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略說雍正與禪宗的諸般糾結因緣~:~(下)
從《禦選語錄》所選張廷玉等所作詩文看,他們皆對禪對教有一定造詣,這也表現在他們各自的禪機奏對中,如雍正問:“歷代佛祖中有一人超佛越祖,且道是那一人?”張廷玉答:“是佛”;鄂爾泰答:“無名氏,”福彭答:“土塊”,允祿:“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道不遠人。”雍正所問的那一人並非實指哪一位佛無情共有的佛性或法性。稱其為法身佛,是為了與報身佛、化身佛相對應的形象化說法。法身雖超色體而又不離色體,所謂“恒沙諸佛同一性,物我原來無異同。”能于諸色體識得法身,方顯出禪者的機鋒。張廷玉答以“佛”,表明他識得佛與佛性一如,鄂爾泰如允祿、答以“無名氏”、“人”,表明他不僅識得佛與佛性一如,而且識得一切凡夫眾生具足同一佛性。以上三人的回答都顯示出各自的佛學及禪學修養,但三人所指示法身之所在,都不出有情有識的範圍,總有執虛為實的傾向,未到懸崖撒手的境界。福彭答以“土塊”則不同凡響,不僅佛視眾生與法身不一不二,而且一切山河大地也無一不是法身!所謂盈天地間,惟一真佛,百千萬億泥佛、木佛總是一佛是也。福彭所作《真如銘》曰:“即心即物,即物即佛,心佛物合,何異何同?”表達了同樣的旨趣。
經常與雍正帝探討禪理者,除以上六大臣外,還有寶親王長春居士(即後來的乾隆皇帝弘曆),和親王旭日居士弘畫,以及左禦史得無居士張照。在《禦選語錄》中,雍正對他們稱許有加,謂古今禪侶,一生一世了無所得者大有人在,所謂談空說妙者似粟如麻,而了悟自心者鳳毛麟角,而今“王大臣于半載之間,略經朕之提示,遂得如許人一時大徹,豈非法會盛事?”雍正將這些內廷王大臣的禪詩、禪論合為一集,名《當今法會》,附於《禦選語錄》中。
禪宗本來標榜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但到後世,禪宗的著蜍並不比其他宗派為少。除一些專題著述如四祖《信心銘》、永明智覺《宗鏡錄》、永嘉玄覺《證道歌》等等之外,就是林林總總的燈錄和語錄。燈錄主要記述嗣法傳燈的禪師門的行履和事蹟,如《景德傳燈錄》;語錄則是禪師法語偈頌的彙集,語錄既包括單個禪師的語錄,如《壇經》、《臨濟義玄語錄》、《趙州禪師語錄》等。也包括眾多禪師語錄彙編,如《古尊宿語錄》、《指月錄》、《正法眼藏》、《禪宗正脈》、《教外別傳》、《五燈會元》等。要編輯大型的禪宗語錄,不僅需要有相當的禪學造詣,而且需要編家的識見和慧眼。惟有別具隻眼,總能從萬千公案中辨分珠璣,披沙淘金,將真正有價值的公案存留下來。故此,禪宗史上那些著名編家如妙喜(《正法眼藏》編者)、幻寄(《指月錄》編者)待,同樣受到後的的敬重。時代推移到清代,從宮廷中走出一大編家,欲以自己所編語錄傳之久遠,以振禪宗於頹廢,挽慧命於懸絲,這就是雍正皇帝和他的《禦選語錄》。
雍正皇帝對自己的禪學見地有著驚人的自信,從《禦選語錄》及其它文字資料看,除了他的證明師章嘉國師之外,和他同時代的禪師以及許多前代大禪師,似乎全不放在眼裏。大有笑傲天下叢林,掃盡古今英雄的氣概。雍正所居至高無上的地位,再加之他確曾於參學下過一番切實的工夫,使得他黜陡古今,無所忌諱。
當時,天下叢林最流行的語錄就是《正法眼藏》和《指月錄》。由於這兩部語錄的廣泛流行,使最偏僻的山間小寺,也能見到釋子研習拈唱古德公案。雍正在肯定這兩部語錄的優點的同時,又指出其所選非當,有嚴重紕瑕,這主要是因為編者見地未到,于古德語錄,如對粉中之雪、煤中之墨,揀擇不清。決定取捨,往往以語句是否尖斷,機鋒是否敏捷為標準,全不論其是否發明本心,有否真實見地。故而其所選就難免“擲黃金而取瓦礫,寶魚目而棄摩尼。”雍正還分析了這些劣品公案得以流傳的原因,在雍正看來,對這些不了言句,那些禪師並非不知其非常一義諦,只是為俗情所累,忘卻續佛慧命的神聖職責。或以祖師所遺,視為家珍;或囿於門戶之見,恐起爭端,故明知其非,百般回避,其或附會拈提,曲作聖解,遮天下人眼目,如果不是生具慧命,見識獨到,豈不為其所誤。雍正自認非秉拂說法之人,自能超脫門戶不見,以客觀公允的立場,對古德公案或語錄,加以抉擇。
雍正編輯《禦選語錄》的時間,在雍正十一年(1733)春至夏。在編輯過程中,雍正見到了當時迦陵性音禪師所編《宗統一絲》,翻閱之下,龍顏大怒。在雍正看來,此書所選“紛紛雜出,撩亂錯出,”全不見編家的識見與禪德的慧眼。他甚至罵性音“昏憒卑鄙”,絲毫不留情面。他舉例說,湧泉欣、天衣懷和韶國師等所出言句,皆從本分心地流出,如摩尼寶珠,如赤刀大貝,但此書棄之不顧,相反對德山宣鑒的訶佛罵祖之句,和南泉普願水牯牛公案,卻一概採用,簡直如“鴟鼠嗜糞”般醜惡不堪。更難讓人容忍的是,性音將當時開堂說法的禪師的法語,不管是否有見地,人人各編一則。雍正認為,如此取媚同參、自抬身價之舉,與世間澆薄士子,彼此標榜選刻文字,無異同一伎倆。
雍正以九五之尊,君臨天下,以堯舜禹湯文武之道治天下,原本與方外之事無甚干係。但在雍正看來,自己既以特殊的因緣深入藏海,與本分處“少得相應”,則有責任為宗門整頓一番,以不負佛祖之深恩。《禦選語錄》包括《正集》、《前集》和《後集》,最後還有《禦選當今法會》,帶有附錄性質。雍正在序言中提出了自己對禪師的確良選錄原則,那就是不重虛名浪譽,惟看其是否達真實理地。如果其人有參實悟,則收錄無遺;如其不然,則其人雖千百年來人人所共推崇,也置之不論,從《禦選語錄》的內容上,可明顯看出與其他語錄的不同,《正集》部分共收十五人,即僧肇、永嘉玄覺、寒山、拾得、溈山靈祐、仰山慧寂、趙州從諗、雲門文偃、永明延壽、紫陽真人、雪竇重顯、圓悟克勤,玉琳通琇、筇溪行森及雍正自己。
《正集》收錄的第一人不是歷代推崇的大禪師,而是僧肇,確實出人意表。僧肇(394-414),東晉僧人,鳩摩羅什弟子,曾參加鳩摩羅什譯場,評定經論。並著《般若無知論》等,在鳩摩羅什門下,被稱為“解空第一”。但一般認為中土禪行始于達摩,達摩之前,中土未聞教外別傳之旨,故僧肇雖道行超絕,見地逸偷,亦難列祖席。而雍正閱《肇論》諸篇,讚歎不已,認為非深明宗旨,了徹本源者,不能到此境界,遂追封僧肇“大智圓正聖僧”之號,並將《肇論》、《寶藏論》選入《禦選語錄》。僧肇所著《般若無知論》、《涅盤無名論》等,句句深達佛心,言言備通眾教,雖無宗乘之名,而有直控心源之寶,達摩未來之時,中土無禪宗之名,但卻不能說無禪,僧肇諸論即是明證。後世禪師常舉“達摩見梁武帝時無所從來,遇宋雲時亦無所去,”以明禪之無時不在。雍正則直接把僧肇編入大禪師之列,這確實是超人的識見和膽略。
更引人注目的是,禪宗史上許多著名禪師未被選入《正集》,而道教史上的重要人物紫陽真人卻赫然在列。紫陽真人(987-1082)即張伯端,又名用成,字平叔,號紫陽,北宋天臺人。曾長期研習丹書,其所著《悟真篇》,與《道德經》、《陰符經》齊名。紫陽真人還同時結交禪僧,涉獵內典。其《讀雪竇禪師〈祖英集〉》稱當時禪宗雲門宗巨擘雪竇重顯(980-1052)為老師,贊曰:“吾師道高言順暢。”似曾親炙雪竇者。《悟真篇》外集為紫陽真人專論禪宗的詩文,稱《禪宗詩偈》,被雍正選入《正集》。在雍正看來,紫陽真人是不世出的大禪師,雖以仙俊名世,但其言句真證了徹,直指妙圓,雖古今禪門大德,能如此深探究竟者亦不多見,從《禪宗詩偈》看,紫陽真人確有很高的禪學造詣,其高妙處在以道通禪。如以“道”釋真如佛性,所謂“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以道家的自在消遙釋禪悟解脫,所謂明心體道之士“物不能累其性,境不能亂其真”“隨機應物,和而不唱”;以體道證真釋明心見性,所謂“欲體夫至道,莫若明乎本心。故心者道之體,道者心之用也。人能察心觀性,則圓明之體自現,無為之用自成,不假施功,頓超彼岸。”所有這些,非真通道通禪者不能道出。紫陽真人也頗自信,《〈悟真篇〉後序》謂若“見聞此篇,則知伯端得達摩、六祖最上一乘之妙旨,可因一言而悟萬法也。”
紫陽真人談禪雖然借用道家的一些思想概念,但他並不是銷道入禪,或以禪淩駕於道之上,春拳拳服膺的仍然是道家的思想體系和修行實踐,故將《禪宗詩偈》列為《悟真篇》外集,以示大道一貫。以使觀者睹此而明彼。但雍正則不這樣看,他認為紫陽真人非以道教為內,禪宗為外,則是以此標明禪悟境界為超乎三界、真亦不立的無上境界。言外之意,紫陽真人是將禪作為自己精神歸宿的。此雖不失為一種精緻的解說,但卻未必符合紫陽真人的原意。因為紫陽真人雖出入儒釋,但畢竟以道為根本,其修學業要旨是性命雙修,即從修命(精氣)入手,先煉精化無,進而煉無化神、煉神還虛,雖然在紫陽真人看不起來,在最高境界上,禪道是相通的,明心見性即體道歸真。但他以為在具體修持路徑上,禪道各有長短。在養神修性方面,道教自遜禪教一籌,而在煉精修命方面,禪又不及道。《悟真篇》七絕第一首評禪家:“饒君了悟真如性,未免抽身卻入身。何以更兼修大藥(內丹命術》,頓超無漏作真人。”在紫陽真人看來,只有“性命雙修”總是道。
在《正集》所選十五位禪師之外,雍正又依《正法眼藏》和《指月錄》二書,選錄一百五十六位禪僧。除六祖外,還包括志公、馬祖一、南嶽思、石頭遷、忠國師、長沙岑、觀國師、臨濟玄、投子同、曹山寂、玄沙備、韶國師、以及藥山儼、黃檗運、洞山價、羅漢琛、法眼益、天衣懷等等。在雍正看來,這些禪師與《正集》所選諸大善知識相比,在見證方面無甚差別,但細細評量,其言句猶有珠璣之分,所可采者無多,難以單獨成卷,故合為一集。
在上述一百五十六位禪師中,沒有傳大士、大珠海、丹霞天然、靈雲勤、德山鑒、興化獎、長慶棱、風穴沼、汾陽昭、端師子、大慧杲、弘覺范、高峰妙等。而這些禪師在宗門中歷來被視為提攜後學的宗匠。其機緣示語亦屢被後世禪師拈提唱頌,但在雍正看來,這些禪師都未達究竟理地,其垂示機緣,或大悖常理,支離謬誤,或偶露見地而未到圓通處。與《正集》所選諸大善知識相較,不啻有天壤之別。雍正還特別拈提這些禪師的代表性公案,以認其非。如德山宣鑒以“德山棒”馳譽禪林,但雍正對其呵佛罵祖語極為反感,不僅一句不錄,而且在《禦選語錄》的序言中大加訶斥。佛祖,以出世間法論則無生身之所,佛身遍滿法界,一切有情無情及山河大地無不是佛,如此則能訶者誰?所訶者誰?眾生不明此理,判生佛為兩途,析聖凡為兩端,對佛祖只知頂禮讚歎,忘卻自家生命安頓,如此聖見不除,則觸途成礙,古德老婆心切,以呵佛罵祖,除眾生之見病,有意以這種激烈的方式,求得發人深省的效果。但必須明白,禪師的這種施為,只是接引初機的善巧方便,是師道而非禪道,即必得了辨自家本分事,方得依究竟而為方便,如若不然,望文生解,以為呵佛罵祖師為聖凡情盡,人物兩忘,甚或學人饒舌,專以呵罵佛祖為能事,則不特有墮凡見,亦且造大誕語,生大口業,閻羅殿前刀山劍樹,專為此輩而設,從世間法論,佛祖,先聖先師也,釋子即以佛祖為祖父,豈能信口譏呵?基於同樣理由,雍正對丹霞天然燒佛取火公這雜也嗤之以鼻,譏之為“狂參妄作”。雍正認為這些人猶如家之逆之,國之逆臣,適足墮畜生道。有人謂古德曾言:“六道輪回,一道齊平,方是透天透地,有何因果?”豈不知必先有通天透地的境界,總可言六道輪回任人出入。若未透三關,證得空有一如,即妄汙因果,則因果之報不旋踵而至矣。基於此雍正把南泉普願水牯牛公案(向異類中行)評為最下品,只因南泉頗有本分之語,總未加深斥。其他“三喚侍者”、“婆子燒庵”、“野狐聽禪”、“南泉斬貓”、“臺山婆子”等著名公案,雍正均有苛評,悉不選錄。
在評定前代禪師及其公案過程中,雍正特別強調,五家宗旨,同是曹溪一味,只不過接人的面目不同而已,若逐漸分宗,以情見分別之,甚或妄生爭執,則大悖古聖“剿情絕見”之旨。雍正還對達摩傳衣偈“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作了新的解釋。他認為:“五葉”非喻“五宗”,而是指達摩之禪法“五傳”而至慧能。五宗之說,不過是後世宗徒妄加附會而已!
雍正時代,臨濟宗、曹洞宗最盛,二宗各有一些宗徒著書立說,爭長論短,喋喋不休。雍正深感宗派之見繁盛,則正知正見不存,故對宗派之爭惡痛絕。他不僅在編選語錄時完全打破宗派界限,為天下宗徒作出典範,而且要求天下叢林古刹,無論何宗何派,在供養本支祖師外,應將從上古德一一設位於堂,以供朝夕禮拜供養,欲以此舉,匡正禪林各守門庭的習氣。
雍正不僅自己參禪、談禪,而且不惜帝王身份、直接出面干預當時禪宗內部的派系之爭,親自撰制《禦制揀魔辨異錄》,並下論,動用政治力量,打一派,扶一派,以期消除外魔知見,弘揚正法。禪宗內部的派系之爭,系指明清之際,臨濟宗密雲圓悟與漢月法藏一系的爭論,漢月法藏(1573-1635)于海虞之三峰聞折竹聲而開悟。後於天啟四年(1624)至金粟寺,為密雲圓悟之首座,然不滿圓悟所提倡之“自懷自悟”說,於天啟五年著《五宗原》,以糾正曹洞宗之誤為由,強調禪宗五家其來有據,法藏將曹洞宗抹殺五家旨,僅單傳釋迦拈花一事,評之為 室中密授之死法,強調自威音王以來,無一言一法非五家宗旨之符印。法藏並依一大圓相探究佛祖之本源,密雲圓悟不然法藏之論,於崇禎七年(1634),著《辟妄七書》,九年著《辟妄三錄》,以駁法藏之說,並斥法藏為名利之徒,圓悟之弟子木陳道(一個文字頭,一個心字)著《五家辟》,呵罵法藏。法藏之弟子潭吉弘忍則撰《五宗救》,非難道(一信文字頭,一個心字),極力為師辨護,圓悟又於弘忍寂年(1638)撰《辟妄救略說》,駁斥法藏與弘忍。但法藏門人具德弘禮、繼起弘儲等,皆一時後秀,故法藏一系(因其開法於常州三峰,故稱“三峰派”),在順治、康熙朝,在江南地區很有影響。
雍正對五家宗旨之說,歷來嗤之以鼻,故他明確地站在圓悟一派立場上,對法藏一派嚴加韃伐,反復辟駁,他認為,圓悟的《語岩》,“其言句機用,單提向上,直接人心,乃契西來的意,得曹溪正派。”而法藏之言,則“全迷本性,無知妄說。不但不知佛法宗旨,即其本師悟處,亦全未窺見。肆其臆誕,誑世惑人,此真外魔知見。”在《禦制揀魔辨異錄》中,雍正從《五宗原》、《五宗救》中,擇出八十餘條,逐條加以辨駁,痛斥其非。
如在《五宗救》中,弘忍談到禪宗的發展時雲:“及其弊也,知解橫生,故不得不變而為機鋒、為棒喝;又其弊也,不得不變而定宗旨;宗旨定,若三代之禮樂備焉,雖千聖繼出,不能易矣。”又分析五宗綱要雲:“夫言論之弊也,弊於心性;而棒喝之弊也,弊於亂統。故從棒喝悟者,知亂統之病,而建同喝四喝、料簡元要、函蓋截流等綱宗、臨濟、雲門是也;從機語悟者,知心性之病,而建四禁五位六相,種種三昧門等綱宗,曹洞、溈仰、法眼是也。”
雍正認為,“若論五宗,俱是門庭邊事。”各宗門庭施設雖不同,但若從施設處去求入處,無異夸父追日、韓獹逐塊。因為“禪宗無語句,亦無一法與人,”一切方便施設,俱非實法,不可妄加執著,更不可認指為月,以這些“綱宗”為究竟。“從上古德種種施設,有時行棒行喝,有時瞬目揚眉,或時架箭張弓,或時吹毛豎指,雖時節因緣不同,偏圓頓漸各異,折合歸來,究是學人自了自心。何嘗舉起一絲毫與人,何嘗於自性自度外,有甚奇特秘密?”在雍正看來,學人真實悟,大死大活,也不過與佛祖同一鼻孔,只為自己本分元辰,本來來是。或佛祖如是,我亦如是,豈得別有一法可宣可秘,可受可傳。法藏、弘忍輩妄定五家宗旨,不特塗汙古德,亦且貽誤後學,因為它誘使學人依文生解,逐語分宗,只求高手阿師之口傳面授,而不去反求已躬,真參實悟。
在《五宗救》中,弘忍又曰:“凡先聖或此〇相,若伏義之卦畫也,雖無文字,而天地萬物之理備焉。而七佛列祖傳法偈,若文王之系辭也。所雲雙頭獨結,無文密印等。其爻象乎?蓋以此〇相統言詮,以言詮入此〇相,不相害也。”在禪宗裏,常描畫一圓形圖以象徵真如、法性、實相,或眾生本具之佛性能等。禪僧每以拂子、如意、拄杖或手指等,於大地畫一圓相,有時亦以筆墨書寫此類圓相,表示真理之絕對性,相傳圓相始作於南陽慧忠。忠示耽源,源示仰山,仰山一見即焚卻。溈山舉圓相,內作一字,仰山就地畫一圓相,內作一日字,以腳抹之,溈山大笑。
雍正認為,圓相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圓相前無始,後無終,現在無現在;圓相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以此比擬真如實相,差可近之。但必須明白,此圓相,不過言思絕處,不得已而為之,究非真如實相本身。法藏等以此圓相為千佛萬佛之祖,實為邀奇取勝,大乖教外別傳之旨,若說九十七圓相奇特,任何人都可隨意作八萬四千圓相,此又何奇?雍正奉勸弘忍輩於溈山大笑處、仰山焚卻及腳抹處薦取,莫以凡情測聖智,妄汙古德。
在對法藏和弘忍的思想逐條批駁後,雍正頒下諭旨:“著將藏內所有藏、忍語錄,並《五宗原》、《五宗救》等書,盡行毀板,僧徒不許私自收藏,有違旨隱匿者,發覺以不敬律論。……法藏一法所有宗徒,著直省督撫詳細查明,盡削去支派,永不許複入祖庭。”從此以後,三峰派在臨濟宗中衰落下去。
有謂雍正以帝王身而行法王事,不畏眉毛墮地而為眾生解粘去縛,真世間之金輪聖王,出世間之再來人也。然亦有不謂然者。千秋功過,見仁見智,只如留待後人各自評說。從覽雍正一生的禪修行持及見地獨到之禪論,可以看出雍正禪學思想的最大特點,即強調習禪者真參實悟。雍正從自身的禪悟經驗中認識到沒有實際的修持功夫。就永遠不能斷惑證真,即便講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也不能于日常行止中得到真實受用。當年雍正有所悟入時,與之結交的迦陵性音勸他研辨五家宗旨,雍正問五家宗旨如何研辨?性音答:“宗旨須得口傳。”雍正大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釋迦無言拈花,迦葉微笑承旨,何有言為?達摩東來,慧可斷臂求法,亦非口傳耳受。究極而言,禪家的一切言說皆是無義味語,堂堂丈夫,豈能拾人唾涕,于古人言下求活路?
雍正懇切地奉勸天下宗徒以擔荷如來家業、續佛慧命為已任,“參則實參,悟則實悟”,但求覺悟,莫計名利,尤其不可於公案上盲拈瞎頌,強作解事,此不但自絕聖路,而且貽誤後人,徒僧罪業。雍正的警策當是有感而發的,當時禪林中,許多人不於契證處自了自心,但於公案上做功夫,采摭攘竊古人言句,差排牽合,“為可能不可能語,作若通若不通之文”,全無實際的底蘊和真實的見地,以此為拈代偈頌,適足塗汙古人,誤累已身,因為如果沒有身心了證,即便所出言句,句句如佛所說,亦是從解路中來,與靈覺全無交涉。雍正勸告學人,與其輕言參透葛藤,轉不如講誦經典,熏習佛種,以待機緣。
禪宗發展到清代,流弊日熾,實際上已很難見到早期禪宗那種大破大立的卓犖氣象,一些無知浅徒,更是只得宗師之唾涕,甚或專以呵佛罵祖為能事,幾與市井無賴無異,更有以教外別傳而胡作非為者,一時狂禪流蕩,野狐遍野,禪宗的真精神幾乎蕩然無存。雍正欲以帝王之尊,藉個人的影響力,振衰起頹,挽回宗風,其用心可謂良苦。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