歇和揩磨的作用,「照」則具般若智慧意 義。法師將默照運用在調心的每一個階段,使得「默」「照」 禪通體都在默與照當中完成,成了名副其實的「默照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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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聖嚴法師的話頭禪
聖嚴法師和話頭禪的關係十分密切,早在他學習默照禪 之前他就跟著他的師父學習話頭禪了。其次在民國四十七年法 師因靈源老和尚而開悟時,用的也是話頭禪。在1980年代之前 法師教導禪法時,所用的也是話頭禪。正因為他對話頭禪的熟 稔與得力,所以當他教授話頭禪時便呈現初次地清晰、步驟分 明的特色。
(一)法師提倡話頭禪的原因
1. 話頭是無堅不摧的金剛王寶劍--話頭禪在法師看來是不折不扣的「金剛王寶劍」,能破 一切卻不為任何東西所破。話頭禪不但能在修行初期祛除心中 的雜念、妄想,更能在修行的當中摧破四魔,最後還能衝出 生死牢關,帶領修行者出離三界,因此是一項非常優良的修 行法門。
2. 話頭是乾淨俐落的修行法門--由於話頭禪本身無法以常理來解釋,所以也無法以邏輯 來推理。這個特色使得使用話頭的人無法運用理性來求得答 案,因此也不會因為話頭而產生想像,因想像而誤入歧途,所 以話頭是個安全的方法。
其次,法師認為數息觀、不淨觀、因緣觀,界分別觀 等,雖然可以減少妄念,使心安定但卻無法徹底的消除煩惱, 當遇到重大的變故、大瞋、大貪、大癡興起時,心底的煩惱又 會陡然而現,但話頭禪就不會有這個問題,它是能從根本解決問題,徹底粉碎自我,因此不會有剩餘或殘存的問題需要再次 解決。
由於話頭禪具有上述兩種特質,所以法師認為這是最好 的禪法之一,或許也因為這緣故,法師終其一生不斷的推展這 個禪法。
(二)修行話頭禪應有的心態
1. 每次都是第一次--法師認為話頭禪要修得好,必須抱持著每一次都新的開 始,都是第一次。將自己放在當下,不執著過去,也不妄想未 來,不斷提醒自己,每個念頭、每炷香都是新的開始。
2. 身心都在話頭上--禪修的基本原則就是從當下一念著手用功,也就是從現 在使用的這個話頭下手用功,讓自己念念都守住這個話頭,不 可轉移至上一刻或下一刻,或任何一個身心狀況與環境變化。
(三)聖嚴法師的話頭禪教學法
在法師心中,用話頭來破除煩惱是最快速、最徹底、也 最安全的,因為話頭的本身是超越語言、凌駕概念之上的,所 以使用它不會使修行者去除了A、卻黏上了B;且用它來消解 煩惱,不但能破除五蘊之屬的虛妄,連意識本身也可一掃而 空。但聖嚴法師在運用話頭來破除煩惱時,卻不像以往的禪師 一樣不講次第,相反的,他有嚴謹的進路,也有清楚的說明。 法師說他的禪法:「以『有』為入手方便,以『無』為禪修方向。」說的即是這個。
1. 先行法門--有的人可以直接進入話頭禪的訓練,有的人則不可。如 果無法直接進入話頭禪,那麼即可從數息、念佛等法門進入, 等到雜念減少時即可進入話頭禪。
2. 念話頭--進入話頭禪的第一個階段是「念話頭」。此一階段是藉 著持續不斷唸著話頭,來收回為名利而奔逐、為權勢而算計的 心,使心能集中在話頭之上。這個做法,和默照禪的「收心」 階段,有著相同的功效。但默照禪的「收心」只能將心念集中 在靜坐這一點上,而念話頭卻會在妄想愈來愈少後,對話頭產 生疑問,想解開話頭中的問題。
3. 問話頭--當心較能集中於靜坐之後,妄念仍會不斷出現、不斷地 打斷話頭,使得心念無法完全集中,法師認為此時必須持續的 「念」話頭、不斷的「問」話頭,用意志來集中精神,使自己 能全神貫注的「問」,問到妄念無法再打斷話頭為止。
問話頭的方法首先必須考量人類語言的習慣。由於我們 聽到一個句子時,常將注意力放在句子的最後面,因此在參話 頭時若問的是「什麼是無」時,注意的目標是「無」,若將此 句倒過來問「無是什麼」時,則重心變成了「什麼」,「無」 就無法發揮它應有的作用,我們變成去猜測、解釋「無」的內 容,而無法因「無」字生起疑情。又例如參問的是「念佛者誰」時,問題的重點在「誰」,問的是吾人的法身理體與佛相 應的是什麼,但若換成「誰在念佛」,重心變成在尋找念佛的 那個人。也就是重心放在研究那個念佛的自我,而不是去探究 父母未生時的「我」。
其次問話頭還必須小心不可以思辨的方式來參問,因為 任何思辨都建立在一個穩定的「自我」之上,如果沒有恆定的 界面,個人是無法以概念來推理的,然而參話頭的本身要尋找 的是「實相」,實相是幻生幻滅的,是無自性的,概念思維與 實相處在完全不同的層面上,因此使用邏輯思維永遠無法到達 實相層面。
正確的問話頭是擺脫理性思維,而直接向話頭支取答 案,不急於得到答案,但持續而誠懇的尋找答案,即使問話頭 的整個過程呈現食之無味的感覺,仍必須堅持下去,使話頭一 個接一個如環扣般毫不間斷。
4. 參話頭--問話頭如果只是一直不斷重複的念「什麼是無」、「什 麼是無」,則不僅是食之無味,甚至連唸時也會產生妄念,所 以問話頭時必須繞著這個話頭發問,問題的設計是要使自己對 話頭產生興趣,而不是對話頭感到厭煩。法師曾以參「什麼是 無」舉過一個例子: 假如「無」本來就是一個沒有的東西,為什麼還要問? 這個字裡有什麼東西呢?為什麼有這麼多的禪師都在用這個話頭?他們不是傻瓜,所以一定有它的道理,那麼 「無」裡面究竟會有什麼呢?告訴自己:我不服氣,一定 要問出個名堂來,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種問話頭的方式,其實是在製造疑情,反反覆覆的參 問一直到疑情出現。疑情出現後,修行人不再認為話頭是個乾 屎橛,而是被它深深吸引,無法自拔,一心一意的想知道問題 的答案,至此再也不必替自己製造疑情,疑情會一次比一次濃 厚,參話頭的時間也會一次比一次拉長,想求得答案的心也會 一次比一次強烈,直至茶不思飯不想時,修行者已鑽入了濃厚 的疑團中了。
在疑團中的修行者通常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外界 的干擾已不復存在,他已與疑團合而為一,心中只有話頭。 身體或環境所發生的事對他而言,已無法造成任何困擾,就 算泰山崩於前,他依然如此。這時修行者已到達內外統一的 階段。這個階段中修行人與話頭完全合一,話頭對他而言即 是他整個的生命,不再是個外在事物,不必特別的去提撕它, 特別去想起它,它即是修行者,修行者即是它。
等到話頭給了答案的那一剎那,也就是話頭這隻悶葫蘆 打開時,修行者立刻證入了「空性」,放下了自我,明白所謂 的自我不過是前念、後念、念念相續的瀑流;同時也放下了色 身,明白形軀不過是五蘊所集,其性本空。吾人的身心徹徹底底的是「空」,此時即是所謂的「明心見性」。
「明心見性」之後,聖嚴法師說「這個時候是剛剛懷了 聖胎,已經進入聖胎的狀態,但還沒有成為聖人。」7雖然還 不是個聖人,但是因證空之後,自我中心不見了,因此不再有 自我情緒、分別的干擾,從而能夠認清事實,做出合理與正確 的判斷,能以智慧處理事務,同時因為自我中心的消降,使得 自私自利的心態從根拔起,悲心自然湧現,因此也能以慈悲對 待他人。
5. 看話頭--禪宗所謂的「明心見性」並不是成佛,而只是證入空 性,明白實相而已。這個階段,雖然自我中心消除了,但因為 自我習氣和煩惱的根尚未根除,所以只能夠調伏煩惱,而尚未 能斷除煩惱,因此仍要需要使用話頭修行。但此時參話頭的目 的不是利用話頭來斬刈那些煩惱與習氣,而是運用它來保持明 心見性時的狀態,使它不要退轉,不要失喪。
這個階段繼續維持參話頭的習慣,法師特稱之為「看話 頭」。通常看話頭所用的話頭與本參所用的是同一個。但使用 時心態卻是不同的,聖嚴法師云: 但是心態轉變了,什麼是轉變後的心態?就是知道煩惱 是什麼,但是因為仍有煩惱,所以要繼續參。「如果完全 沒有煩惱的時候是什麼情況?」「如果達到和佛一樣的境 界時,又是如何?」疑團今一個個出現,所以要繼續用這句話頭,達到最終目的。
由此可知,話頭的功能除了能令人開悟外,還能在開悟 之後帶領人走向成佛之道,這個功能聖嚴法師稱之為「保任」 之功。
法師的話頭禪與宗杲話頭禪最大的不同,仍是在次第有 無的方面,宗杲的話頭禪沒有次第可言,他強調時時提撕,也 強調懸崖撤手,但如何有效的從基礎修行到最後的開悟,則無 詳細的說明。
法師的禪法卻十分強調次第,從收心攝念的念話頭,到 全神貫注的問話頭,乃至忘卻環境的融入話頭、栽入疑團,到 明心見性後如何保任,步驟清晰,方法明顯。
其次是宗杲僅提了「疑情」一詞,尚未提出「疑團」來 說明深濃的疑情,「疑團」一詞的出現大概要到明代博山元來 時。在法師的禪法中清楚的區分出疑雲與疑團,這也是他不同 於宗杲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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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結論─法師對話頭禪及默照禪的綰合
如果我們把法師的默照禪和話頭禪對照來看,可以發 現,法師將默照禪的調心分為了四個階段,而話頭禪的參話頭 也是四個階段。默照禪從處理吾人向外爭競馳逐於名利聲色等 心開始,而話頭禪也從處理散亂心開始。其次默照禪進入攝心的階段,妄念漸少,心漸漸可以安住於所緣境。而話頭禪的第 二個階段則為「問話頭」,在這個階段中,妄念同樣也是漸次 減少,只是偶爾出現打斷話頭的機率變小了。
第三階段法師的默照禪則進入了統一心的階段,這時會 突然發現身心合而為一,「我」已與打坐連為一氣,進而發現 自己已與環境融合在一起,不會再將環境中的狀況當成對象, 雖然聽到了、看到了,但不是以對立的態度來聽來看。這個階 段中,最特殊的經驗是與萬物冥合的感覺。法師的話頭禪到了 第三個階段,則是參話頭。這個階段是由問話頭產生的疑情, 再深入鑽進疑團的階段。當疑團罩頂的時候,修行者可謂進入 一個悶葫蘆當中,朝思暮想的無一不是話頭,修行者完全忽略 了身旁的事物,可以茶不思飯不想的抱住話頭。這個情境初初 看來完全不像默照禪的「統一心」,但仔細想來,默照禪的統 一心是一個破我執、無我的階段,而話頭禪的「參話頭」中, 當人全神貫注於話頭時,也同樣的到達一種無我的階段,二者 都是以融入所緣來破除「自我」,達到無我的境界。
第四個階段對法師的默照禪而言,這是「無心」的階 段,是「放捨諸相,休息萬事」後的澄明與寂靜,前面三個階 段,吾人必須捨的是妄念雜想,而不能捨的是方法。捉住方法 「打坐」,集中心力在方法上,自然可以捨下妄念;但到了最 後這個階段,則連方法也要捨棄,連無我的內外冥合也要拋 下,縱身空無中,方可達到「無心」的階段。
看話頭的階段則是等待機緣成熟,悶葫蘆破碎之後的明 心見性,這其實也是「無心」的階段。
如果我們將法師的默照禪與話頭禪加以比較,可以發現兩者都有相同的機制,經過相同的過程。都必須先將心從外攝 收回內,待心集中於一處,再破除自我,融於所緣成為統一 心,最後再超越無我而成無心。明心見性之後需要繼續保任與 長養,這個過程是聖嚴法師禪法的基本架構,放在默照禪上形 成收心攝心,集中心,統一心與無心四個階段。若放在話頭禪 上則構成念話頭、問話頭、參話頭與看話頭等階段。由此可知 這不但是法師對禪法的基本主張,也是他多年來實踐與教學中 所得的成果。不論法師用的是默照的只管打坐,還是話頭禪的 參問法,最重要的是他從不悖離自己的禪法。法師自己也說他 的禪不是古人的殘渣遺骸,也不是日本人的禪法,而是他自己 的禪法。所謂: 我只是透過自己的經驗將釋迦世尊以來的精神、鍛鍊 身心的方法,加以序次化及合理化,使得有心學習的人, 不論性別、年齡、教育程度以及資秉的厚薄,均能獲得利 益。
法師的禪法雖說是繼承自宏智正覺的默照禪與大慧宗杲 的話頭禪,但不可諱言的,這兩種禪法到了法師手中都經過大 量的修正,次第變得清楚了,概念也變得明晰了。同時也不再 只限於上層方法的說明,連最基礎的方法都建立起來了。因此 我們可以說:聖嚴法師對默照禪與話頭禪的繼承,不是一成不變的照單全收,他吸收了前人的精神與方法,卻結合上自己實 修的經驗,同時考慮到當代人身心的狀況,從而修正了默照禪 與話頭禪的實施方法,並賦予他們清晰的概念和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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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說幾世紀以來─禪宗的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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