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蘭山
二００五，夏季。扛起25公斤的登山背包，在阿標老師與原住民獵人的帶領下，我們一行人動身往宜蘭棲蘭山區泰雅族的深山獵場，拜訪老師投入全部生命所探勘並熱愛的台灣山林。在那遠離人間煙火的崇山峻嶺間，還存有一處原生的、平均樹齡超過一千年以上的扁柏純林，因其樹種組成之純粹、原始與占地廣闊，老師為其起了一個頗適切的名字：「扁柏神殿」。
行前，已透過老師精湛的攝影作品事先窺見這片神秘扁柏林的一隅，照片中雄偉的扁柏常令站立其下的探勘者變得如螻蟻般渺小，而一些樹齡較長者多數都有數千年的壽命了，於此筆者便常在心裡猜想，看遍那麼多的朝代興替、人世變換，若這些老樹有「心」的話，那該是如何豐富？它們是否曾自問：「『活著』的意義為何？」
隊伍於行前提早一晚先抵達宜蘭，隔日轉搭公車至南山後再換乘小貨卡上山，下車後稍事整裝便即刻出發，從下車處的溪流右岸穿越一片密林後下切至溪谷，然後沿著河岸上溯、往復渡溪數次後，於傍晚到達進入扁柏神殿山區的山腳。隔日沿著陡峭的稜線向上，循著古老的獵徑前進。沿途休息時，經獵人指引才發現自己的腳邊竟是獸跡無數，同時間，筆者也生平第一次聽聞山羌的呼號，那是因為我們闖入了牠的地盤。
第二日傍晚，行程推進至扁柏神殿入口，抵達前，路徑兩旁已陸續、零星出現好些巨大紅檜或扁柏。紮營後一些人前往遠處取水，一些人開始生火準備晚餐，飯後大伙暢談，也聽老師與獵人講述過往故事。之後眾人便懷著滿心的期待，在火光、山風與飛鼠的窺視下，沈沈睡去。
隔日一早從飽足的睡眠中悠然轉醒，篝火已熄，然而卻不見清早應有的明亮日光。驀然從周圍數層樓高的濃密樹冠層間捲起陣陣如浪濤波動、潮水漲退的風聲，藉由耳，灌進胸中；舉目從婆娑的樹影間望入蒼穹，老天爺正緩緩戴上一張陰鬱面具，預示著風雨欲來的靜寂。
透過與外界通訊，確知幾日前生成的颱風今日將直撲宜蘭，當下決定緊急下撤。從細微雨絲輕吻一直到豆大雨點直擊，尚未撤到山腳前，山谷間早已傳來隆隆水聲，前日還那麼清透碧綠的美麗河水，此刻卻是黃濁一片。往下游撤退，再次的往復渡溪已變成處處驚險，幾次涉溪自己都走最後一個，在其中一次臨上岸前，湍急的河水讓腳底踩滑，整個人立即被洪水吞噬，雖然及時爬起，但跌倒的剎那右膝直接撞擊溪石。那次的意外，造成自己膝蓋骨節變短、軟骨永久磨損，長時間負重行走便會因摩擦發炎而使膝蓋劇痛，至今已難再攀登大山。
山谷坡地上的花園
時間往前，二００四年仲春，花了近一年時間與所有積蓄，在陽明山一處隱蔽的山谷坡地上，憑藉不成熟的園藝知識再加上滿腔傻勁，自己徒手打造完成一座露天香草花園，完全沒有封閉空間的庭園裡，我和朋友可以在山櫻的簇擁與青楓濃蔭下，喝著自家烘焙的咖啡，談園藝、聊攝影，也分享彼此的人生與經歷。
不知是聖嬰現象抑或全球氣候變遷，打該年六月起，每月都有颱風報到，且幾乎無巧不巧的全都命中北台灣，原以為自己處在山谷間的花園應是安全的，沒想到翻山而來的強風豪雨，形成了強烈的落山風與谷風，上下夾擊處在坡面上的花園，一次次造成嚴重損害，花木摧折、滿目狼籍。
時間接續來到初秋十月，中度颱風納坦造訪，成了氣象觀測史上第一個在秋天直撲台灣本島的颱風，晚間登陸後，瞬間的豪雨加上十幾級的強風，撼動著租居在花園附近、頂樓加蓋的鐵皮屋內的自己，使我無法成眠。遂磨蹭著，一會看書、一會喝茶、一會又打開音響來藉以掩蓋狂暴的風雨聲，直到凌晨五點才藉著沈重睡意說服自己上床休息。時續時斷的沈睡，恍惚覺得該是下午兩三點左右，收拾起內心不安想前往花園探看，結果起身後，鬧鐘的時針竟指著七點位置，自以為睡了十多個鐘頭，事實上只睡了兩個小時。那時我終於深切體驗到古人所說「度日如年」這句話，原來是真的。
管不了風雨如何，既然天色已亮便驅車前往花園，強風讓園內樹木幾乎全恭敬的低頭打了九十度的大禮，沒有雨衣，也無法打傘，走進園裡，在下車並關上門的短暫片刻，衣服已近乎全濕。
四周不時傳來東西飛起又落下的聲響，吧台內到處濕漉漉貼著被吹落的樹葉；杯盤隨著倒下的置物櫃四散碎裂；一張庭園桌飛起，掉落在另一邊的花圃上；原本重壓了好些磚頭的遮雨帆布也不知何時已被刮起，雨水順著牆沿大量流進了商品間。
等我意識到自己行為的愚蠢前，自己已在風雨中像無頭蒼蠅般四處做著搶救工作，隨著時間的經過體溫不斷下降，一股無助感在心中滋長，因為眼前的所有亡羊補牢，全都旋即被颱風摧毀、宣告無效。
誰會知道呢？原先氣象預報颱風路徑是朝向台灣東南，但最後它卻臨時起意決定從宜蘭頭城登陸。
風的通道
回想那天站在花園裡體溫逐漸流失的當下，內心在瘋狂怒吼，為什麼颱風那都不去偏偏要來糟蹋我的花園？
而每當看見山或閱讀到山岳界的消息，為什麼看來四肢健全的自己，卻無法再次依靠自身的力量攀登大山？
短短兩年之間，颱風毀了我的花園，也毀了我的膝蓋。可是或許你不會相信，我從颱風的暴烈裡學到了許多事，甚至因此而滿懷感恩。
二００四那年，接連不斷的颱風，以及最後一次幾乎造成花園半毀的納坦秋颱過後。一日，我走進園裡，透過暖和的秋陽，看見那株原先已完全被攔腰吹斷的黃鐘花（樹名），竟開始冒出新芽。
一種全新的感動在心底竄升，我真切發現自己正和那株黃鐘一樣，開始了新生。
我不禁想到，颱風會只為了我而來嗎？每次颱風侵襲，受傷受災的只有我嗎？當然不。想到那些遭受比我更多損失，失去家園、親人，甚至失去自身生命的人，我一點抱怨的權利也沒有。
時間之河繼續流動，在離開了大山，關閉了花園之後，我終於有了一個夠遠的距離，得以試著站在大自然的角度去思考，既然颱風不會只為了我而來，那麼它為何而來？颱風的發生與其力量的真正意涵是什麼？
回想受災的花園，其實遭致損傷而死亡的花草樹木並不多，因為受傷的植物們多數在幾日或幾週之後便自我復原，甚至重生後還比摧折前長得更為茂盛。那麼真正遭致損失的，其實是花園的吧台、桌椅與其他一些硬體設施。
所以是因為颱風討厭這些人造之物嗎？我想也不是。真正引來災害的禍首──其實是我自己，是我錯誤的選擇了造園的地點，是我把許多事物擺置在不當的位置。
就像道路提供車輛通行，那麼風雨也自有它們的路徑。花園的損失，是我在風的通道上螳臂擋車的結果；就如同台北盆地每逢豪雨便經常淹水一樣，是我們自己把房子蓋在了行水區、蓋在了低窪地上，結果卻還想把責任怪罪給老天爺。
隨順因緣 隨順自然
回想棲蘭山之行橫躺在路徑上的一棵巨大倒木，逐漸腐朽的樹幹上長出了小苗，而在倒樹的基幹處附近，茂盛生長著許多植物。這是因為傾倒的樹不僅會慢慢腐化為大地的養分，它還讓出了空間，讓陽光得以穿過濃密樹冠大喇喇的落下。傾頹與腐敗，帶來了完全的新生。而颱風，正是這幕森林演替劇碼的幕後推手，若任由樹木自然倒下，那麼眼前的巨大倒木不知還要誇張的炫耀其死亡多久（一如塔塔加的夫妻樹）？然而颱風使其安息，也使森林得以新生。
我突然醒悟，原來颱風是大自然請來的清道夫，它示現的力量就如同佛教裡的憤怒金剛或不動明王；神佛的憤怒，是為了掃除人心的不潔與墮落，而颱風的暴烈，則是為了自然生命的重生。
至此，我終於明白「隨順自然」的道理，因為一切都是為了使生命得以流轉、生生不息；那麼「生而為人」的我，便也應該「隨順因緣」，原來那些出現在我生命中的諸多困頓，全都是神佛的恩典，是為了使我內心靈性得以成長的最好滋養。
這些，便是颱風所教會我的事；它使我了解並擁有坦然面對命運的機會與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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