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經》的現代意義 -下- *釋濟群*法師著
(8)如何得見如來
學佛的人可能都會關心這樣的一個問題,佛陀是什麼樣子?如何才能見到佛陀?針對世間人的疑問,《金剛經》對這個問題,也作了闡述。
在世間人的觀念中,有以泥塑木雕的佛像為如來,見到偶像便謂見到如來。因此,一些人便認為佛教徒崇拜偶像,其實這是誤解。須知在佛教的初期,並沒有佛像,因為佛陀上兜率天為母說法,人間弟子們非常想念,當時的弟子們為了慰藉對佛陀的思念之情,才有了雕像。現在佛教寺廟中,供奉佛像,主要是一種象徵,表達佛弟子對佛陀的崇敬。同時也藉此見賢思齊。透過佛像的壯嚴;想念佛陀的偉大;通過有相的本像,而證悟法身的無相。
可是,假如有的人把偶像當成如來真身,那就大錯特錯了。從前有丹霞禪師到一個寺院裏掛單,因為夜裏住在大殿中覺得很冷,就隨手從佛座上請下幾尊木像,燒了烤火。這事被寺院中住持發現,驚訝不已,責問丹霞為何燒佛,丹霞禪師說:我在燒舍利?住持問:木佛焉有舍利?丹霞禪師說:沒有舍利那就多燒幾尊看。丹霞禪師的燒佛,除了說明佛教徒不崇拜偶像,不以偶像為真佛。當然,更重要的還在於破執,因為我們如果只知道大殿中的有相佛,執著於偶像,心外求佛,勢必將永遠無法認識心中的無相佛。所以禪師說:「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佛陀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的莊嚴色身,也非如來真身。經曰:「可以身相見如來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又曰:「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不?不也,世尊!何以故?如來說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又曰:「佛可以具足色身見不?不也,世尊!如來不應以具足色身見。」又曰:「若以三十二相見如來者,轉輪聖王即是如來。」不可以如來的莊嚴色身為如來,也不可以為見到如來色身,便是見到如來。原因是什麼呢?如來身相雖無比莊嚴,但卻是緣生幻化之物,虛妄不實,終歸敗壞,在實相中一樣是無少許法可取可得的。
在佛經中記載:佛陀從忉利天下來到人間,弟子們雲集到一起,大家都希望能夠最先看到佛陀。依次序,比丘應在比丘尼之先,但蓮花色比丘尼為了先得見佛,即化作轉輪王,走在最前面,她認為最先見佛了。但佛陀對她說:先見到我的,不是你,是須菩提。原來,那次須菩提沒有參加迎佛的盛會,當大家去見佛時,他想,佛陀曾說過,見法即見佛,於是在林中宴坐,觀察實相之理,徹見了如來法身。
不可以身相見如來。佛陀有三身:曰法身、曰報身、曰應身,法身才是真佛,報應身皆幻化。經曰:「如來者,即諸法如義。」諸法如義,如,是如實,本來面目的意思,這是說如來以諸法真實相為身。又曰:「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報應之身有來有去,如釋迦的八相成道:降兜率、托胎、降生、出家、降魔、成道、說法、涅槃,都是化現。而在如來法身上,則無來去生滅。又曰:「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都是說明瞭如來要離相,要透過相去認識,不可以住著於身相。
明白了如來色身非真身已,進一步認識法身不是離開色身,即不可以如來色聲為如來;但也不可離開色身,另外去尋求如來。如來者,即諸法如義,就已經告訴我們了,如來真身是遍一切處的,只是我們是否具有認識的智慧。蘇東坡的悟道詩: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禪者曰: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鬱鬱黃花,儘是法身。《肇論》曰:聖遠乎哉,體之即神,道遠乎哉,觸事即真。《維摩詰經》曰:「一切眾生皆如也,一切法亦如也,眾聖賢亦如也,至於彌勒亦如也。」都是體現這個道理。一切都是般若,一切都是法身,一切都是實相。我們凡夫之所以不能認識,是因為執相,是因為沒有能夠認識的智慧。我們倘若不執相,不被世間的塵勞幻相所迷惑,遠離虛妄分別,不起愛惡取捨,以平常心去對待一切,那麼,我們就能與三世諸佛在一起。
(9)《金剛經》的信仰
佛法以信為能入,智為能度。整個佛法大綱,不外乎信解行證四個部分。《大智度論》曰:「信如手,如人有手,入寶山中,自在能取;若無手,不能有所取。有信人亦如是,入佛法無漏根力覺道禪定寶山中,自在所取。」信在修學佛法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本經自稱為難信之法,經中須菩提請問佛陀曰:「頗有眾生得聞如是言說章句,生實信不?佛告須菩提:莫作是說!如來滅後後五百歲,有持戒修福者,於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為實,當知是人,不於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種善根,已於無量千萬佛所種諸善根,聞是章句乃至一念生淨信者,須菩提,如來悉知悉見,是諸眾生得如是無量福德。」
這段經文提出了《金剛經》的信仰基礎。從修學佛法的過程來看,學佛首先要積聚資糧。資糧有二:一曰福德資糧,一曰智慧資糧。持戒修福是培植福德資糧;於千萬佛所種諸善根則屬智慧資糧。有了這些資糧,才有可能對般若法門產生信仰。
又持戒修福乃至聞思經教,都可以攝入善根的範疇。善根是接受佛法的基礎,從佛法看世間,萬法各有因緣:所謂搞文學者要有文學的根基,搞哲學者要有哲學的根基,搞音樂者要有音樂的根基,搞書法者要有書法的根基。根基可以現生培養,也可以是過去生長期以來的積累。一個人倘若過去生中曾當過文學家,此生對文字就會產生偏愛;過去生是搞音樂的,此生對音樂則一學便知。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神童,蘇東坡也說過:書到今生讀已遲,也是這個道理。
同樣的,修學佛法也存在根基問題。有些人你磨破嘴皮去同他談佛法,他總是不感興趣,這是因為沒有善根;有些人一聞佛法,便歡喜頂受,相見恨晚,這種人一定有善根;有些人接受了佛法,但日後遇到逆緣又退失信仰,這是因為根淺的關係;有些人信心道念堅固,無論在什麼環境下,都很難使他改變信仰,這是根基深厚。那麼,修學佛法者,惟有培植深厚的善根,才能在漫長的成佛之道中,勇往直前地走下去。
本經直顯諸法實相,產生信仰尤為不易。何況經中所說的信仰,又不是一般的信仰,是指淨信。淨信的含義,如經曰:「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則生實相,當知是人成就第一稀有功德。」又曰:「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則為第一稀有,何以故?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破除我相,通達無我,妙契實相,方能於般若法門生起淨信。難怪般若法門深信功德如此之稀有,信仰如此之不易。
(10)如何奉持般若法門
對於甚深的般若法門,人們聽聞受持之後,很容易產生執著,那麼這種對經教的執著正確嗎?
須菩提尊者針對凡人疑慮,在經中向佛陀提出了這個問題。經曰:「世尊!當何名此經,我等雲何奉持?佛告須菩提,是經名為金剛般若波羅蜜,以是名字,汝當奉持!所以者何?須菩提,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這部經,能洗破一切如金剛的戲論妄執,而使我們安住於清淨所緣的實相中。然世間法有名義二者,名是能詮,義是所詮。但名能詮義,而名並不能親證得義的自性,不過是世俗共許的符號。義是隨名而轉的,似乎可指可說,而義實不一定由某名詮表的。名不離義不即是義,義不離名而非即是名。有名有義的法,然法之實相,實不在名中,不在義中,不在名義之間,也不離名義。如此對於般若法門,如取相為如何如何,早就不是了。所以,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
經中又曰:「若心取相,則為著我、人、眾生、壽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是故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以是義故,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修學般若法門,成就般若,通達實相,是不能著相的。
如果我們取著我相,則起我執;取著法相,則起法執;取著非法相,則起空執。然而實相是離一切相,非有非空,非動非靜,非生非滅,非善非惡。我們住著於奇相,那是有相,而非實相;住著於空相,那是空相,而非實相;住於動相,那是動相,而非實相;住於靜相,那是靜相,而非實相。般若實相離我、我所、有無等一切戲論妄執。《大般若經》曰:「菩薩不住法,住般若波羅蜜。」又曰:「一切法不信則信般若,一切法不生則般若生。」
經中又喻經教如筏喻者,筏是竹筏,交通不便或水淺的地方,竹筏可用作交通工具。利用竹筏,就能由此岸渡到彼岸,到了彼岸,竹筏當然要捨去了,誰還能把它帶著走呢?佛陀為濟度眾生,說種種法門,以法有除我執,以空相破法執,使眾生得脫生死而到達無餘涅槃的彼岸。當橫渡生死苦海時,需要種種法門。但渡過中流,必須不執法、非法相,才能出離生死,到達彼岸。
在這裏使我想起了三論家的四重二諦:第一重,是以有為入諦,空為真諦;第二重,有空皆為俗諦,非有非空為真諦;第三重,以有空為二,非有非空為不二,二與不二皆是俗諦,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諦;第四重,一切語言皆為世俗諦,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方為真諦。這四重二諦是層層深入,第二重是在推翻第一重,第三重又為推翻第二重,第四重又在推翻第三重。作者建立四種層次的二諦,其用意何在呢?主要還是為了破執。凡人聞有執有,聞空執空,聞亦有亦空則執亦有亦空,聞非有非空則執非有非空,四重二諦層層掃蕩,亦可見作者用心之良苦也。
(11)如何理解如來實無說法
佛法僧三寶構成了佛教的全體。三寶中的法寶,是指三藏十二部經教。由法的久住,以法為核心,才能造成三寶在世間延續。
法的存在是不容懷疑的事實,而佛陀說法四十九年更是不容否認。然而我們打開《金剛經》,卻有多處說到如來無有說法。如經曰:「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耶?如來有所說法耶?須菩提言:如我解佛所說義,無有定法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亦無有定法如來可說。」又曰:「須菩提!於意雲何?如來有所說法不?須菩提白佛言:世尊,如來無所說。」又曰:「須菩提!汝勿謂如來作是念:我當有所說法,莫作是念,何以故?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不能解我所說故。須菩提,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
對於《金剛經》的這種言教,我們應該作何理解呢?一、須知諸法真實相,不可言說,《大毗婆沙論》曰:「若可說者,說火應燒舌,說食應除饑。」說火不能燒舌,說食不能除饑,這是以名言離損益,曰不可說。《理門論》曰:「一切諸法皆有二相,一者自相,現量所得,不可言說;二者共相,比量所得,即可言說。」但言說並非表詮自體,只是遮詮止濫,如言青是遮非青等。這是以現量境不可說。《攝大乘論》曰:「復次雲何得知如依他起自性,遍計所執自性顯現而非稱體?由名前覺無,稱體相違故:由名有眾多,多體相違故;由名不決定,雜體相違故。」這是以名義相對假立,故不可言說。
本經中對於如來實無說法的解釋曰:「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所以者何?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這是以真實法不可說。《維摩詰經》說到不二法門:前諸菩薩依自所解,各各大談不二法門;文殊師利則曰:如我意者,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於是文殊師利問維摩詰,我等各自說已,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時維摩詰默然無言。文殊師利歎曰: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瑜伽師地論》中以不二為真實義,入不二法門,即通達諸法真實相也。
寫到這裏,不禁使人生起了這樣一個疑問:一切法既然不可言說,世尊如何為他宣說呢?《瑜伽師地論》曰:「若不起言說,則不能為他說一切法離言法性,他亦不聞,若無有聞,卻不能知此一切法離言法性,為欲令他知諸法離言法性,是故於此離言自性,而起言說。」諸法實性是不可言說的,但不說,眾生又焉知離言法性的存在。為令眾生通達離言法性,不得已於無言中而起言說。
如來無心說法,不說而說。這從《解深密經》中以得到答案。該經在《如來成所作事品》中說:「夫如來者,非心意識生起所顯,然諸如來有無加行,心法生起,當知此事,猶如變化。曼殊室利菩薩復白佛言:世尊!若諸如來遠離一切加行,即無加行,雲何有心法生起?佛告曼殊室利:善男子,先所修習言便般若,加行力故,有心生起。善男子!譬正入睡眠,非於覺悟而作加行,由先所作加行勢力,而後覺悟。又如正在滅盡定中,非於起定而作加行,由先所作加行勢力,還從定起。如從睡眠及滅盡定心更生起,如是如來,由先修習方便般若加行力故,當知復有心法生起。」
凡人說法,都依心意識尋思而起,分別抉擇而說。有說法的我相、聽法的他相、及法相;地上菩薩雖通達實相,但說法時我相、法相猶未能泯;七地菩薩雖能無相說法,但尤有功用行。八地以後始達到無相,無功用行。其說法也,遠離心意識尋思,譬如天鼓不敲自鳴,水月無心而現,無說而說。我們倘依凡人見地,去理解如來說法,覺得如來有法可說,有心說法,那豈非謗佛。所以經曰:如來無有說法。
(12)從無所得中求證佛法
佛法的體險應該從何處得入呢?這是每一個學佛的人都關心的問題。
世間上的人,總是帶著有所得的心在人生的舞臺上生活著,他們不停地追求,希望得到知識,得到文憑,得到工作,得到財富,得到愛情,得到家庭,得到朋友,得到地位,得到態名譽,得到健康,得到長壽,得到成就等等。然而,接觸了佛教,他們又帶著同樣的心態進入佛教,你看那些一般的信眾,當他們在菩薩面前點上一爐香,擺上幾個水果時,就向菩薩提出無窮無盡的要求,仿佛是在與菩薩做貿易似的。
我經常在想著:世人不停地追求,無止境地佔有,可是世間上到底有哪些東西能夠究竟屬於我們永遠擁有呢?你看那些財富終歸會消散,地位要失去,家庭會分離,情感會變化,朋友全反目,知識會落伍,乃至我們最親愛的身體,並不會因為我們一直在忙於為它吃,為它穿,為它住,種種愛護,種種調理,它就永遠地跟隨著我們,而在幾年或幾十年之後,它必然也要離我們而去。
《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凡所有相,是說世間的任何現象包括壯嚴的、醜陋的、染汙的、清淨的、平常的、神聖的、善良的、罪惡的等其實質都是一樣的,那就是虛妄不實。因而,我們在修學佛法中,不能以有所得的心,去取著任何一種相。我們起心著相,這個心必然是妄心,那個相也必然是妄相,似有得,實乃無得。
菩提涅槃是從無得中證得的。讀過《心經》的人,我想一定都會熟悉這一句話:「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智亦無得,是心空境寂,以無所得故,妄心妄境皆不顯現,能所雙亡,此時般若智始得現前。故《大般若經》曰:「一切法不生則般若生,一切法不現則般若現。」由般若現前通達諸法實相,消除二障,引導萬行,自然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金剛經》與《心經》在思想上同一體系。經曰:「世尊!佛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為無所得耶?佛言:如是!如是!須菩提!我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乃至無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又曰:「須菩提!於意雲何?如來於燃燈佛所,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薩提不?不也,世尊!如我解佛所說義,佛於燃燈佛所,無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佛言:如是!如是!須菩提,實無有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須菩提若有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燃燈佛則不與我授記:汝於來世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故燃燈佛與我授記。」
在常人的觀念裏,以為成佛一定也是成就個什麼東西,或者覺得得到什麼。其實。這是錯誤的。佛陀在這裏以自己的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為例,說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的成就,確實不是得到什麼。如有某種真實有自性法,為如來能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那我就有我我所執了,燃燈佛也就不會給我授記。說我在未來世中作佛,號釋迦牟尼。因為當時現覺我法性空,不見有能得所得,離一切相,燃燈佛這才為我授記。
本經又舉聲聞四果為例。經曰:「須菩提!於意雲何!須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須陀洹果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須陀洹名為入流,而實無所入,不入色聲香味觸法,是名須陀洹。須菩提,於意雲何?斯陀含能作是念,我得斯陀含果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斯陀含名一往來,而實無往來,是故名斯陀含。須菩提!於意雲何?阿那含能作是念:我得阿含果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阿那含名為不來而實無不來,是故名阿那含。須菩提!於意雲何?阿羅漢能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實無有法名阿羅漢。世尊!若阿羅漢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即為著我人眾生壽者。」
從世俗世間來看,有果位高低之分,有斷惑多少之分,有來去生滅之分。然而在不等的法性上,卻無這許多差別。須陀洹,漢譯入流;斯陀含,漢譯一來;阿那含,漢譯不還;阿羅漢,漢譯無生。這些所謂的入流、一來、不還、無生,都是從世俗諦來說的。在法性中,豈有入與不入、來與不來、還與不還、生與不生的現象呢?誠如經中所言:我得阿羅漢者,即有我為能證,無生法為所證。倘若我法、能所的二見不除,就是執著我等四相的生死人,哪里還是真阿羅漢?
最後我想用兩個公案作為這段的結束。
A.有學者參訪禪者。問:道在何處?禪師曰:道在目前。問:我為何不見?禪師曰:有我故不見。問:禪師你見否?禪師曰:有你有我輾轉不見。問:那無我無你呢?禪師曰:無我無你又當誰見。從這段公案中可以得到兩條啟示:一、我相不除,不能見道。二、道不可以以我們世間的見與所見而論。
B.達摩見梁武帝。帝問:云何是勝義第一義?達摩曰:廓然無聖。帝問:對朕者誰?達摩曰:不識。禪者總是以本分事相見。在法性上,既不存在聖凡的區別,更沒有識與所識的區別。這正體現了般若無所得的境界。
(13)般若正觀
《金剛經》作為般若體系的經典之一,處處都表現出般若正觀的作用。如經中所言:「如來說微塵,即非微塵,是名微塵。」「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如來說三十二相,即非三十二相,是名三十二相。」「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如來說第一波羅蜜,即非第一波羅蜜,是名第一波羅蜜。」「所言善法者,即非善法,即名善法。」「如來說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等等。這種三句的公式,幾乎遍佈全經。
那麼,這種三句的公式究竟蘊含著什麼內容呢?在理解這個公式之前,首先要知道般若經教的核心思想——緣起性空。佛法以為世間萬物都是緣起。《阿含經》曰:「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世間滅。」又曰:「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來說。」又曰:「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緣起是因緣和合而起,因是親的條件,緣為疏的條件,不論小如微塵,還是大如宇宙,無不是因緣的假合。緣起,說明瞭萬物都是相互依賴的存在。
諸法緣起的思想,佛陀在般若經教中,又作了進一步說明,即就是緣起性空。緣起已如上說的性空,是相對自性有而言。聲聞乘中的有部,就是主張自性有。如《大毗婆沙論》曰:「我有二種:一者法我,二者補特伽羅我。善說法者,唯說實有法我,法性實有,如實見故。」又曰:「諸法實體恒無轉變,非因果故。」又曰:「未來諸法集現在時,如何聚物非本無今有?現在諸法集散往過去時,如何聚物非有已還無?答:三世諸法,因性果性,隨其所應,次第排立,體實恒有,無增無減,約依作用,說有說無。」有部在分析世間諸法時,發現了事物只有單一不變的實質曰自性。此自性恒常不變,因而提出三世實有、法體恒有的自性有思想。
可是依般若智來觀察緣起現象,都無自性。如《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曰:「舍利弗!一切法非常非無常。……色非常非滅,何以故?性自爾。受、想、行、識非常非滅,何以故?性自爾。乃至意觸因緣生受,非常非滅,何以故?性自爾,以是因緣故,舍利弗!諸法和合生,無自性。」又曰:「但有假名,都無自性。」又曰:「諸法都無和合自性,何以故?和合有法自性空故。」諸法由緣起,故無自性,從緣起性空觀察一切法,非常非滅。
《大智度論》曰:「性名自有,不待因緣,若待因緣,則是作法,不名為性。諸法中皆無性,何以故?一切有為法皆從因緣生,因緣生則是作法;若不從因緣和合則是無法。如是一切諸法性不可得故,名為性空。」自性是自有的,不待因緣而存在,倘若依因緣和合存在,那必然是沒有自性。
《迥諍論》說:「若法依緣起,即說彼為空,若法依緣起,即說無自性。諸緣起法,即是性空,何以故?是無自性故。《中論》曰:「如諸法自性,不在於緣中,以無自性故,他性亦復無。」又曰:眾緣中有性,是事則不然。」又曰:「若汝見諸法,決定有性者,則為諸法,無因亦無緣;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世間萬事萬物無不緣起,那麼也無不性空,緣起與自性是對立的,不可相信緣起有,又承認自性有。
明白了緣起性空的道理,從認識上就能建立中道的正觀。在《中論》中有一首著名的偈子:「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這是從緣起法顯示中道正觀。緣起法是無自性的,所以但有假名;緣起法是無自性的,所以即是空。空,所以無自性,是假名的緣起。從緣起有、無自性空、幻化有中,建立中道的認識。
中道是遠離二邊的。《中論》曰:「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能說是因緣,善滅諸戲論,我稽首禮佛,諸說中第一。」從緣起的中道正觀,照見諸法,不落自性的生滅、斷常、一異、來去的邊見戲論。《大智度論》曰:「菩薩住二諦中,為眾生說法,不但說空,不但說有;為著有眾生故說空,為取著空眾生故說是有,有無中二處下染。」(35)說空是為了掃除有見,說有是為了對治空見,遠離二邊之見,方能妙契中道實相。
現在,我們再來回顧《金剛經》的三句公式。如「所謂世界」者,是說緣起的世界;「即非世界」者,是說世界的無自性的,空的;「是名世界」,世界雖然是無自性的,空的,但假相宛然。認識緣起而自性空,自性空而又然假有,這就是中道正觀。《金剛經》告訴我們:對待一切的一切,乃至無比尊貴的般若經教,我們都應作如是觀。
(14)無住生心
禪宗的六祖惠能,從聽聞《金剛經》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悟道。無住生心,是般若法門修行的精要。
無住是相對住著而言。世間的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執著。他們總是處在不斷執著狀態中,如執著身體、執著服裝、執著家庭、執著名譽、執著飲食、執著用具、執著財富、執著地位、執著友誼等等。由於對六塵境界的執著,使六根在緣六塵境界時,六識蒙塵勞的染汙,以至我們原本清淨的自心,失去清淨。
執使我們內心失去獨立。生活在這個社會上的人們,為了生存的快樂,就要不停地去接獨外境。這裏我們不妨對一個世俗人,關於他的一天生活來個透視:他從早上起床開始鍛煉,吃飯,上班,下班,吃飯,教育孩子,看電視,聊天,玩電子遊戲,搓麻將,睡眠等等。可以這麼說吧,一般的世間人,只要他還有感覺,身體或者精神總是很難平息下來。由於長期以來對外境的攀緣,使得漸漸對外境產生依賴,而內心不知不覺中也就失去了獨立。惟有在外境的刺激下,內心才會平衡,才能充實。
執著於外境使我們迷失了自已。世間上的人,一天到晚關心的是什麼?關心的都是生命以外的東西,那就是怎麼樣追名逐利,改善吃的、穿的、住的、用的。眼睛不停地追逐色相,耳根不停地追逐音樂,鼻子不停地追逐香味,舌頭不停地追逐美味,身體不停地追逐好觸。他們很少能夠去考察生命的內在,只知道隨著欲望而奔忙。由於一味執著外境,結果迷失了自己。因此現代人儘管生活在豐富多彩的物質環境中,依然感到空虛、失落、無聊、孤獨。這都是因為迷失了自己的緣故。
執著使我們產生內心的不安。經常聽到許多人說:活得很累。又說這種累不是身體上的累,而是精神的負擔。是啊!平常人只知道身體不能負擔太重的勞動,卻不知道無形的精神,也不能負擔太重。那精神的負擔是來自於什麼呢?是執著。我看鏡子,它之所以能夠清晰地照一切影像,而不留痕跡,為什麼?因為它不執著。我們的內心具有鏡子的功用,但又不像鏡子。當我們的心在緣境界時,總喜歡對順境進行執著,因為執著的關係,在思維上就留下負擔,執著越強,負擔就越重。這就使得我們產生很累的感覺;又因為執著的關係,外境的變化,隨時都會引起我們內心的不安。所以,你別看許多人表面很神氣,但內心裏總有許多東西在困擾著他,始終活得不安寧。
《金剛經》的修行,就是叫我們不執著。當然要做到不住,先要有般若正觀的基礎,認識到世間的緣起、無自性、空、幻化有。因為我們對諸法有了如實的觀察,自然就不容易被世間的假相所迷惑。因而本經告訴我們:在度生時,不住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就能廣度無量眾生;佈施時,要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才能成就無限佈施;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不住色身相,才能成就勝義發心;見如來時,不可以身相見如來,不住色身相,才能見如來真身;修福德時,明瞭福德者,即非福德,不住福德相,方能成就無量福德;菩薩壯嚴國土,不住壯嚴國土相等。經曰:「若菩薩心住於法而行佈施,如人入暗則無所見,若菩薩心不住法而佈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見種種色。」又曰:「若心有住,即為非住。」
不住相的修行,能夠消除我們心靈上的負擔,能夠使我們擁有一顆獨立的心,能夠使我們減少無謂的妄念,能夠使我們解脫煩惱,能夠使我們通達宇宙人生的真實。
(15)《金剛經》的受持功德
《金剛經》稱:「當知是經不可思議,果報亦不可思義。」可見受持本經功德之殊勝。下面分別說明。
一、增長福德:人生的幸福是基於福德。由有福德才能處處須遂,心想事成。受持《金剛經》能增長我們的福德。經中前後以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佈施校量,恒河沙等七寶佈施校量,恒河沙等身命佈施校量,每日三時以恒河沙等身佈施校量,又以佛陀曾經得值八百四千萬億那由他諸佛,悉皆供養承事的功德校量,都不及受持《金剛經》四句偈功德之大。因為財富的佈施,身命的奉獻,那都只能給人以短暫的幫助。而受持或為他人講說本經,卻能令正法久住,啟發人們的正知正見,健全人的品德,引導他人向上增進以至解脫、成佛,由此而得徹底的安樂,所以非財施所能及。
二、消除業障:我們這個世界是業的世界,由於過去生中所造善惡業的不同,構成了世界的千差萬別。因為我們無始貪嗔癡,造下過許多不善業,所以現實的生命總有許多缺陷及困擾,諸如天災人禍,身體病弱,諸事不順等等。受持《金剛經》卻能消除業障。經曰:「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讀誦此經,若為人輕賤,是人先世罪業,應隨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則為消滅,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有些人沒有受持《金剛經》本來平安無事,可受持本經之後,反而遭到他人的輕視,沒有關係,這正是在消業障。受持本經三途惡業都能消除,其他小業障就不必論了。
三、開發智慧,通達實相:《金剛經》稱曰般若波羅蜜,首要在於開智慧,《般若經》曰:「菩薩不住法,住般若波羅蜜。」本經處處教我們無住,無住就是為了成就般若。經曰:「隨說是經乃至四句偈等……何況有人盡能受持讀誦,須菩提,當知是人,成就最上第一稀有之法。」又曰:「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則生實相,當知是人,成就第一稀有功德。」成就第一稀有之法,是乃成就智慧,通達實相。
四、消除煩惱:《金剛經》中雖然不曾出現「煩惱」二字,但般若法門處處都在解脫煩惱。經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四相乃煩惱生起的根本,消除四相,自然解脫煩惱。本經旨在成就智慧,智慧就是斷除煩惱。住相能引起煩惱,本經要我們不住一切相,煩惱自然不生。
五、成無上道:學佛是為了成佛,佛陀漢譯曰覺者、智者,是智慧的成就。《心經》曰:「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本經曰:「一切諸佛及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皆多此經出。」成就般若,方能成就無上佛道。
西元1995年元旦 釋濟群法師 於阿蘭若處
釋濟群法師,1984年畢業於中國佛學院,隨後至福建佛學院、閩南佛學院參學任教。多年來,教書育人,學修並重,為溈仰宗第十代傳人。現任戒幢佛學研究所所長,閩南佛學院研究生導師,並受聘為蘇州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兼職教授,廈門大學宗教研究所高級顧問、客座教授,中國社科院佛教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員。長期從事唯識、戒律的研究及講授。教學之餘積極致力於佛法弘揚,時常應邀於高等院校及信眾團體演講,足跡遍佈大江南北、港臺及歐洲、澳洲等地。
此外,出版並發表各類著述、論文兩百余萬字,如《真理與謬論》、《菩提心與道次第》、《人生佛教叢書》等。繼承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思想,提出佛法是人生智慧的理念,希望人們擺脫對佛法的誤解,使佛法走入生活。近年來,更將弘法重點轉向道次第、菩提心和皈依,著重佛法基礎建設,引領佛弟子在菩提道上穩步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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