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蕭愁殺人:大漢盛世的底層暗角─以古詩歌敘說※
一、十五從軍征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松柏塚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這首《十五從軍征》在文學史上被稱為古詩。所謂古詩,一般指流傳于魏晉的漢代無名氏詩作,以前選本也有作者,比如枚乘、蘇武、李陵、劉勰等等,都不可靠。現在一般認為就是東漢末年的作品,大約是散落的樂府詩。
北宋郭茂倩的《樂府詩集》把這首詩隸屬《梁鼓角橫吹曲》,作為《紫騮馬歌辭》的一部分。分為四支曲子,也就是四句一曲,其實內容都是連貫的,可合併為一曲。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十五從軍征,是說十五歲參軍,按說是十分不人道的。一般正常的朝代,兵役的年齡都不會那麼早。秦漢時代的十五歲,按照現在的計數法,其實只有十三歲,那時候的人,十三歲未必發育了。秦代徵發兵役的年齡,根據睡虎地秦簡《編年紀》記載,墓主名叫“喜”,是湖北安陸的一個小吏,處長級別。他生於秦昭襄王四十五年十二月甲午雞鳴時分(前262),我讀到這裏的時候,不由自主裹緊了衣服,為他和他老媽感到揪心。農曆十二月的湖北,沒有暖氣,應該寒風刺骨,而且雞鳴時刻,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刻,在這樣的季節和時辰分娩,何等痛苦。
《編年紀》還記載,喜在秦王政元年(前246)開始服兵役,也就是說,喜當兵的年齡不到十六歲,貌似符合“十五從軍征”的說法。不過還有些疑問,秦國一向號稱以十月為歲首,如果喜生於秦昭襄王四十五年十二月,按照規定,就應該算秦昭襄王四十六年,但為什麼這件事系在四十五年下呢?說明那時秦國可能還沒實行以十月為歲首的制度。
但《編年紀》又記載,秦昭襄王五十六年後九月,也就是閏九月,秦昭襄王本人掛了。秦置閏月一般在歲末,有後九月,說明在五十六年秦國肯定已經以十月為歲首。但奇怪的是,這條記錄後面,緊接著寫喜的弟弟“速”出生,時間在正月,仿佛第二年正月也算昭襄王五十六年。這就奇怪了,就算你不以十月為歲首,正月怎麼也得是新年啊,為什麼要系在五十六年下?
據《秦本紀》,秦昭襄王九月死,本來十月新年,他兒子秦孝文王即位,應該換新紀年,但沒有換,一直拖到第二年十月正式辦理登極手續,才換成新紀年。但登極手續辦完後三天,秦孝文王也掛了。搞得好像他只當了三天王,其實人家是當了一年多。有個講宣太后故事的電視劇,就真的講秦孝文王只當了三天王,這是不對的。
秦孝文王沒有在老爹掛後的十月立刻換新紀年,這說明秦國雖然在制度上以十月為新年,習慣上並不是。他們依舊認為這一年十月後屬於秦昭襄王那個死鬼,所以到十二月依舊屬於死鬼紀年;但又沒有在三個月後的農曆正月改紀年,而一直拖到又一個十月,說明制度仍在起作用。但這麼一來,硬是把後世讀書人搞得一頭霧水。喜的弟弟速出生在秦昭襄王掛後的第二個農曆年正月,依舊系在秦昭襄王掛的那個年份下,就是這個原因。
但其實這是矛盾的,如果你確定以十月為歲首,十月就應該改紀年;習慣上依舊以正月為歲首,也應該在正月改紀年。秦昭襄王掛的那年,兩樣都沒有實行,這應該是例外,大概因為他剛死,不好意思立刻改紀年,才拖了整整一年,到第二年十月。也就是說,秦昭襄王的五十六年特別漫長,遠遠超過一個太陽年。
喜出生在秦昭襄王四十五年,到秦王政元年,雖然不滿十六歲,但按照當時的計算法,已經有十七歲了。我們小時候,鄉下經常這樣算,說某某人滿了一歲,在吃兩歲的飯,那麼就算已經是兩歲。喜更倒楣,十二月生,到第二年正月,雖然才吃一個月的奶,但從年份上,已經算一歲,那麼,他捧著老媽的乳房再吃下去,就算在吃兩歲的飯。所以,到了秦王政元年,他雖然其實只有十五歲,但按照那種刁鑽古怪的演算法,已經算十七歲。我甚至懷疑,這種計算方法,完全是為了政府需要。早點長大,早點為國家做貢獻,這是政府的期盼。
至於漢朝,算是比較人道的,服兵役的年齡推遲。據張家山漢簡,老百姓的兒子二十歲開始服徭役兵役;如果你有爵位,還可以推遲兩到四年;據《漢書》,昭帝時,老百姓的服役年齡全面延後到二十三歲。總之,都不會在十五歲就被迫當兵。
那麼我們講的這首《十五從軍征》,如果按照那時的計數法,十五歲其實只有今天十三歲,他發育了嗎?扛得動槍嗎?有人問:“這是不是詩歌的誇張?”關於這個,我還真不好回答,因為如果碰上戰爭需要,國家請你為國捐軀,就算年齡不到,你好拒絕?
又按照古書記載,退休年齡,有爵位的話,五十六歲;無爵就要等到六十歲。漢朝的退休制度,也是不斷變化的,張家山漢簡裏說,大夫以上,五十八歲退休,沒有爵位的,就要六十六歲,非常可憐。但比起這首詩裏寫的“八十始得歸”,又算是萬幸了。
有人說詩歌有些誇張,確實是可能的,但也不一定。中國古代的事,大家都知道,法律不是擋箭牌,碰到戰亂,一輩子服役也稀鬆平常。杜甫寫過《石壕吏》,大家都讀過,老頭子被官兵捉去,即使打不了仗,危急的時候用來填溝壑,平常時候用來當廚師,總之不會放過你。所以古代老百姓非常怕兵,不管是官兵還是賊兵,都害怕。官兵可能更兇殘,史書上無數次出現這樣的歌謠:“賊來尚可,官來殺我。”“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這首詩的主人公,就是這樣一個受害者。
如果詩歌沒有誇張,則這詩的主人公基因真的很好,在那樣艱苦的歲月,竟然活到八十歲,而活到八十歲,竟然沒有立下軍功,當個將軍校尉什麼的,也頗奇怪。身體好,總不會當燒飯的伙夫。即使當伙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漢朝末年普通士兵的升遷道路都沒有了。一個人為軍隊服務六十多年,放回來的時候,還是兩手空空。杜甫的《兵車行》也是這麼寫:“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在古代,打仗是義務,立功升遷的機會並不多。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而且,他找到了回鄉的道路,還碰到了熟人。他們那個村也是奇葩村,這麼老的一個老兵回鄉,竟然還能碰到同樣不死的熟人,也不驚訝,真可以視為第一個有確切記載的長壽村了。他問那熟人:“我家裏還有誰啊?”阿,語氣詞,沒有實際意義,就像我們說阿貓阿狗。漢武帝的皇后,名叫阿嬌。都是這樣的意思。
遙看是君家,松柏塚累累。
那熟人向他指路:“呐,那就是您家,看見沒?對,確切地說,是遺址,更確切地說,已經變成了墓地。您家裏的人都死光了。墳墓上的松柏,都可以拱抱了。”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這裏寫老兵回到自家視察的場景。說是遺址,到底有些殘垣斷壁。就像圓明園,雖然燒掉了,還有些宮殿結構佇立。老兵的房子也是這樣,留了些殘垣斷壁,竟然沒被村人完全拆除,材料廢物利用。只見兔子從原先的狗洞出入,野雞在屋樑上翱翔,恢復了大自然原始生態。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院子的中庭,長出了莊稼,水井邊的旅葵生得鬱鬱蔥蔥。中庭,就是庭中,這是古代習慣用法。“旅穀”“旅葵”的“旅”,本義是旅行,古文字字形像兩三個人舉著一面旗幟去春遊,引申為不住自己家裏,又引申為寄居。莊稼和葵菜,不老老實實長在田裏和菜園裏,卻長在院子裏和井邊,這是不安分,是做客,所以稱為旅。也寫作“穭”,古書上常見“穭生”,都是指野生。有可能跟“野”就是同源詞,因為古音很近。野葵,就是野生的葵。古代很多人家,屋門外都有井。葵菜則是漢代人常吃的蔬菜,不是愛吃,而是不得已,那時蔬菜品種很少。
這兩句詩畫面感極強。大自然真是生機勃勃,別看人類橫蠻,但一不小心,它們就會把被人類搶去的重新奪回來,只要給它們時間。這個景象,在人類自己看來,當然是不勝哀痛。古書上形容王朝覆滅,最喜歡用的比喻就是麋鹿游於台榭,荊榛蔓於宮闕。但麋鹿估計不會來老百姓的破屋子,因為它喜歡有水的地方,帝王的宮殿才有池水漸台,環境很好;老百姓的家頂多只有兔子拜訪,這是不同的地方。
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好像這也有好處,就是可以就地取材,把庭中的莊稼採摘了,井邊的葵菜洗了,直接做飯打湯。羹本來指肉湯,這裏當然只是菜湯。可以想像一個老兵剛回家,做的第一頓粗陋的飯菜,油鹽醬醋估計一概沒有,不會好吃。但命運如此,又能如何?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菜湯和米飯一下子就熟了,但是沒有誰可以邀請,只能一個人吃,特別孤獨。稍微正常的人,坐在榛棘叢生、墓塚累累的舊日庭院中吃飯,都會淚如雨下:這個房子也許是祖先傳下來的,當時還簇新簇新,青磚青瓦,高大寬敞;屋樑上有燕子呢喃,父母還在,和兄弟姊妹幾個一起吃飯,其樂融融;一條家養的黃狗,在旁邊搖頭擺尾,不勝歡快。時光一下子流逝了六十多年,父母墓木已拱抱,兄弟姊妹不知飄零何方,也許早已死了。這種悲慘人生,在漢代末年,估計是平民的常態。他多麼想像往日一樣,招呼親人一起進食啊。“不知貽阿誰”,蘊含著普通人的無限悲傷。
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他走出門,恍恍惚惚,向東張望。為什麼向東張望,沒有什麼道理,就像漢樂府說“出東門,不顧歸”一樣。但也許是東望泰山,漢代人相信人死後靈魂會歸泰山,東向看,想看看親人的魂魄。
這首詩很像一部黑白電影,一個老兵背著個破包裹,掛著一把環刀,鬚髮蒼白,面目滄桑,但猶自精神健旺。他沿著古驛道往前走,沿途偶爾馳過幾輛官方的郵車,或者幾個騎馬的郵卒,此外就什麼都沒有。每到這時,老頭就停下來,望著郵卒遠去,呆立半晌,又繼續往前走。偶爾路過一個村莊,看見一個洗衣服的老嫗,臉上露出欣喜:“狗子。請問,這是狗子的家嗎?”老嫗說:“什麼狗子?”老頭看著她,喃喃地說:“你說話和他不是一個口音,當年狗子就住在這裏,我和他一起去參軍的,你在路口送我們,還塞給我一袋橘子。”老嫗迷茫地看著他,老頭也意識到自己年已八十,老嫗比自己還年輕幾歲,怎麼可能是戰友狗子的母親。於是繼續走。有點像美國電影《第一滴血》,但藍堡那時還很年輕,老頭子卻沒有未來。
他一路走的經歷,如果想像合理,可以寫成一部歷史小說,通過路途的所見所聞,加上他的回憶,勾勒出一幅東漢末年民間的生活畫卷。但難度很大。
最後老頭子走到了家,家其實就是他預想中的樣子。他並不傷心,最後,在他顫顫巍巍走出家門的時候,電影結束。
這一定是一部能夠獲獎的電影,送到好萊塢,比《戰狼Ⅱ》強。
二、古歌
(一)高田種小麥,終久不成穗。
男兒在他鄉,焉得不憔悴。
這首古歌,一般認為是建安時代的民間歌曲。內容很簡單,但質樸有味。終久,有一種版本作“稴”,指穀子乾癟,不飽滿。
《齊民要術》裏說,小麥適合種在低窪的地方,不適合種在高地,否則就長不好。所以說,在高田種小麥,最後會長不出麥穗。這是起興,但跟《詩經》的起興不同,《詩經》的起興可以和所詠的事物無關,而這種起興是有關的。高田不適合小麥生長,引出背井離鄉的人也長不結實。
所以下兩句是“男兒在他鄉,焉得不憔悴”。古代商業和旅店業不發達,在外奔走是很痛苦的,吃不好,睡不好,風餐露宿,很容易生病。不像現在,就算住地下室旅店,也有瓷磚砌的衛生間;買肯德基吃,雖然不健康,但營養足夠。何況古代和現在不一樣,現在出門,大部分是旅遊,就算有不如意,也是自討苦吃,求仁得仁。
古代生活簡單,生產力低下,一般人沒事不會出遠門,如果出遠門,要麼是徭役,要麼是兵役,都不是自願的(當然也有自願的,比如做遊俠和經商,但很少)。所以有一句俗語,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二)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
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這也是漢代無名氏的古歌,同樣是寫遊子懷鄉。漢樂府古歌裏,這種題材的非常多,說明那時候為了生計,被迫遠行的人不少。
秋風蕭蕭愁殺人。
首句寫秋天的風景。蕭蕭的秋風,讓人愁悶欲死。這句寫得激烈憤懣,一讀之下,就感到愁苦逼人。“愁殺人”三個字感情濃烈,再也不像《詩經》那樣哀而不傷,怨而不怒了。《詩經》寫愁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很含蓄,漢代人不,他們激切,憤懣,慷慨,因為漢代政府權力更大,普通人也確實比《詩經》時代的人更苦。這句話影響了後世很多詩人,秋瑾的詩“秋風秋雨愁殺人”,明顯就是抄襲這句。
出亦愁,入亦愁。
出去也愁,進去也愁,簡直彷徨無計。有點像南唐李煜的詞:“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滴頻欹枕,起坐不能平。”那種坐臥不安的感受,可以想見。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
這幾句簡直不像詩歌,節奏既不是五字一句,也不是兩兩成句,而是三句連發,感覺就是淩亂的思緒噴湧而出,一抒為快,跌跌撞撞,慌不擇言。座上這些人,誰不懷著憂愁?真是讓我白頭啊。要是一般的職業詩人,肯定要在“誰不懷憂”後面加上一句,不管怎麼樣,苦心焦思也得加一句,這才妥帖平穩啊,才像詩歌啊。
魯迅在《采薇》裏說:“這是什麼活,溫柔敦厚的才是詩。”我們可以仿照一下:“這算什麼詩,駢儷的句子才是詩;這三腳貓,站都站不穩,怎麼能算詩?”但很遺憾,這才是詩,駢儷的句子老幹部都能湊,最大的老幹部乾隆寫了五萬首,都很駢儷,但根本不算詩。
有人說“座中何人誰不懷憂”當為“座中何人不懷憂”,說“誰”是注釋的文字,混入正文的,我不這麼認為。漢代人很質樸,即使言辭不像書面語那麼四平八穩,但口語就這麼說,就這麼忠實記錄。
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
原來主人公在胡地,那裏確實風大。飆風,就是暴風,古音“飆”和“暴”音近,有可能是同源詞。說文說“飄”是“回風”,意思差不多,古音也都相近。北方樹木普遍比南方高大,所以說樹木何修修。修,就是很長很長。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這四句的前兩句,曾經出現在《古詩十九首》裏;後兩句,古樂府《悲歌行》也有,《悲歌行》是這麼寫的:
《悲歌行》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思念故鄉,鬱郁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這首古辭收在《樂府集·雜曲歌辭》中,寫遊子思鄉不得歸的悲哀。
“悲歌可以當泣”,詩一開頭,劈頭劈腦攔腰斬斷許多內容,不難理解,這位悲歌者在此之前不知哭泣過多少回了,由於太傷心,以至最後以放聲悲歌代替哭泣,他爲何這樣悲哀?
“遠望可以當歸”,原來是一位遊子,他遠離故鄉,無法還鄉,只好以望鄉來代替還鄉了。真的“遠望可以當歸”嗎?只是聊以解憂,無可奈何罷了。
這兩句把許許多多人的生活體驗作了典型的藝術概括,是最能引起讀者共鳴的,所以成爲千古名句。
“思念故鄉,鬱郁累累”,這是承接“遠望”寫遠望所見,見到了故鄉嗎?沒有。鬱郁,是寫草木鬱鬱蔥蔥。累累是寫山崗累累。“嶺樹重遮千里目”,茫茫的草木,重重的山崗遮住瞭望眼,故鄉何在?親人何在?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這兩句是寫思鄉而未還鄉的原因。家裏已經沒有親人了,哪裏還有家?無家可歸。即便是有家可歸,也回不去,因爲“欲渡河無船”。所謂“欲渡河無船”,不僅僅是指眼前無船可渡,而是說自己處處受阻,前途坎坷,走投無路的意思。
張衡在《四愁詩》中說:“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樑父艱”,“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連結用東西南北四個比喻來象徵自己有志難伸,憂傷失意。
李白在《行路難》中說“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以行路難象徵人生道路的艱難。
“欲渡河無船”也應作如是觀,是這位遊子悲慘命運的形象寫照。這正是他思鄉、望鄉的根本原因。這樣寫,就比《豔歌行》要沉痛得多了。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他的思鄉之情,他的痛苦遭遇,很想向人訴說,但有許多難言之隱,不敢亂說,只好悶在心中,萬分痛苦,就像車輪在腸子裏轉動一般,陣陣絞痛。
這首詩和《古歌·秋風蕭蕭愁殺人》在思想內容上相似。最後兩句均是“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但《古歌》是觸景生情,而這首詩,既不寫景,也不敘事,它以肺腑之言,真摯的感情痛苦的體驗而動人心絃。
可以說,抒情詩的意境,並不在於寫景和敘事,只要感情真摯感人能引起共鳴,那麼詩的意境就在不同的讀者的腦海中幻化爲豐富多彩的藝術形象了。
不同的是,這首《悲歌行》是觸景生情,而《古歌》是純粹抒情。為什麼意思相近,且有完全相同的句子?我猜都是當時人喜歡的妙句,大家都背熟了,寫詩時就順便擷取,借別人的酒杯,抒發自己心中的塊壘。
讀漢代古樂府,這種懷念故鄉的詩歌往往很絕望,想回家,又怕回家;因為知道世道衰亂,家園大多已經無存。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漢末的戰爭,在很多地方導致了滅絕性的災難,六千萬人口的東漢,十室九空。這些情況,在外征戰的人不是不知道。
《詩經》裏寫到這類心情,一般沒這麼激烈,也不過就是說“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對回家充滿了期望。有家可歸,自然可以含蓄,可以做到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無家可歸,怎麼溫柔敦厚得起來?所以,我們一定要知道:隨著時間的推進,社會並非永遠在進步,也經常會倒退。
三、飲馬長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這首詩收入《昭明文選》,沒有作者名,《玉台新詠》題名為蔡邕,《樂府詩集》收入《相和歌辭》中的《瑟調曲》,郭茂倩說是講士兵遠征,在長城邊養馬,老婆思念他的事。據說當時長城下有很多泉眼,稱為窟,是士兵飲水和飲馬的地方。《飲馬長城窟》這樣的詩題,不一定真的寫飲馬的事,主要是抒發士兵戍邊的痛苦。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首句在《古詩十九首》就有,那首詩也是寫思婦怨恨蕩子不歸家的,但純是寫景,看不出青草與離別相關的意象。這首詩則不同,古代遠行野外,青草是最常見的景色,平原上青草芊綿,一眼望不到邊。
《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從此就把青草芊綿和離別永久聯繫起來。當時長亭送別,所看到的遠方都是春草連綿,一望無際。以春草的茂盛和無與倫比的生命力,來反襯人生命的短暫和情感的憔悴,成了中國古典文學的象徵。這一點,現在的人絕對難以想像。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遠道之人不可思念,只在早晚夢見。宿,同夙。“宿”的本義是人躺在床上睡覺,“夙”的本義是跪在地上迎接月亮,代表淩晨。意思好像完全不同,但這兩個字古音卻很近,從語言學上來講,它們的意思也有相同或者相近的可能。
那是怎麼統一到一起的呢?有個橋樑可以連接它們。“宿”和“夙”都有“舊”的意思。“夙”的“舊”義好理解,因為“很早的”可以認為是“舊的、不新的”;而“宿”的本義是“睡覺、留宿”,似乎和“舊”無關,但“留宿”的東西,就可以引申為舊了,不新了。因此,“宿”“夙”應該是同源詞。在甲骨文中,它們的字形就有分別,說明從語言學上就已經分開了,有了各自的功能。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
夢見他在我身旁,突然驚醒,原來是美夢一場,依舊在他鄉。
他鄉各異縣,輾轉不相見。
他鄉就是不同的縣城,我們輾轉相隔,難以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
這裏忽然轉入寫景,其實這個景,也不是什麼實景,而是對生活經驗的概括。枯萎的桑樹,也瞭解天風的(方向變化);海水也能分別天氣的(寒暖),言下之意,何況我這個人呢?我也需要人關懷,需要人知疼知熱。“知”的本義是“知道”,可以引申為“分別”。
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可是我周圍的鄰居們朋友們,下了班回家,都各自抱著自己的配偶親熱,誰肯跟我說句話,解解我的寂寞?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剛剛抱怨完,遠方的客人就來了,還提來了兩隻大鯉魚。這可是好東西啊!我小時候最喜歡鯉魚了,因為鯉魚長得胖乎乎,顯得肉多;不像別的魚,瘦條條的。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然後就讓小兒烹調鯉魚,剖開一看,有一條尺把長的素,素上寫著字,原來是封信。其實這幾句邏輯問題很嚴重的。首先,如果這婦女的夫君在長城飲馬,要客人幫他帶禮物回家,為什麼帶兩條鯉魚?那麼遠,路上不會變臭嗎?即使不變臭,為什麼要把信放在鯉魚肚子裏?又不是藏寶圖。何況那麼好的素,從魚肚裏抽出來,不腥嗎?總之,不好理解。但詩歌就是這樣,浪漫,不可以常理度之。寫得四平八穩,就沒意思了。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於是趕緊恭謹地讀信,不是躺著讀,不是坐著讀,而是長跪著,直起腰讀,為什麼這麼恭謹?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書信裏寫了六個字:多吃飯,俺想你。很樸素,不文藝,卻很感人。
這首詩很長,總共有二十句,分為兩部分。前面十二句為第一部分,寫婦女對遠方親人的思念及自己的悲傷。後面寫收到書信,但也沒有結果。對方只說想念自己,一句也沒提什麼時候休假,什麼時候回家,看來是永無回家之日。普通人身不由己的悲慘,隱藏在字裏行間,明著是讀不出來的,要細細體味。
寫收到鯉魚那段,我甚至懷疑也是夢境的延續。她說“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好像真的醒了,其實並沒有醒,或者說馬上又睡了個回籠覺,結果就進入一個明亮的場景,如果是拍電影,可以調為明亮的色調:她正在廚房忙碌,突然一群小孩嘰嘰喳喳圍著一個人走進院子:“趙家母,你家來客人了。”
接著,一個漢子,提著兩條新鮮的鯉魚憨厚登場,一口外鄉口音:“是趙家母吧?我是老趙的戰友,這不回家探親嗎?順便路過,就幫老趙往家捎個信,喏,這是他托我帶的鯉魚。”
婦女也不疑有他,歡天喜地:“是嗎,趕緊進屋,坐下喝口水,留下吃飯,我去給你殺魚。”
其實哪里有什麼魚,哪有什麼信,完全不合邏輯的想像,南柯一夢。
關於魚腹書的問題,有人曾解釋說,古時舟車勞頓,信件很容易損壞,於是古人將信件放入匣中,將信匣刻成魚形,美觀而又方便攜帶。但從目前的考古發掘來看,沒有證據證實。我想是無稽之談。我認為古人之所以把魚看成信使,就像把大雁想像為信使一樣,都是一種美好的願望。
《漢書》裏講,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被發配北海牧羊,漢使每次來,單于都說蘇武已經死了。後來漢使又來,蘇武偷偷見到漢使,教漢使騙單于說,漢天子在上林苑中射得一隻大雁,雁足上系著帛書,帛書上說蘇武在北海。單于只好把蘇武放回。古代自然環境原始,水路四通八達,魚憑藉大小河流,只要不中途夭折,理論上就應該能遊遍天下。
水是魚的憑藉,天空是大雁的憑藉,人卻不行,靠雙腳在大地上行走,不但累,而且不能喝西北風;而大雁和魚,則可以飛/遊到哪吃到哪。雁足系書和魚腹藏書這種無厘頭的想像,為中國文學創造了兩個永恆的文化符號,“一春魚雁無消息,千里關山勞夢魂”,“驛寄梅花,魚傳尺素”,宋代詞人秦觀就寫了好幾次。
唐代女詩人李冶《結素魚貽友人》:“尺素如殘雪,結成雙鯉魚。欲知心裏事,看取腹中書。”她喜歡把尺素結為鯉魚形,當然也是受魚腹藏書這一文化意象的影響。
四、婦病行
婦病連年累歲,傳呼丈人前一言。當言未及得言,不知淚下一何翩翩。
“屬累君兩三孤子,莫我兒饑且寒。有過慎莫笪笞,行當折搖,思複念之!”
亂曰:抱時無衣,襦複無裏。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
道逢親交,泣坐不能起。從乞求與孤買餌,對交啼泣,淚不可止:
“我欲不傷,悲不能已。”探懷中錢持授交。
入門見孤兒,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複爾耳,棄置勿複道!”
這首詩收入《樂府詩集·相和歌辭》中的《瑟調曲》,詩的主題,歷來有很多解釋,有的說是諷刺父親不承擔撫養責任的,也就是所謂“喪偶式育兒”;有的說,是寫婦女死後,父子窮愁無賴的。我們自己有腦子,自己分析。
婦病連年累歲,傳呼丈人前一言。
說一個婦女久病床榻,終於要死了,叫老公過來,說點遺言。丈人,老公。
當言未及得言,不知淚下一何翩翩。
話還沒出口,就淚下如雨,顯然是過於傷心。翩,本來指鳥飛得很快,但這裏指淚水急迸,滂沱而下。這是最後的淚水了,很快她就要死了。
“屬累君兩三孤子,莫我兒饑且寒。”
我把兩三個孩子託付給你,希望你不要讓他們饑寒交迫。看到這裏,我想很多人都會傷感,一個可憐母親對兒女的疼愛躍然紙上。
“有過慎莫笪笞,行當折搖,思複念之!”
有過錯的話,最好別打他們,我快死了,放心不下,一直思考這件事。搖,有的注釋說讀為“夭”。折搖,相當於夭折。這是不對的,因為“夭”和“搖”古音不近。我想“搖”是否可以看成“搖落”的“搖”,指凋落。或者讀為“猶”,斷句則為“行當折,猶思複念之”。當然只是猜測,並無證據。
亂曰:抱時無衣,襦複無裏。
亂,我們以前說過,可能應該讀為“闌”,表示尾曲,收束全篇,好像番外,或者說副歌。這裏改寫母親死後,父親面對孩子的狀態。抱著的時候沒有長衣,有件短襖,但沒有裏子,也就是說沒有填充絮。
從漢代還沒有棉花,都是填塞絲絮。
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
只好關緊門,塞上窗戶,把孩子關在屋子裏,自己去市場。這句是寫男人的舉措。看來男人本來想帶著孩子去集市,但因為孩子沒有衣服,只能鎖在家裏,自己獨自去。
道逢親交,泣坐不能起。
路上碰到親朋好友,忍不住哭泣悲傷,站都站不起來,可見其傷心。
從乞求與孤買餌,對交啼泣,淚不可止:
於是請求朋友幫忙,去給孩子買點吃的。邊說邊哭,上氣不接下氣。
“我欲不傷,悲不能已。”探懷中錢持授交。
他對朋友說抱歉:“我不想哭,只是實在忍不住。”同時從懷裏掏出錢給朋友。他還有一點錢,夠買點吃的。
入門見孤兒,啼索其母抱。
回到家,見到孩子;孩子還不知道母親沒了,哭著要母親抱。
徘徊空舍中,“行複爾耳,棄置勿複道!”
男人在屋子裏徘徊,也真是窮得狠了,室如懸磬,家徒四壁,空蕩蕩的,好不淒涼,嘴裏說:“生活很快就要重複,算了,忘掉這些吧,不說了。”言下之意,估計小孩也活不了多久。
這首詩簡直是一個悲傷的情景短劇,每次讀到它,我就會想起小時候看的黑白電影,什麼《希望在人間》《桃李劫》《萬家燈火》。漢代的人太苦了,勞動人民太可憐了。如果政府能夠提供基本福利,哪有這樣的人倫慘劇?這樣的虎狼社會,是有可能帶來極大後果的。
很快,黃巾起義發生,天下大亂,有勇力者互相攻殺,白骨千里,除了極少數人,所有那些有錢的或者沒錢的,都付出了他們該付出的代價。白骨層累的土地上,最終建立起一個新王朝,但不過是鮮血澆灌的惡之花,起初開放得非常繁盛,但過了幾十上百年,又是一次輪回。
詩的畫面感極強,共有四幕:
第一幕,一個婦女纏綿床榻,臉色蠟黃,彌留之際對丈夫交代遺言,要求丈夫一定要讓孩子免于饑寒,很顯然已經預感到未來的不祥。因為如果是中產階級,衣食無憂,根本不會有這種叮囑;只會說:“將來娶了後妻,希望你儘量對我們的孩子好點。”其實她心裏知道,自己死後,這個窮家基本上就垮塌了。
第二幕,女人已死,辦完了喪事,環堵蕭然。孩子在哭,喊餓。男人想把孩子帶到市場上去買吃的,但天氣寒冷,孩子沒穿的,竟然帶不出去,只好反鎖在家裏。
第三幕,男人在路上碰到親友,泣不成聲。
第四幕,回家看見孩子呼喚母親,心如刀絞,看著四壁空空,一貧如洗,知道前景不祥。
這是一個典型的悲劇,西方的歌劇常常是悲劇,如果中國要製作本土歌劇,我想《孤兒行》是非常好的改編素材。而且它本來就是樂府詩,是配樂歌唱的。
詩的結構很有意思,主歌很短,母親交代完事情後,就戛然而止。副歌或者說尾曲倒很豐富,有孩子的啼哭,有道上偶遇知交的哭訴,有面對家徒四壁的慨歎,從中可以窺見漢代歌詩的特點。
主歌是敍述事件緣起,亂歌是敍述結局, 也說明亂歌部分確實有“殘餘”的意思,而不像很多注釋說的,是總結全篇。
此詩出自樂府,而樂府是政府收集民歌的機構,收集了再譜曲演唱,聽眾主要是官吏。很難想像那些大小官吏在聆聽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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