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釋永信的修行
如此這般迎來送往,釋永信的佛法修為到底如何?這是他經常被詬病的地方。
“客觀來說,釋永信朋友多,事情多,對他修行的時間有影響。現在他年齡大了,其實是很累的,但也沒辦法。你是寺裏當家的,這些事你能不管?領導來了要見你,你說你要修行,讓領導先等著?這不可能。”登封市宗教局前負責人、與釋永信相識20多年的鄭宇(化名)告訴《環球人物》記者,“但我觀察了幾十年,他還是時時刻刻以出家人的標準要求自己。他每天4點就起床,上早殿,然後和大家一起過堂吃飯。他每天打坐兩小時,早晚各一次,午休也多是打坐休息。他說腿一盤上,萬念俱空,很容易靜下來。禪宗的‘公案’,也就是典故,他知道很多,平時說話經常引經據典,頗有禪機。有一次我和他散步,他胖,走不快,我就開玩笑:‘你這麼胖,是不是吃肉了?’他當即答:‘大象不吃肉,怎麼那麼胖?’”
鄭宇認為,釋永信的修為來自他的勤奮和愛書。“忙完這些迎來送往,釋永信就愛看書。別看他學歷不高,有人給他捐了錢,他就拿去買書,大部分買的是有收藏價值的古書,以便充實少林寺圖書館。他方丈室的樓上放的全是書,一箱一箱的。”據鄭宇觀察,釋永信看書以佛教典籍為主,其他政治、歷史、文化、新聞、藝術各個方面的書也都看。“他知識面比較廣,無論是佛法,還是國家大政方針,說起來都頭頭是道。這對他決策少林寺事務很有幫助。”
經常有人問釋永信:“你是不是高僧?”
釋永信覺得,中國歷史上有兩種崇拜,一種是聖人崇拜,一種是英雄崇拜。對高僧頂禮膜拜就是聖人崇拜的一種。“我研究過高僧,讀過高僧的傳記,要成為歷史上的高僧,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我現在只是想,將來如何讓少林寺為社會多做一些事情,至於是不是高僧,我並不看重。”
他的心境已歷練得平和、通透。鄭宇回憶:“我剛來登封市宗教局的時候,釋永信接任住持沒幾年,光憑熱情,還不瞭解政府部門的運作流程。他覺得對的事,就希望能趕緊給他批,給他落實,事事催著急辦。但宗教局作為一個行政部門,需要層層上報,有些事得權衡著來辦,甚至緩一緩再辦。比如1993年,少林寺接到了一個臺灣方面的邀請,釋永信覺得是宣傳少林文化的好機會,催著我們趕緊給他辦赴台手續。但上級部門很謹慎,最終幾番溝通,幾番修改邀請函,才成行。”鄭宇笑著說,“現在的釋永信可比以前老成多了,心態比較從容,做事考慮得比較周全。你看,針對一些非議,他都能平靜對待。以前一聽到,可會氣得滿臉通紅。”
<7>少林寺的衣缽
釋永信俗姓劉,名應成,1965年出生在安徽皖北農村,排行老三。當時母親雖然帶著5個孩子務農,但父親在水電部門工作,家境尚可,而且都是“非農戶口”,上學、找工作都不成問題。16歲那年,釋永信選擇出家。“因為小時候總聽當地人說書,書中的和尚都過著愜意的生活,雲來霧去,像神仙一般。我就希望長大後也能出家。”
1981年,釋永信趁家人外出,拿了點錢和幾件衣服就直奔少林寺。幾經周折,他找到了住持行正長老。老方丈聽說他是農村出來的,什麼活都會幹,也不怕吃苦,就同意接收他做弟子。釋永信回憶,當時寺院的生活比起安徽老家差遠了,更與他心目中的寺院形象相去甚遠。“十年浩劫剛過,少林寺佛堂破敗,僧眾離散,香火幾乎斷絕。20多個僧人,28畝薄田,連口糧都不夠吃,早晚兩頓玉米糊糊,就中午一頓有乾糧,每人兩個饅頭。但即便如此,我總能感覺到,少林寺的靈氣還在。”
老方丈正式收他為徒,賜法號“永信”。多年後,釋永信才知道,那時宗教政策尚未落實,僧人連僧衣都不能穿,還能收徒弟嗎?師父收他為徒,是冒著大風險的。正因此,他堅定了繼承師業的信念。在廟裏,做飯、放牛、種地、挑大糞、當保管……他很得老方丈的喜愛。
少林寺最困難的幾十年都是行正方丈帶著大家一起度過的。釋永信忘不了師父的言傳身教,“當時北京的中國佛教協會對面有家澡堂子,連洗澡加睡覺總共才一塊錢,師父去北京辦事,都是住在那裏,澡堂子的工作人員和師父都很熟悉了”。1985年,少林寺的日子好多了,每年有十幾萬元的門票收入,可老方丈到北京辦事還是要住澡堂子。釋永信只好騙師父說澡堂子已經拆了,師父這才開始住旅館。
“為了少林寺的發展,師父什麼都不怕。當年有人說要把塔林炸掉,師父第一個站出來,大聲喝道:‘若要炸塔林,先把我炸了!’對方硬是給嚇跑了。誰能想像,少林寺的壁畫、經書、佛像、塔林,都是這個雙目幾近失明的老方丈保護下來的?沒有他,少林寺的歷史可能就會斷代。”釋永信忘不了這段歷史,“師父不僅教我怎樣吃苦,怎樣做人,他的一舉一動更讓我感悟到,唯有發展,才有地位,才有影響,才配得上少林寺佛教聖地、禪宗祖庭的稱號。”
1987年8月,行正方丈圓寂前夕,將法卷和衣缽授予釋永信,並一再叮囑:“平時多蓋些房,多存些糧,一定要想法恢復少林寺的鼎盛。”年僅22歲的釋永信成為少林寺住持,一時間轟動全國。不但外界有質疑,少林寺內部也有不同的聲音。那時少林寺的出家人多是河南本地人,很多老僧人各有一幫得意弟子,讓一個安徽來的“毛頭小子”領導全寺,無異於“將自家東西送給了別人”。
<8>少林寺的禪武
20世紀90年代初,鄭宇走馬上任登封市宗教局負責人時,見到的是一座充滿濃重江湖氣的少林寺。
“少林寺本來就有習武的傳統。最初是為了保護隋朝皇帝賜給寺廟的土地不被亂兵奪走。後來李世民戰事不利,被囚禁在洛陽,少林寺的十三棍僧憑藉一身武藝,連夜打進去,救出了李世民。唐朝統一天下後,李世民特准少林寺設500僧兵,自立營盤,資費歸公,開創了僧人公開習武的先例。這種傳統在‘文革’時期中斷過,因為宗教活動都被禁止了,僧人也被迫還俗。到了1982年,電影《少林寺》一上映,年輕人蜂擁而來,有的為宗教信仰而來,有的為學武而來,有的甚至是社會流竄犯。那時宗教政策剛剛恢復,寺院管理體制不順,也沒有登記制度,局面非常混亂。這些人在少林寺裏明爭暗鬥,拿刀子捅人,點汽油放火燒大殿,幹什麼的都有。好好一座禪宗祖庭,變得武是武,禪是禪,甚至只有武,沒有禪。趙朴初在參觀少林寺時,就強調過少林寺能夠‘天下稱第一,是禪不是拳’。”鄭宇說,在這種背景下,剛接手少林寺沒幾年的釋永信提出了“武術禪”的概念,強調禪是第一位的,通過“禪武結合”給少林寺找一條生路,重塑禪宗祖庭的聲望。
釋永信也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少林功夫不同於其他門派的地方,就是禪與武的結合:以參禪之心習武,以習武作為修禪的方法之一。少林功夫追求的是綜合素質,是身心的協調和生命品質的提升。因此,我們不用‘少林武術’,而用‘少林功夫’。武術是技術層面的,而功夫不僅有技術,還包含文化和信仰。”
釋永信一面成立武僧團,一面恢復禪修傳統,使僧人有功可練,更有禪可修。比如,培養年輕僧人的修為。鄭宇說:“他支持僧人到佛學院學習,鼓勵僧人參加高校的成人教育、函授課程。少林寺還會組織考試,選拔僧人去知名大學進修。寺裏也成立了少林文化學院,給學歷比較低的僧人教授外語、國學、書法、歷史等課程。”
這些僧人生活在遊人看不見的地方,與少林寺景區的喧囂隔絕開來。“原來少林寺兩側的房子亂七八糟,釋永信就把它們規整成一個個小單元——有的給文化學院,有的用來練功,有的做禪堂,有的是藥局。寺裏修了一條消防通道,隔開了旅遊區和僧人們學習生活的地方。那裏的生活是很清淨的。該上課的上課,該練功的練功。”鄭宇說。
又比如,恢復打禪七。禪七是指僧人以七日為期,閉關坐禪,參究心性,以期證悟。現在,每年農曆十月初五,少林寺眾僧開始打禪七,七七四十九天后圓滿。
再比如,舉辦“機鋒辯禪”活動。少林寺邀請各地優秀僧才參加辯論,以啟發智慧。辯題都和參禪有關,如“萬法歸一,一歸何處?”“達摩面壁,背向何處?”
還比如,舉辦傳授三壇大戒法會。傳戒是為沙彌、沙彌尼傳授戒法的儀式。在佛教界有著重要的意義,象徵著佛法的延續。少林寺歷史上曾舉辦過傳戒法會,但已經中斷了300多年。“傳戒是一個寺院實力的表現,除了硬體設施和經濟實力,還需要在宗教界有很大的影響力。寺院內部也要掌握一套複雜的宗教儀軌,能接待全國前來受戒的戒子。從2007年起,少林寺接連舉辦了3屆傳戒法會,很不容易,這是一般寺院不敢想的。”鄭宇說。
鄭宇還記得,釋永信那些年幾乎跑遍了各個政府部門,逢人就講少林寺禪宗祖庭的輝煌歷史,爭取支持,申請撥款。他籌資修復了法堂、鐘樓、鼓樓,鋪設了幾百米長的蓮花大道,主辦了聲勢浩大的少林寺成立1500年慶典活動,“少林寺逐步找回了往日宏偉壯觀的氣象”。
<9>少林寺的變化
悄然間,少林寺在宗教界人士心中的地位發生了變化。鄭宇說:“上世紀90年代,我去參加佛教協會的會議,和全國各地宗教界的人士提起少林寺,大家都搖頭。現在,全國各大寺院對少林寺都比較尊重,一有活動就請少林寺的僧人去參加。”國家宗教事務管理局的一位元幹部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永信法師的修為、品行沒有問題,少林僧人的培養也日益規範,我們對他、對少林寺是尊重的。”
不過,宗教界人士也普遍認為,儘管少林寺做了重振禪意的努力,但武勝於禪、功夫之名大過禪宗祖庭之名的狀況還是沒能徹底改變。
與國內的情況相反,少林寺在海外受到了很多追捧。62歲的德國作家克魯茲告訴《環球人物》記者,2008年,他第一次走進少林寺,心中充滿疑問:“在當今中國,佛教僧人如何生活?他們從哪里來,出家之前做什麼,為什麼選擇在少林寺出家?在中國歷史上,少林寺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又承擔了什麼樣的責任?”此後,他每年都去少林寺兩三次。2011年,他找來一位攝影師,一起在少林寺住了3個星期。2012年,畫冊《少林僧》在德國出版,通過近60幅圖片展示當代少林僧人的生活。“我沒想到,《少林僧》一出版就產生了很大影響,我們同時在德國和奧地利舉行了圖片展。一年之後,我們的書再版。”
海外對少林寺的良好印象與“少林文化走出去”密不可分。1989年,德國人戴勒隻身到少林寺旅遊,因被寺院吸引,向釋永信提出要入寺習武修行。釋永信覺得他是塊學武的材料,就同意了。戴勒回國前夕,釋永信建議他方便時在歐洲推廣少林文化。戴勒的父親是一名企業家,2001年,他出資約1000萬元人民幣,在柏林建了第一家海外少林文化中心。少林寺選派了幾名修行好、功夫好的禪師,在那裏教授佛學和功夫。現在,少林寺在海外的文化中心已經有幾十家。
美國華人曹青對文化中心裏的少林僧人印象深刻。“2007年,我跟著朋友走進了正在建設的洛杉磯少林文化中心。我看到那些小僧人雖然來自中國農村,物質條件並不好,但他們永遠昂首挺胸,英氣十足,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自信、陽光,讓我看到了中國孩子的傲骨。”洛杉磯少林文化中心建好後,曹青就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學習。
不論發展到哪一步,釋永信都在少林寺地下倉庫裏存放著足夠寺裏所有人吃兩年的糧食。“很多人問我為什麼不藏金銀,而去藏糧?我想,既然師父關照多存些糧,必然有他的道理。再說,遇到荒年,金銀能吃嗎?”除了囤糧,他還“囤人才”。釋永信在全國恢復和創辦了十多個下院,如河南的慈雲寺、雲南的妙湛寺、天津的北少林寺等。現在,少林寺常住院加上各個下院的僧人,總數已經超過500人。
今年,釋永信50歲了,這是“知天命之年”。在《環球人物》記者採訪的最後,回顧這半生奔波,釋永信說:“人生都一樣,不論是在寺院中修行,還是在各個行業工作,有一條規律誰都逃不脫,那就是要充分認識人生,理解人生。有些人做的事業轟轟烈烈,但他未必不空虛;有些人做的事情平平凡凡,但他未必不充實。佛家認為,做什麼事情,在哪個行業,都是一種修行,都是對自己和社會盡責任,只要讓眾生受益,就是一種向善、向上的境界。”
附:禪宗千年事
(1)源于印度,光大於中國,備受文人青睞
“天下武功出少林。”33年前那部紅遍大江南北的電影《少林寺》,一開場就給少林寺定了位。直到今天,大多數人一提起少林寺,就會想到功夫。鮮有人知道,千年少林能在佛門中享有不衰的地位,是因為它禪宗祖庭的身份。
達摩一葦渡江,面壁九年
禪起源於印度。佛祖釋迦牟尼晚年即將涅槃時,到靈鷲山上為眾人說法。法會上,佛祖沒有開口,只是拈起一朵花,而後意態安詳,沉默無語。與會者都不解其意,面面相覷,只有佛祖的大弟子迦葉(音同攝)尊者心領神會,破顏微微一笑。於是佛說,“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這個根本大法,今天就付與迦葉,希望你好好護持,使之流傳下去”。這就是禪的起源。
從迦葉開始,禪在印度秘傳了28代,但始終沒有形成一個宗派。“這是因為禪不符合印度人的習慣。他們喜歡苦行、思辯和神通,重形式。而禪不重視宗教形式,一個眼神,撚一朵花,就開悟了。所以禪在印度幾乎沒人接受。”明影法師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明影上世紀80年代畢業於北京大學地質系,2001年在河北柏林禪寺正式剃度,現在是河北佛學院副院長、湖南藥山寺住持。
禪宗二十八祖達摩相傳是一位王子,為了護國而出家。明影說:“我在印度朝聖的路上聽說,達摩出家之前,就經常做夢來中國。師父告訴他:‘震旦(中國)雖闊無別路,要假兒孫腳下行。’意思是中國雖然適合禪宗發展,但你傳法也會歷經坎坷。”
達摩到達中國時,正值南北朝的亂世,但南朝的佛教盛極一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便是當時崇佛的寫照。達摩從廣州登陸,先到了南朝都城金陵,晉見了梁武帝。梁武帝雖然篤信佛教,但與達摩話不投機。於是,達摩離開皇宮,走到長江邊,只見江水滔滔,無船可渡,他就在岸邊折了一枝蘆葦,投入江中,隨後踏上蘆葦,飄然過江。
達摩來到河南嵩山少林寺,此廟建成只有二三十年。西元495年,北朝的魏孝文帝為安置印度高僧跋陀敕建此廟,面對少室山,背依五乳峰,“少林者,少室之林也”。
當時,少林寺僧人也不認同達摩的禪法。達摩獨自一人,隱居在山上一個高約3米、深約5米的石洞裏,整日面對石壁,盤膝靜坐,鳥兒能在他的肩上築巢,蜘蛛能在他的手上結網,這一坐就是9年。
明影對《環球人物》記者說:“‘面壁九年’是不是天天在那裏面壁?我覺得不是。達摩說:‘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風是動的,牆是不動的;妄心是動的,真心是不動的。所以,‘面壁九年’的真諦是達摩祖師9年禪心不動。”
9年後,達摩等來了願意拜他為師的僧人神光。那一年冬天下著很大的雪,神光跪在洞外求法,直至雪已齊腰。達摩說:“白雪齊腰算不了什麼,必須紅雪齊腰才可以。”於是神光拔刀自斷左臂,鮮血頓時染紅白雪。他說:“我心未甯,乞師與安。”達摩說:“將心來,與汝安。”神光說:“吾覓心了不可得。”達摩說:“既覓不可得,與汝安心竟。”神光聞言,當下大悟。達摩收神光為弟子,賜名慧可,並將衣缽傳給他。慧可是中國禪宗的二祖。這就是少林寺作為禪宗祖庭由來。
(2)慧能頓悟成佛,農禪並重
“達摩祖師之後,禪宗最有影響的是慧能大師。”明影告訴《環球人物》記者。
慧能本是廣東一個出身微賤、沒有文化的砍柴人。22歲時,他在旅店聽到有人讀《金剛經》,便步行到湖北黃梅拜見五祖弘忍。五祖問他:“你不遠千里而來,是求什麼?”慧能說:“別無所求,只求作佛。”此語一出,舉座皆驚。五祖又問:“你出生於南方邊地,怎麼敢求作佛呢?”慧能答道:“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五祖心中暗喜,便留下他,讓他到後院打雜。
幾個月後,五祖讓弟子們寫一首偈子(音同繼,指佛經中的唱頌詞),彙報修行智慧。大弟子神秀寫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聽到後,也寫了一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見後大喜,當夜就將衣缽傳於慧能,慧能成為禪宗六祖。
十餘年後,慧能來到廣州法性寺。正好風吹幡動,他聽見一僧說“風動”,一僧說“幡動”,二人爭執不下。這時慧能道:“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法性寺的印宗法師聽聞,當即為他剃度,完成出家儀式,並請其正式開壇說法。
“禪宗在慧能大師這裏,徹底完成了中國化。”明影說,“達摩祖師是印度人,他當然有印度人的文化習慣,慧能大師擯棄了這些,宣導‘明心見性,頓悟成佛’的簡便修行方法。慧能的三傳弟子百丈禪師還一改印度僧侶靠施捨度日的習慣,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農禪並重,這讓禪得到了各階層的好感,禪宗在中國開始遍地開花。”
相傳達摩曾用“一花開五葉”預言過禪宗在中國的發展,後來禪宗果然發展出五家宗派。慧能門下的懷讓、行思二人繼承了師父的衣缽,分別在湖南南嶽衡山和江西青原山傳法。南嶽門下出溈仰宗、臨濟宗,青原門下分曹洞宗、雲門宗、法眼宗。
明影告訴《環球人物》記者:“五家宗派出現前,禪宗的風格是極活潑的,沒有定法。五家宗派就相當於5種教育模式,不同風格的祖師建立起不同的模式,不同性格的人可以選擇不同的宗派。你是秀才風格,就去曹洞宗;是將軍風格,就去臨濟宗;定慧圓融的,就去溈仰宗;文采飛揚的,就去法眼宗;智慧猛利的,就去雲門宗。”
(3)五宗綿延千年,兩枝獨秀
宋朝以後,盛行於世的只有臨濟、曹洞兩宗。
所謂“秀才風格”,就是指曹洞宗禪風綿密。它由唐朝人良價和弟子本寂創立。
本寂在江西曹山講佛法時,門人眾多。山下有一個鐘陵大王仰慕本寂,兩次遣使者請他到府上去,均被本寂拒絕。第三次,鐘陵大王告訴使者:“此番若不見曹山大師前來,你休想活命!”使者只好跪在本寂座前哭訴:“大師慈悲,救度一切。大師此番若然不赴王命,弟子滿門便成灰粉!”本寂扶起他,說:“你不要擔心,我寫一首古人的偈語給你帶回去,就能保你的命。”這偈語是:“摧殘枯木倚青林,幾度逢春不變心。樵客見之猶不顧,郢(音同影)人那更苦追尋。”莊子曾用“郢人”比喻知己,本寂的意思說白了就是“別再找我”。鐘陵大王明白了:“弟子今生無緣拜見曹山。”
曹洞宗在元朝遠播日本。那時,少林寺也成為該宗派有影響力的寺院之一,這要歸功於禪師福裕。福裕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入主少林寺,目睹佛殿被戰火摧殘的樣子,立志重振。他鼎力宣講佛法,廣收門徒。據說,一次忽必烈詔天下名僧彙集於元大都,福裕的弟子就占了其中1/3。福裕也被譽為少林“中興之祖”。
福裕還大力發展以武修禪的方法,少林僧徒雲集在鐘鼓樓,演武禮佛。明朝倭寇侵擾沿海時,少林僧人至少6次被朝廷徵召,參與抗倭,立下戰功;民國軍閥混戰時,恒林禪師被舉薦為少林寺保衛團團總,率眾與土匪作戰,保一方百姓平安,被當地政府稱為“少林活佛”。
除曹洞宗外,另一支發展較好的是臨濟宗。臨濟宗的創始人是義玄禪師,他師從希運禪師。希運生活於唐朝中後期,其禪風峻烈,凡是向他求法的人,入門之前必遭當頭一棒,能對棒擊領悟者,方納為弟子。義玄曾三度向希運求問禪義,三度被希運當頭棒打,不得不離開,後經大愚禪師指點,又返回希運門下。義玄創立臨濟宗後,沿用了當頭一棒的做法,傳法時還伴之一聲大喝,成語“當頭棒喝”由此而來。明清時期,臨濟宗的發展勢頭超過了曹洞宗,故有“臨天下,曹一角”的說法。
但明清兩代,整個禪宗的盛世已過,徹悟的禪師不再多見。民國時期,虛雲、來果和太虛是3位佛教界公認的開悟的禪師。其中虛雲禪師傳承臨濟宗和曹洞宗,又遙承了早已斷流的溈仰、雲門、法眼三宗,以一身兼嗣五宗法脈,承前啟後,為禪宗的復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4)禪宗如何擁抱現代生活
禪宗已走過千年曲折。如今,佛教很熱,禪也很熱,禪宗應該如何適應現代社會?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學誠法師和修學禪宗的明影法師分別給出了答案。
《環球人物》:我們知道,中國的佛教有八大宗派,有人用一句偈語概括為:“密(宗)富禪(宗)窮方便淨(土宗),唯識耐煩(法相宗)嘉祥空(法性宗)。傳統華嚴(宗)修身律(宗),義理組織天臺宗。”這裏概括的禪宗特點準確嗎?
學誠法師:禪宗的最大特點在於,它是最具中國特色的佛教宗派。中國佛教八大宗派形成于隋唐,各有特點。但其他諸宗自唐武宗滅法後元氣大傷,唯有禪宗長久興盛,這與禪宗本土化最徹底有很大關係。
明影法師:和其他宗派相比,禪宗不重理論學習,不重宗教儀軌,而是講究頓悟,簡單直接,是把所有精力投入在最重要的問題上,行的是“鳥道玄路”,好比小鳥飛上山的路徑,是最快捷的。
《環球人物》:但中國本土的布衣百姓只是拜佛,很少修禪,修禪的大多是知識份子。
學誠法師:歷史上很多文人學士都喜好修禪宗。唐朝的王維、北宋的蘇軾就是很典型的代表,宋代的《五燈會元》裏記載了很多文人學士與禪僧互動的故事。修禪可以幫助知識份子從現實的榮辱中超越出來,同時也能啟發知識份子的獨創精神。
明影法師:中國古代的知識份子就做兩件事——讀書和做官。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但他們從四書五經裏學的不僅是知識,還有修心的智慧。那麼禪作為最透徹、最銳利的智慧,自然為士大夫所追逐。
《環球人物》:除了讓士大夫追逐,修禪能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相結合嗎?
明影法師:六祖說過,“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意思是我們每個人的本心跟佛是一樣的,本來就是圓滿、智慧、自由、清淨的,只要認識了它,就成佛了。那麼普通人怎麼修呢?“世人若修道,一切盡不妨,常自見己過,與道即相當。”你只要不斷觀察自己的過失,發現自己的問題,就是在修行。“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你本來就有智慧,只是被你的毛病掩蓋了,改掉毛病,智慧就打開了。
《環球人物》:禪院影響現代生活,也被現代生活干擾,有些禪院成了景點,怎麼辦?
明影法師:旅遊一方面影響寺院清淨,可同時也是佛教傳播的平臺。一座寺廟若是個好地方,有文化,能淨化人心,自然會有人來,那就讓這一切自然發生,而不用人為打造旅遊品牌。吸引遊客和創造經濟利益不是寺院核心價值,寺院的核心價值是修道,是傳承智慧傳統,同時安慰社會人心,讓勞動者在這裏得到休息,獲得精神支援。
《環球人物》:禪宗應該走出中國,到國外去發展嗎?
明影法師:應該走出去,對禪的熱愛是全球性的。但我國佛教在“文革”期間一度中斷,從1982年恢復宗教政策到現在,也剛剛30餘年。很多寺院的教育、修行傳統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還在探索中。這就意味著我們還沒有固本,此時向外傳播,時機尚未完全成熟。我們目前還是應該以恢復自己的教育傳統為本,再由內及外發展。
學誠法師:禪宗歷史上對東亞各國的佛教,乃至歷史文化都產生過深遠影響。上世紀60年代至今,禪宗也已在西方國家蓬勃興起。未來,中國佛教走出國門,充分發揮慈善公益、文化教育等社會功能,可成為落實國家“文化走出去”戰略的有力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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