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所搭的遣唐船上共有三十多人,好不容易逃過海難,千辛萬苦到達大唐,大家心想,以後的身份就是大唐貴賓,應該備受禮遇。沒想到船隻靠岸,非但無人迎接,海防還下達禁令不准上岸。這些日本人不明所以,不僅感到失望,更十分氣惱。
原來當時日本遣唐船都循兩路上岸:一條從北邊,繞過新羅(今韓國南部),於山東靠岸,再走陸路到達長安;一條循南方,經日本九州,在江蘇一帶登岸,也有京城派來的使臣接待。但不巧的是空海所乘的第一艘船,由於偏離航道,竟在福建登陸。上岸的地點是長溪縣赤岸鎮,一個閩越小鎮,蠻荒閉塞,唐朝時才有漢人移入。無怪乎當地人一聽說日本人來了,不瞭解遣唐使是什麼,卻想到可怕的日本海盜,於是大為緊張。
「將船上的人嚴密看管,不准上岸!」這是海防發出的第一道禁令。在語言不通、觀念差異下雙方交涉了月餘,赤岸鎮的海防仍然堅持原則,不予放行。大使藤原葛野麻呂不得不放棄談判,另謀他途。「我們離開此地吧!將船開往福州,或許能遇到開明的州官,准予上岸。」船於是再度啟航,在海上折騰數日,於十月三日到達福州。
不料當時福州刺史柳冕因病辭官,代理刺史仍是個不明就裏的人。他看了藤原親手寫的入關書表,對一行人的身分仍然懷疑。「這麼拙劣的漢文,怎會出自遣唐使之手?一定是騙人的!」代理刺史憤怒地把書表丟於地上,不予處理。藤原一共上書三次,非但未打動州官,還惹惱了人家。州官下令封船,將船上日本人全部趕上沙灘。大家驚惶失措,開始恐懼州官下一步將採取什麼行動?這時,既著急又尷尬的藤原,只得放下身段,求助於空海。
原來早有人向他建議,說空海精通漢文,文筆尤佳,書表應由空海來寫。然而藤原卻認為空海籍籍無名,豈能信任他?如今,情勢已到窮途末路,藤原心想,就姑且讓空海試一試吧!空海臨危受命,從容攤開紙,提起筆,就坐在沙灘上振筆疾書起來。沒想到頃刻之間,便完成一篇絕妙好文——「高山雖澹然,唯禽獸不辭勞苦來投歸;深水雖不言,唯魚龍不憚倦困而來赴…」
洋洋灑灑一路寫來,他強調這次遣唐任務,是仰慕大唐天子之德,不惜性命危險而來,所以望能惠予放行。果然,州官一看,便知文章出於高人之手,若非日本天皇派遣的使者,怎能有此功力?他立刻下令放行,且覺先前怠慢不當,理應補償。不久,代理刺史親來致歉,並安排食宿,大禮款待。一篇文章竟造成天差地別的效果,真是令人料想不到!緊接著,為安排遣唐人員前往長安,州官備好書表,命人兼程赴京,並請藤原等耐心等待。
於是,大家又在賓館住了個把月,眼看時間一日日過去,朝廷的回覆卻遲遲未能到達。「人已到了中國,長安方面若不准進京,豈不太過份了!」大家想到這一路來的波折,不免怨聲載道。而大使藤原對於出發前後的際遇,更是感慨良多——「出發前何等風光!蒙天皇賜宴,並賜被三領、衣一套、黃金二百兩。猶記臨行那天,天皇設宴餞行,親自賦詩送別,感動得我涕泗如雨。當時即想,旅途再艱險也值得了,沒想到今天境況如此不堪……」言下之意,對於來到中國所受的冷淡,備感委屈。而接下來長安方面的反應,藤原也不表樂觀。然而,他卻猜錯了——
其實中央不同於地方。大唐皇朝對於外賓接待工作出其慎重,故較為耗時,並非故意延宕時日。當福州來者將遣唐使懇請入京書表,送至長安,尚書省禮部立即動員起來。禮部「主客司」主掌「諸蕃朝聘之事」,行程的安排、驛傳、給賜等工作,總攬包辦。他們儘快裝飾好馬車,選好前往迎接的人員,兼程趕赴福州。同時,禮部並與「鴻臚寺」密切聯繫,舉凡入京後的朝貢儀式、賜宴安排、往來事務的接洽協調,皆交由「鴻臚寺」負責。原則上,「凡四方夷狄君長朝見者,辨其等位,以賓待之。」其周延的程度可見一斑。
貞元二十年(西元八○四年)十二月隆冬,禮部派來的接待人員到達賓館,一時之間,駿馬禮車,好不壯觀!百姓都來爭睹長安來者的風釆,對於日本使者更是既好奇又崇敬。藤原等人終於揚眉吐氣,放下心中疑慮,風風光光上了禮車,沿途都有朝廷人員護送接待,此去七千五百里旅程,不會再受到冷落了。空海由於語言的便利,一路上和禮部人員聊得最為投契。
大家細數日本歷年的遣唐學者,提到在唐玄宗開元五年(西元七一七年)來到中國的吉備真備,他的勤學精神最是令人津津樂道。「吉備真備在長安拜趙玄默為師,並在鴻臚寺單獨求學。聽說他從早到晚讀書不懈,持續十七年都是如此。」「吉備真備回國前,還將省吃儉用存下的錢,全部用來買書;還買了許多日本沒有的器物,如測影鐵尺,樂器銅律管等等。」「不只這些,聽說還有角弓、射甲箭、平射箭等種種兵器,對日本貢獻良多。」
禮部人員七嘴八舌,爭相稱頌吉備真備,當然也為中華文物影響日本,感到驕傲。空海聽後,不免提醒自己:「我既已千里迢迢來到中國,就該把握此千載難逢機會,切勿空手而回。」當時他萬萬想不到,自己和不空、惠果之間妙不可言的法緣傳承,竟然在這次大唐之旅中實現了。
往長安的路上,風景時而雄渾,時而秀逸;時而奇峻,時而平曠。果然如古人言:「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而令遠來的日本人更為訝異的,是進入長安城後,看到長安城的繁華富麗……「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雲。」活絡的人潮,熱鬧的街市,穀麥山積,百貨輻輳,真是富足樂利!此外,房舍櫛比,大道縱橫;玊輦金鞍和七香馬車,載著王侯貴族,呼嘯而過,看得人眼花撩亂。當時,長安的宗教氣氛濃厚,不僅佛教塔剎如林,景教、拜火教、摩尼教等西方宗教,也隨著金髮碧眼的傳教士湧入長安。
「真是兼容並蓄,好一個國際化的大都會!」空海不禁讚歎。抵長安不久,遣唐使藤原便動身返國。那年是唐順宗永貞元年(西元八○五年),空海住進長安西明寺。空海的日子過得充實而忙碌。為了對長安城作一番巡禮,他每天不停地行腳古蹟塔剎,和中國儒士問學究道,參加法筵講座等。他並不急著拜師,相信因緣和合時,自然水道渠成。這段期間,除了巡禮古蹟塔剎,和中國儒士問學究道,並參加各種法筵講座。他也接觸外國僧侶,為了學習梵文及印度佛學,他在醴泉寺結識印度僧侶牟尼三藏及般若三藏,還有數名南印度婆羅門。
其中牟尼三藏出身於印度首屈一指的大寺院——「那爛陀寺」,正是空海嚮往的佛學聖地。從這位智通古今的高僧口中,空海更為瞭解印度佛學。而另一位般若三藏更是遠近馳名,他曾隨龍智菩薩學習瑜伽,學養深厚。兩位高僧對空海都極為賞識。那年,般若三藏剛譯完《新華嚴經》及《六波羅密經》,將譯文寫於貝葉之上,贈予空海,可見其對空海賞識的程度。轉眼之間,冬去春來,春盡夏至,空海在長安度過數月,終於時機成熟,殊勝的因緣就要來到——
有一天,西明寺志明法師、談勝法師來訪,閒聊中談起一人——「你到長安遍謁高僧大德,卻未見此人,實在可惜!」他們所說的正是青龍寺大和尚惠果!「他不僅是青龍寺灌頂阿闍梨,更是大興善寺大廣智不空三藏的嫡傳弟子。你想知道這段密宗傳承史嗎?待我們說給你聽。」於是,兩位法師便從密宗的緣起談起——最初,大日如來於法界宮,將傳法祕璽及《金剛頂經》、《大日經》兩部經典,傳給金剛薩(土垂)。佛滅後八百年,經龍猛菩薩、龍智菩薩一路傳下去……「直到我朝玄宗皇帝開元四年(西元七一六年),密宗傳法人善無畏三藏來到中國,第二年,他翻譯了《金剛頂虛空藏求聞持法》……」
「啊!就是那部經引我進入密教的!」空海欣喜地說道。在空海心中,時光不覺回到他十八、九歲時的青澀年華。當他從沙門(可能即勤操法師)手中接過《金剛頂虛空藏求聞持法》時,萬萬想不到自己會為大法來到中國。現在終於明瞭這部經的來歷,歲月悠悠,往事卻歷歷在目啊!
「由於善無畏三藏的緣故,兩部曼荼羅的密教系統才得以完整傳入中國。善無畏三藏傳法於一行禪師,而一行禪師於開元十五年圓寂,並沒有嗣法弟子,眼看法脈就要在中國斷絕了!這時,印度的不空三藏身負重任,千里迢迢來到中國,譯經、傳道,將正統密教發揚光大。」這位密宗大師就一直留在中國,玄宗賜封他為帝師之尊,敕令供養……「代宗大曆九年(西元七七四年),不空恬然示寂,其弟子覺超六哲之一的惠果大師得付大法。這位惠果大師現住青龍寺,是目前密宗最傑出的覺超大哲;你好不容易來到中國,怎能不參見這位大師?」這一句話點醒了空海。
果然,密宗的主流在中國,而代表正嫡的大師就在長安。奇怪的是,他一聽見惠果的名字便倍感親切,迫不及待想見他一面。這時,年邁的惠果已有覺知,他也在等待著什麼。這天,青龍寺正以齋食供養十方大眾,熱鬧非凡。惠果獨自端坐於廳內,一位小和尚將空海引了進來。惠果一見空海,開門見山便說:「我早知你要來,我已等你很久了。今日相見,大好、大好!」空海這時心中的感動無以名狀。「就是他了!」彷彿此生一直在尋覓的,就是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話語,這樣的「盡在不言中」。不必曠日多尋了,空海當下拜惠果為師。
惠果也隨即對空海作初步開示,雖然他明知以空海的程度,「只證不說」即可,何需多費唇舌!「一切眾生身心實相,本與大日如來完全平等,所有功德無不具足;但是卻因無明妄想,遮蔽智慧之眼,故不能發現自身之光明。所謂密教之『密』,乃指眾生本身這個祕密,而非外來之祕。」空海也回應惠果的話,說道:「大日如來之『日』,乃除暗遍明之意,這是如來智慧之光,遍一切處,照明萬有,不分晝夜。此與世間日光有蔽則障,晝出夜隱,大不相同。故說大日如來平等開發一切眾生善根,這也就是我當初選擇密教的原因。」
從那日開始,空海便由惠果帶領,專心參悟「諸佛所祕,眾生所祕」,終於勘破無明,直達真如法性。空海日後為惠果寫的碑文中有云:「波濤萬萬,雲山幾千也。來非我力,歸非我志;招我以鉤,引我以索。」可見師徒二人因緣相應之深,及對上師感恩的難以言盡。雖然師生之緣只有短短數月,卻令空海一生受用無窮。
惠果初見空海,即對他非常器重。據說他無意中曾向弟子透露:「空海乃三地菩薩也!」可見他早知空海普門大機的根器。空海在青龍寺進步神速,第一個月入胎藏界法灌頂壇,第二個月入金剛界法灌頂壇,到了第三個月,惠果將傳法大阿闍梨的職位授與空海。短短三個月,空海完成了別人一輩子學不來的課程。「不思議呀!不思議呀!」不止是同門師兄,連師父惠果都忍不住讚歎空海。
惠果曾私下對空海透露:「我的弟子眾多,出家、在家眾皆有,但都或學一部大法,或得一尊一契,無人能兼而貫之。像你這樣於短短數月,即以兩部祕奧壇儀印契,可謂空前。」惠果同時說道,他目前是以「瀉瓶」般傾囊相授,一來見空海根器大利,二來也因時間緊迫——「我年事已大,不久將去,你要好好把握這段難得的因緣,將密宗發揚光大。」除了傳法,惠果還希望空海將佛經、法器等流佈海外……「我準備召畫工畫胎、金諸曼荼羅,請鑄工造佛具,請寫經生抄經,讓你帶回日本。」
惠果說到即作,一時之間,青龍寺內人才濟濟,畫工、鑄工、寫經生各司其職,忙得不可開交。空海也竭盡所能,除了自己忙於蒐集佛教文物,也託中國友人幫忙。其中越州節度使中丞大都督,主動命手下多方蒐尋,不止佛教器物,連詩賦、碑銘、卜筮、醫藥,一應俱全。希望空海能將將這些文物攜回日本,發揚光大。
於是就在那個時代,許多中國珍貴文物,藉空海傳入日本,至今仍被日本列為國寶。如存於神護寺及東寺的「兩界曼荼羅圖」,又如在高野山「靈寶館」所陳列的許多密宗經典,它們都屬於唐代抄本,乃空海當年攜帶回國。在沒有官方支助下,民間的動員能有如此成績,也著實令人驚嘆了。
空海在青龍寺雖有惠果師父大力栽培,卻也令別人眼紅;其中以同門師兄珍賀對空海最為不滿。他曾向惠果反應,何必傳授外來和尚密宗大法,此舉對中國不利。惠果不願多言,只一笑置之,不予理睬。珍賀自覺無趣,對空海更加排斥;但空海無意樹敵,只有多所忍讓,於是珍賀內心起了掙扎。一天晚上,珍賀夢見兩個持武器的凶神,惡形惡狀朝他攻擊,他被嚇醒,頓時痛悔得流下眼淚。「只因私心妒意,無法釋懷,招來人神共憤……」其實珍賀也知自己不對,只是不願認錯。夢中的警示讓他痛下懺悔,他鼓起勇氣向空海道歉,並表示願意作空海弟子,任由他差遣。空海立即原諒珍賀,也結束了這段同門恩怨。
一晃眼,秋盡冬來,花殘葉落,又到了瑞雪紛飛的時節。算一算,空海已在惠果門下待了數月。這短短數個月,惠果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空海自覺何德何能,對師父更是感激不盡。這天,惠果將空海叫到身邊,似有大事要向他宣告。「空海,我已將大法傳授給你,抄經畫像的工作也已完成,你應早歸故鄉,流布天下,才是蒼生之福,四海之幸。」惠果說話時已氣虛力弱,這位老人似乎真到了風燭殘年。「師父,我還不想走。」空海似有不祥預兆,不由得流下兩行眼淚。
「不要執著!此土緣盡,你留下無益。你應將兩部大曼荼羅,一百餘部金剛乘法,及三藏轉付之物,併供養之具,全部請回貴國,令其保存傳布於大唐之外。」「我已年老,不久人世;你無須難過,人之生死,極為平常。我倆宿緣深厚,多次相約來到人間,弘演密藏佛法,彼此代為師徒。這一世,你在西土接我足跡,我亦將東生入你之室,一切都在冥冥中安排已定,大事因緣,不可說也。」雖言不可說,惠果其實已把因緣點破。空海這時也了然於心,只是對師父的感情仍難以割捨。「你只要時時想到增蒼生福、泰萬民樂,即是在報答佛恩師德,忠于國、孝于家也。你遠涉歸國後,將我深法流布出去,我便心願已了。勿久滯於此,切記切記!」惠果的句句叮嚀,聲聲催促著空海早日回國弘演祕法。
師父這麼深重地付託,空海不免疑惑此中的真意為何?師父為什麼說「此土緣盡」呢?回顧中國歷史,應知惠果指的正是「會昌法難」。唐武宗會昌五年(西元八四五年),武宗及宰相李德裕崇信道教,嚴禁佛教,毀佛寺四萬餘,下令二十六萬僧尼還俗,給予佛教毀滅性的打擊,史稱「會昌法難」;其與北魏太武帝及北周武帝的毀佛,並稱「三武之禍」。幸好惠果生前已囑空海將密宗重要經典器物帶到日本,保存下來,否則很可能毀於會昌法難,斷此法脈源流。
惠果於唐順宗永貞元年(西元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圓寂,與空海的師徒關係只有短短數月,但這件事的影響卻是跨國界、貫古今,更在密宗傳承史上留下光燦的一頁。惠果走了,在眾多師兄弟中,空海膺命為師父撰寫碑文;於是,著名的〈大唐神都青龍寺故三朝國師灌頂阿闍梨惠果和尚之碑〉,竟然出自於日本和尚空海之手。此碑文在中國早已失傳,要不是當年空海自抄一份攜回日本,編入《遍照發揮性靈集》中,後人將無從考據,更難睹空海的文釆。
至於青龍寺,後來也毀於「會昌法難」,直到一九八○年,才在西安南方鐵爐廟附近發現其遺址。一九八四年,一群日本「真言宗」信徒,合資在原址興建「惠果空海紀念堂」,並樹立「空海紀念碑」。於是,一段幾乎被中國人遺忘的歷史,在有心的日本人贊助下,重新被喚起,並得到推崇。提起此事,實令身為中國人的我們汗顏。惠果圓寂後,空海外表力持冷靜,內心卻潮湧著對恩師的懷念,無日間斷。有一天,他獨自靜心唸佛時,竟然看見惠果駕著祥雲來到面前。「師父!」空海激動地叫了一聲,惠果默默看了他一眼,便飄然而去;空海當下領悟,不再執著。
於是,空海放下萬緣,向未來邁開大步。「師父叫我勿久滯此地,儘快回國,現在該是行動的時候了。」他開始認真考量回國的可能性。嚴格說來,空海從西元八○四年七月由田浦港出發,直到西元八○五年十二月惠果圓寂,不過才短短一年半的時間,距離二十年留學期限還十分遙遠。雖然,他已完成留學僧該作的事,不但參得大法,還蒐羅了大批經典器物,但是畢竟於法無據,貿然回去一定會受到懲處,遭受流放的命運。「流放孤島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切莫冒這個險。」許多人這樣勸他。再說,大使藤原業已返國,要回去也沒有船了,這是空海必須考慮的。困難重重,但是擋不住空海的決心。他相信該作的事,因緣必會具足,只是眼前時機未到而已。
西元八○六年一月,他的機會來了。沒想到短短數月,日本又派「遣唐使」來到中國,這次來的是高階遠成。空海一聽這個消息,立刻趕去見他。空海先出示自己所蒐集的經典器物,洋洋大觀,令高階遠成大為驚喜,直讚道:「太不可思議了!你在長安的時間雖短,成果卻不遜於他人的二十年。」空海一見高階遠成頗具善意,便坦白說出來意:「我想儘快回國,一來將此行的成果呈報天皇,二來也想早布大法,造福蒼生。」高階遠成知道空海已具有傳法大阿闍梨的地位,縱觀日本國內,還無一人可與之相比,回國傳法甚是必要。尤其,他更被空海的真誠感動。
「好吧!我可答應帶你回去,也將向朝廷力保,為你脫罪;但是,我仍然沒把握,不知天皇將如何處置?」聽高階遠成如此說,空海只有一再稱謝,坦承只要能回國,任何代價都願付出,後果也自行承擔,請他勿慮。這件事就這樣說定了。空海十分高興,沒想到因緣之力如此不可思議,這麼輕易地就為他舖好回國之路。
「來非我力,歸非我志」。真到了要離開的時侯,依依不捨之情在所難免。時間雖短,空海在中國也結交了不少友人,如朱千乘等多人,紛紛作詩賦別,真情流露。空海也寫詩留別,如一首〈留別青龍寺義操闍梨〉的詩中,他寫道:「同法同門喜遇深,隨空白霧忽歸岑;一生一別難再見,非夢思中數數尋。」空海在異鄉生死相契的友情,是如此真純!如此難捨啊!
在長安的時日雖不長,空海的多才多藝也逐漸展嶄露。他的書法造詣很高,對於篆、隸、楷、行、草等字體都頗有大家風範。其中最令人所熟知的,便是「五筆和尚」的軼事。據說唐順宗見壁上王羲之的書法剝落,召留學僧空海代為題字。只見空海神奇地以雙手雙腳握筆,再加上口中也銜著一枝筆,五筆齊落,瀟瀟灑灑地成了五行大字,令順宗大為驚訝!口頭褒勉之餘,還送了空海一串念珠。從此,「五筆和尚」空海的故事便流傳開來。
空海的書法名不虛傳,對照他早期的書法(如《三教指歸》),和入唐後的筆法,顯然受中國書法家的影響至深。從流傳至今的「風信帖」可看出,入唐後空海的筆法,結合顏真卿的骨架氣勢,王羲之的豪放飄逸,功力更見深厚。即將踏上歸程,空海的心境不同於來時的輕鬆。
此趟回去,他身負重任,至少攜帶密宗經典二百一十六部共四百六十一卷,還有曼荼羅法器,以及密宗歷代祖師轉贈之物,不得有任何閃失。尤其在密宗之經書儀軌尚未傳入日本的當時,這些東西更何其珍貴!而大海兇險萬端,不禁叫人為之捏把冷汗。再說,空海已承接法脈邅遞的任務,回國後必須開壇灌頂,廣度人天,此大願力如何實現?也令人頗費思量。
一日,空海漫步來到海邊,他遙望故鄉,拿出「三鈷杵」(「三鈷杵」乃結合身、口、意三密的密宗法器)拋向空中,祈求「三鈷杵」代為探路,保佑平安返鄉。只見「三鈷杵」在祥雲中向東飛去,從空海的視線中消失。空海離開長安後,所搭的船於同年四月到達越州。趁上岸休息的空檔,空海又在當地蒐集了不少典籍,並親自抄寫。
這時他也聽到最澄的消息:這位天台大師曾於一年前到達越州,在龍興寺修習密法,並接受順曉法師灌頂,而順曉法師也是不空法師的弟子。空海的船離開越州,果然十分順利地經明州抵達日本。其間未遇見狂風巨浪,更未延宕時日,真是幸運極了!
空海抵達九州後,更委請高階遠成代呈一份「目錄」給朝廷,上面詳列這趟所攜回的經典、法器,包羅萬象,足見成果豊碩。他還寫了上表文:「空海闕期之罪,雖死有餘辜,但竊喜在有生之年請來難得之法。」一則請罪,一則欣慰此行的成果,相信天皇若有遠見,必能合理處置。
不巧的是,此時平城天皇才即位,寵妾藥子和她的哥哥仲成擅權,懦弱無主見的平城天皇對空海的事始終難以決斷,這時朝中出現不少異聲。原因是最澄已先一年回國,也請來不少密宗經典,且最澄還在高雄山寺為人祕密灌頂。而籍籍無名的空海所引進的密宗大法是什麼?有何價值?瞭解的人卻不多。眾議主張,將空海暫留九州,不准進京,以待懲誡。平城天皇於是降旨執行。
瞭解內情的人無不為空海抱屈。以空海曾到長安,而最澄卻僅到過天台山來看,空海的貢獻實比最澄為大;而且最澄在越州所接受的只是初步灌頂,帶回的密宗經典也不多,實不應厚最澄而輕空海。然而,話雖如此,大家卻不得不承認,最澄回國後親自上奏朝廷,自稱「圓教難說,演其義者天台」,已在朝廷建立權威地位;天皇且將其所獻經典,敕七大寺抄寫。空海所受的冷落,已在意料之中了。空海因此不得入京,而留在九州由太宰府安排住進觀世音寺。這時,空海倒處之泰然;他相信,諸行無常,沒有不變的人事,也沒有不變的朝綱。
後來,平城天皇在位僅四年,就因病讓位給神野親王,退居平城宮。神野親王即位後稱嵯峨天皇,英明多智,對空海自有不同評價。同年七月(西元八○九年),空海終於接到太政官符,准其入京。從此以後,他的弘法生涯進入另一新境,地位也愈形崇高,和嵯峨天皇的關係更是密切。弘仁元年(西元八一○年),喜好書法的嵯峨天皇將皇宮內外整修完畢,由自己和橘逸勢為皇城大門題署,並命空海為南門及應天門題署。書法界「三筆」之名,指的就是這三人,在當時都有崇隆的地位。傳說空海題完「應天門」三字後,有人發現「應」字少寫一點,空海於是以墨濡筆,將筆拋向門額,正好完美無缺地補上一點,令在場的人大為嘆服!
空海此時不僅才名出眾,弘揚教義也十分轟動。有一次在清涼殿弘法時,他當場示現「三密相應」的力量:手結印、口念咒、心觀想,三密加持,即身成佛。登時光芒萬道,在座的天皇官員及僧侶們都只見毘盧遮那佛端坐當場,而不見空海。全場感動涕零,更相信佛法無邊。
接著發生的「平城之亂」,使空海更受嵯峨天皇倚重。原來在平城宮的藥子和仲成等謀臣,不甘心就此讓位,於是假平城天皇詔令企圖復辟。此事令嵯峨天皇大為震驚,下詔逮捕仲成,褫奪藥子官位。未料嵯峨天皇的作法引起平城天皇不滿,他下令啟幸東國,和平安宮展開對峙,頓時政局陷入緊張。「若內戰爆發,百姓將流離失所,死傷慘重!」空海為此立刻上表朝廷,願弘演密法,為國祈福。嵯峨天皇於是召見空海,詢問用何密法可以消弭戰亂?
空海便為天皇說了一個故事:「大唐玄宗皇帝天寶元年,西蕃五國包圍安西城,情況危急。這時玄宗皇帝召請不空三藏舉行護國法會,誦讀《仁王經‧陀羅尼十四》;此時,只見五百天兵自天而降,嚇壞玄宗。不空於是向玄宗解釋說,『彼乃毗沙門天王第二太子獨健大將率天兵前來保護安西城也。』玄宗才放下心來。隨後,安西城東北突然出現神兵數萬,個個身高丈餘,把五國蕃兵嚇得落荒而逃,於是消弭一場戰亂。」
嵯峨天皇聽後,立刻請求空海以「仁王經法」為國祈福。《仁王經》乃不空三藏譯的《仁王護國般若波羅密多經》,是鎮護國家的祕法。空海在提振佛法的同時,也不忘結合日本神道,以順民俗國情,這是十分圓融的作法。他告訴天皇,想迎請「八幡靈神」坐鎮京城,以護朝廷;嵯峨天皇大喜,立刻下令在東寺建造「八幡宮」神社,方便空海在神社前施行大法。果然,一場戰亂很快便平息了,順利得出人意料。
原來,在近江國(今滋賀縣)起兵的平城天皇很快地便被朝廷派出的人馬阻擋,在前進不得的情況下,仲成於混亂中被殺,藥子傷心自盡,平城天皇從此出家,後來並皈依於空海門下。天皇未損一兵一將,百姓也未流離傷亡,就這樣消弭了一場戰亂。回想空海出家時雖走避世路線,但入世弘法,拔苦利生,仍是他最大的心願。如今機緣成熟,他決不迴避。次年(弘仁二年),嵯峨天皇任命空海為乙訓寺別當。空海的名聲日隆,對朝廷的影響就更大了。
弘仁三年,傳教大師最澄親至乙訓寺拜訪空海。在最澄眼裏,空海乃是後起之秀,他能放下身段前來求教,除了表示空海的成就獲得肯定,也彰顯傳教大師為法忘身的風範。他坦承自己對密宗的認識有限,而空海這裏猶如挖不盡的寶藏;不說別的,光是典籍法器,就令他嚮往,所以他希望追隨空海學習密教。最澄謙遜誠懇,令空海激賞。他留最澄住在寺中,也願將所學傾囊相授。同年十一月十五日,空海為最澄作了結緣灌頂。以最澄的地位,竟然拜空海為金剛上師,這件事轟動了當時日本佛教界。
但畢竟兩人於顯密的觀念上有所差異,而最澄也並未放棄他所說「圓教難說,演其義者天台」的至尊想法,於是種下日後分歧的種子。接受胎藏和金剛界灌頂後不久,最澄即要求更上層樓,接受阿闍梨灌頂,使自己能證得圓滿佛身。空海卻認為最澄未到時侯,於是一口回絕:「再等三年吧!」他這樣告訴最澄。
「三年?」最澄拋開一切追隨空海,只想速成密法的念頭這下落空了。「大師在大唐接受阿闍梨灌頂也不過短短三個月,為何我要等三年?」最澄有些不服氣了。「我在二十歲即開始修習密法,去大唐之前整整十年,沈潛在密教中淬礪身心,才能快速深入大法,並非如你所講的只有三個月而已。」「可是三年……我實在無法等了!」最澄最後決定辭別空海,自己回比叡山,留下弟子數人繼續學習密教。
之後,最澄一直和空海保持聯繫,並常派弟子來借經典,空海也悉數借他。可是,當最澄的書單列出《理趣經》時,空海卻猶豫了。「《理趣經》的內容森羅萬象,玄奧難懂,若由不重密宗實踐功夫、只重理論的人來讀,恐怕易生誤解。」這是空海所擔心的。但他並非看輕最澄,以最澄在天台宗的地位,他對佛教的貢獻實是很大的。
《理趣經》屬於「金剛頂經」的一種,由不空三藏翻譯,是真正深入密乘精神的經典。內容針對人類欲望提出解答,以活用欲望達到般若智慧;卻也因此最容易讓人誤解。縱使在真言宗的殿堂裏,《理趣經》也多不公開,而由上師對弟子口授心傳。
空海決定不把《理趣經》借給最澄,於是寫了一封長信回覆他,內容大意是希望他跳開經書,從本身內在去發掘可見的理趣、可聞的理趣、可念的理趣。只是,不管寫得再有理,這件事顯然令最澄難堪,最澄忍不住私下說了一句重話:「新的真言家會毀棄筆授的傳承。」兩人的關係遂漸行漸遠。
先前,最澄曾留下弟子泰範隨空海學法;不料泰範後來卻不願回到最澄門下,而願永久追隨空海。這件事也令最澄有些難堪。雖然,歷史上的這段大師之爭,起源於立場觀念的不同,但卻無損於兩人在日本宗教界的地位。最澄於弘仁十三年圓寂,空海以「美麗的星星消失了!」道出無限的惋惜。密教重視實踐的精神,在空海身上可說表露無遺。
與繁華的京城比較,鄉間則大多是殘喘於貧困與無知的民眾。因而激起空海以宗教造人、造國的心志。為達成「濟世利人」的宏願必先建寺作為救濟民眾的根據地,並能進一步開啟眾人的智慧,這乃是社會救濟的第一步。「僧侶們!為了眾生的利益及幸福,走上行腳之途吧!為了世間的慈悲與祝禱、為求諸神及人類的幸福而繼續行腳吧!如此才能宣揚佛道。」此為佛陀留給僧侶們的遺訓。
於是,弘仁六年,空海遵奉佛陀遺訓而開始他的行腳布教之旅。對於生於斯,且在青年時期積年苦行的大龍嶽、室戶岬等四國的山嶽及海洋,對空海仍有著強烈的吸引力。所以,這趟行腳布教之旅,空海便先後在四國地區開創了八十八個修行的靈場,其目的不僅為了永遠教化當時及後世的人,同時也要引導民眾達至精神上的領悟,隨空海修道、苦行,以造就「知行合一的健康人」為重點所在。由於空海當年發心行腳救度眾生的慈悲,所謂「同行二人」——空海大師與我同在——的信仰至今仍流傳著。
自古以來,巡禮四國八十八所靈場遺跡的善男信女依然絡繹不絕。即使高居廟堂之後,空海仍常常走訪民間,引導眾生脫離苦海。弘仁年間,日本各地災難不斷。發生於弘仁九年的大瘟疫,造成無數人死亡。由於感染迅速,人人聞疫色變,甚至將罹病的親人趕出家門,放火焚燒疫區,造成更多死傷。屍曝於野,無人收埋,慘不忍睹。嵯峨天皇憂心如焚,除亟於撲滅瘟疫外,還親抄《般若經》,並請空海誦講消災。
空海此時也投入疫區,率領弟子照顧病患,並慰病苦生靈,傳授解脫大法。空海告訴他們:出離苦難,亦無天堂;地獄天堂,不一不異,每個人只有面對人生,才能體會大道,得到解脫。同年讚岐國萬濃池附近洪水氾濫,百姓生命財產損失慘重。直到弘仁十三年,修壩的工作尚無法完成,每到兩季,百姓就要忍受田園流失、骨肉死別的痛苦;因為八十八條水道匯流於此,不築堤修壩是無法解決洪害的。空海的老家就在讚岐國,當朝廷任命他為萬濃池的修築別當時,他欣然接受。
空海除了是水利工程方面的長才外,更是悲天憫人的宗教家,所以朝廷相信他必能號召百姓,完成此艱鉅任務。空海到達該地時已是夏天,若要趕在雨季來前完成工程,時間上十分倉卒。百姓們都搖頭嘆息:「來不及的,不要白費力氣了。多少年都如此,沒有一次成功的。」空海從不苟同失敗主義,他呼籲大家站起來為生存而戰:「要結束痛苦的日子,就要勇敢地付出代價。加入我們,白天趕工,夜晚趕工,五十天合起來等於一百天,怎會來不及?我也會號召天地力量,日夜不停地誦經祈福。自助天助,相信佛法的力量吧!」
空海的無私與熱誠,終於感動了百姓。大家拋開一切,全心全力、日夜趕工,空海則不眠不休地誦經祈福。老天爺也幫了忙,幾十天內沒有下一滴雨。於是,一道堅實的弓形堤防,剛好在雨季來前築成。工程方竣,老天適時下了一場豪雨,八十八條水道的水匯集於萬濃池中,浩瀚如海!令人不禁讚嘆「人定勝天」,真是偉大的工程啊!百姓都流下興奮的眼淚。胼手胝足,重造家園,這是最踏實的生命體驗了。
空海入世的作風,也同樣地展現在興學上。原來日本藤原氏後裔藤原冬嗣任「左大臣」時,奉空海為師,對空海十分敬重。後來藤原冬嗣將「陶化坊」(今京都東寺東鄰)獻給空海,空海便利用這塊土地興建了日本第一所庶民學校——綜藝種智院,以公費及藝能教育,造福庶民子弟。空海於年輕時進入貴族大學,便已體會人生而不平等的悲哀。但在一般人的觀念中,能為庶民興學者,除了高官及大財主外,誰能有此能力?而空海卻以出家人的身分,投入社會作出極大貢獻;不僅實現了他當年出家時對父母所說的宏願,更證明出世事業也能發揮無比影響力,扭轉一般人對出家人的看法。
佛法從不逃避現實,空海所信奉的密教更教人投入生命之海,體會那最真切的自性的呼喚。在政治上,有鑑於近百年來,朝廷常為爭皇位而流血,空海於是大膽勸請嵯峨天皇禪位。「皇位乃暫時之幻象,為杜絕血腥,安定朝政,造福百姓,懇請放棄皇位。」嵯峨天皇聆聽空海說法多年,心境早有轉變,在多方衡量下,他接受了空海的建議。弘仁十四年,嵯峨天皇將皇位讓給皇太弟,改元天長,是為淳和天皇。
淳和天皇天長年間,各地紛傳旱象。空海因屢次祈雨有功,被任命為「大僧都」。這時,距他回國已二十多年了,二十年來,為增蒼生福祉,國安民樂,他已竭盡心力。雖然獲得至尊地位,但名利一直非他所求。這時空海自覺年事已高,是該歸隱的時侯了。
「當年由大唐回國時,曾以大願力擲出三鈷杵,三鈷杵落於何地呢?」這個問題時常縈繞在空海腦際。其實三鈷杵落於何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身口意三密結合所發的大願力,是否能助他覓得理想的密宗道場?也許「三鈷杵」所落之地,就是他要找的地方。早在弘仁年間,空海就開始留意尋找道場。好不容易他在紀伊國(今和歌山縣)伊都郡南方找到一處「四面高嶺,人蹤蹊絕」的「平原幽地」,回想入唐前自己也曾經來過,如今感到格外親切——這裏就是高野山。
弘仁七年(西元八一六年),空海上表朝廷,提到「南至南海(紀伊水道),北至日本河,東至大和國境,西至應神山谷」的高野山,是他想開發作為道場的地方,「望請賜此空地,早遂小願」,他願「四時勤念,答施雨露。」朝廷很快便遂其所願。空海不久便接到太政官符,准其自由開發該地。七月,空海命弟子泰範、實惠等人先行上山,開闢道路,搭建寮棚;隨後空海也離開神護寺,登上高野山。
傳說空海進入高野山時,高野明神帶著一白一黑兩條小狗顯靈。高野明神乃鎮守高野山的山王神,他親向空海表達奉獻此山的誠意,並願庇佑他在此弘法。隨後兩隻小狗還為空海帶路,順利進入深山。由於這段傳說,至今入山朝聖或觀光的人對高野山上的狗都十分敬重,不追逐或戲弄他們。為了建築佛寺伽藍,空海做了七天七夜法事。施工期間,他不經意遙見一棵松樹上竟然掛著「三鈷杵」——「啊!三鈷杵果然落於此地。」他暗自欣喜,自己選對了理想的弘法道場。
高野山上除了佛寺伽藍,還有聳入雲霄的多寶塔,塔上繫有風鐸,朱軒紅欄,鈴聲悅耳,宛如人間仙境。從此之後,空海常在高野山上流連忘返,而天皇卻不能失去左右手,一再下詔催促他回京。淳和天皇即位後,空海被任命為「大僧都」。不料十天後,他竟提出辭呈:「空海自弱冠至知命之年,皆以山藪為宅,以禪默為心,不經人事,不耐煩瑣……」他的心中只有高野,沒有權位。他一心想歸隱高野山,但天皇堅決不准。
又過了幾年,直到空海近六十歲時,才以老病為託辭,請歸獲准。此時,空海才真正能享受葉落歸根的自在。綜觀他的一生,二十歲前勤於學業,為了求學早離父母;二十歲後浪跡天涯,為求大法飄揚過海;直至回國後,漸受朝廷倚重,但也為弘法利生而忙碌奔波,甚至一肩挑起國家百姓的福禍。唯有退隱高野山後,「華枝春滿」,才是豐收的時刻。
有一日,他突然心血來潮,提筆寫道:「三界狂人不知狂,四生盲者不識盲;生生生生,生之初為暗;死死死死,死之終為冥。」他已證得生死圓滿,從此不再多言。
日本承和元年(西元八三四年)十一月十五日,他召集弟子,告訴他們自己將於明年三月二十一日圓寂。「高野山由真然禪師繼承,東寺由實惠禪師繼承,弘福寺由真雅法師繼承,神護寺由真濟法師繼承……」他從容地交代後事,平靜如常。
日本承和二年(唐太和九年、西元八三五年)三月後,他漸漸不吃不喝,直到二十一日寅時,於禪坐時,安詳地坐化。這時,不少百姓站在白雪遍地的高野山上為他送行,久久不散,弟子們齊誦彌勒菩薩名號。一位偉大的宗教家、書法家、詩人、畫家、教育家……就這樣離開了人世。高野山上悲傷的群眾,或許在想到空海的遺言時,能感到一絲慰藉——「我離開人間後,將前去彌勒菩薩所在之兜率天宮;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之後,必隨彌勒菩薩重返人間。」人的一生,不論久暫,在宇宙無限的時空長河中,皆只不過是一瞬而已;但是,慧命的承傳,卻將剎那化為永恆,代代傳衍,綿續不斷。
西元九二一年,日本天皇追諡他為「弘法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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