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三跟爸爸在台中港務局.jpg
◎蔡文傑
生命之河流淌以來,我的腦葉裡一直有張相片鮮明地拓印著,從未隨著歲月的流逝而發黃。相片聚焦在豬肉攤前的阿爸,身材粗壯的阿爸一身黑灰條紋衫與粗褲,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頭髮還沾著幾處剁肉骨時噴濺的碎肉,俯身肉攤前使力地切開一爿豬肉。
那是八○年代,國際間商船、貨輪的汽笛聲在台中港灣相互爭鳴的年代,阿爸正忙著準備船公司委託船舶日用品供應商代購的豬肉時拍下的。阿爸是菜市場裡的豬肉販商。
七○年代初,阿爸和阿母經由朋友的介紹而相識相戀。阿爸退伍後,滿懷熱切理想,像林強的〈向前行〉要到繁華的台北城打拼那樣,憧憬當上貿易公司的董事長,不料阿爸溫善的個性不適合在台北城刁鑽,半年後就踉蹌回到中部。閒蕩在家那段日子,阿爸三不五時就晃來外公的紡織廠探班,找彼時在廠內任職會計的阿母聊天,後來阿母挽著阿爸的手跟在外公的身旁,阿爸長,阿爸短的撒嬌,就像高商畢業就吵著要外公送她一輛當時超夯又昂貴的紫紅色偉士牌機車。於是,阿爸便得以進來外公與朋友合夥的紡織廠當黑手。
數年後,外公考量到阿爸一直蹲在紡織廠裡修理機檯只是領固定薪水而已,無法成就什麼事業,於是他透過在梧棲的人脈,以五萬元買下一個在梧棲菜市場內人潮匯聚得到的攤位,做為給予阿母的嫁妝。從此阿爸和阿母就在梧棲菜市場裡營販豬肉維生,餵養我們三兄弟的長成,在這樣的環境下阿爸和阿母以他們的生命姿態,寫下了屬於他們胼手胝足的生命史。
阿爸和阿母起先從家鄉清水來到人地生疏的梧棲,每天的生意極差,透早從屠宰場載來的一頭豬,常常到了中午收市還賣不到四分之一,幸虧當時有原本即世代經營豬肉販商的外公做為後盾,外公每天早上總抓準在買菜人潮差不多退去時就打電話問阿爸這邊生意如何?還剩多少豬肉?要阿爸趁豬肉還新鮮趕緊載回清水給二舅賣,也因此我們每天都有新鮮的豬肉可以賣。或許是這個原因而吸引一些不固定的客人來跟我們買豬肉,但每當生意上門時,阿爸和阿母卻經常叫不出客人的名字,只能以太太、小姐來稱呼,而隔鄰的豬肉攤幾乎都是當地人經營,買賣之間相對熟悉而親切。於是,阿爸和阿母若遇到來跟我們買豬肉的新客人,便會在閒聊間問問他們住哪裡、從事什麼行業啊……,閒話家常後,再切一塊豬油或豬肝塞進客人的菜籃,於是彼此之間的交情便逐漸活絡。
在我們家豬肉攤生意逐漸興盛,外公也適時介紹一些他較熟識的梧棲鄉紳給阿爸認識。逢年過節,阿爸總不忘提個禮盒登門拜訪,跟他們套套交情;不出幾年,阿爸在梧棲的人脈,就像蕃薯葉只要讓它抓住土地,它就能漫生開來。
七○年代末期,台中港開航,從世界各地而來的商船、貨輪好似趕赴一場嘉年華會,船艏昂揚的在台灣海峽犁開那翻飛繁榮的年代。不久,阿爸在一間小吃店遇到一個老朋友,兩三杯啤酒下肚後,老朋友說起自己甫參與港務局的競標,取得台中港船舶日用品代理權;阿爸見機不可失,幾回的勸酒敘舊,便開始跟他套交情說自己在台北找不到工作,現在回來梧棲菜市場賣豬肉,後頭有外公的豬肉世家為後盾,能穩定提供大批豬肉販賣給船公司,盼老朋友多拉拔牽成。之後,阿爸的生意版圖益發寬廣了。
那是一段至今我仍可感受到溫度的記憶。在我囡仔時,每日天才微亮,踡縮在溫暖被窩的我,依稀可以聽到鄰房阿爸和阿母更衣盥洗時,為了怕攪擾到我們三兄弟的睡眠所刻意壓低的聲響。之後,我知道他們即將開著貨車到屠宰場載運豬體,準備至梧棲市場開市了,而住在鄰近的阿嬤總會在不久後就過來照顧行動不便的我,為我們三兄弟準備早餐。
開市之前,阿爸先使力解剖完五、六頭豬體,再隨部位切塊或剁,而後將豬的內臟交由阿母清理乾淨予以結串。內臟較難清理的部份是小腸與大腸,勞碌習慣的阿母總坐不慣小板凳,寧願蹲在攤位前的水龍頭下方,逐一將躲藏在腸道裡的蛔蟲,或沖,或以長棍推出來,再以清水沖洗乾淨。而忙碌的一天,恍似水龍頭下方的水,嘩啦啦地就此奔流……
是時,小舅剛好海軍退伍,阿爸便邀他過來幫忙。在菜市場裡,阿爸主要負責送貨和一些較為粗重的準備工作,招呼客人等細節發落給阿母和小舅。
彼時,在國內餐廳界頗負盛名的「新天地餐廳」,店內的生意像沾到水的油鍋那樣人聲鼎沸,當時他們餐廳內有關豬肉的貨源,大部份為我們家供應,甚至原本由隔鄰豬肉攤負責的員工伙食,後來也一併交給我們家負責。不久後,隔鄰豬肉攤竟因嫉妒滋生,找來具有黑道背景的弟弟要脅我們不許再跟「新天地餐廳」做交易。當然,塊頭頗壯又值年輕氣盛的小舅也不可能退讓;何況,生意間的競爭本來就各憑本事。
在阿爸送貨給「新天地餐廳」之後,會先繞回清水送貨給幾家麵攤。當阿爸從清水回來之後,便開始準備船舶日用品供應商前日交付的訂單的貨物,然後在小舅的協助下,阿爸將豬肉一件件的整理、秤重、裝箱、封膠帶、填寫三聯單,再逐一搬上貨車,出發前阿爸總不忘將掛在脖子上那條毛巾再拿去水龍頭沾濕。到了碼頭,阿爸肩扛著整箱的貨物,迎接烈日和海風,慢慢爬上船梯搬上甲板,在甲板上仍得小心提防散置於地的舊繩纜、鐵工工具等以免被絆倒,而有時還得幫獨力扶養一雙兒女的賣菜阿姨帶來零散的蔬果。
卸完貨後,阿爸趕緊飛車回菜市場幫忙招呼客人,或送貨給鄰近麵攤小吃。常常,阿爸趁人潮疏少,轉身扒一口透早在隔壁麵攤叫的肉燥飯時,人潮又湧至,遂顧不得饑腸轆轆又轉過來招呼客人,而此般一頓久久兩頓相抵,亦為菜市仔人的吃食寫照。
應接不暇到中午,阿爸又得放下一切,飛車直奔大安鄉的家畜肉品市場選購明天要賣的豬隻。在我囡仔時,曾有過數次跟隨阿爸到家畜肉品市場買豬的體驗。那是約略一座籃球場大而挑高的場地,屋頂蓋著鐵皮,放眼所及皆是拾級而上的水泥看台,約略有五六級,要買豬的肉商必須趕在拍賣時間前,各就其位的坐在經過登記而分配的看台上。二舅和家畜肉品市場的辦事員為舊識,當初阿爸進來家畜肉品市場時,二舅即要辦事員將阿爸安插在自己身旁。過不久,鈴聲乍響,柵欄一開,豬隻或趾高氣揚、或病懨懨的晃過看台下方圈圍的欄杆,後頭跟著一個壯漢手持短棍邊走邊斥喝,當買主覺得符合自己的需求時,要立即按下自己座位旁那顆特別設置的紅色按鈕,賣場小姐即會將那頭豬的編號登記在你的名下。有一回我在好奇心驅使下,趁阿爸跟二舅交互點菸時,我懷著一種伸長手中的仙女棒要去碰觸香炷的心情,偷偷去觸按那顆紅色按鈕然後倏地抽了回來,剎那,阿爸撞見斥喝我一聲,卻已來不及阻止,接著賣場小姐就唱起阿爸所屬的編號,身旁的二舅跟阿爸嘟嚷著:「囡仔人好奇嘛……」然後阿爸一臉無奈地買下那頭豬。等到拍賣結束,那頭豬就被運到阿爸在清水屠宰場的臨時豬舍,等候午夜屠夫的宰殺。
當然挑選豬隻也存在著許多撇步,例如:腹肚要結實、屁股要高翹、脖子不能鬆散等,這其中牽連到利潤和肉品的肥瘦。而這些撇步,有的是外公閒聊時傳承下來的;有些是阿爸和二舅摸索而累積的經驗。
就這樣忙到樹影都斜了,身材矮小的阿母,才一顛一拐地胯上不甚適合她高度的「美的80」機車,後座綁著一個裝剩貨的塑膠箱收攤回來。隨後,上衣總是沾滿血跡與油垢的阿爸,也拖著疲憊的步伐從家畜肉品市場返家。偶爾,阿爸手裡會提著從「新天地餐廳」買回來的特製大布丁,那是招待客人的餐後甜點,以浮刻花朵的鐵模器盛著。記得阿爸總是刻意拎高那三個大布丁,戲謔地垂釣我們三兄弟貪嗜的眼神。就在那貧乏年代的午后,我們三兄弟小口舔著布丁,身旁的阿爸和阿母則吃著阿嬤再溫燒過的飯菜,彼時,那布丁上層總是漫佈著橙色的幸福的光波。
由於阿爸待人親切豪爽重信用,加上多年累積一套待人接洽的手腕,在台中港地區傳遞開來,接著更有幾家船舶日用品供應商主動找我們做買賣,甚至到後來因為一些生意上的細故牽扯,阿爸竟成了其中一家供應商的股東。
而就在阿爸和阿母日益忙碌的歲月裡,光陰像似繃帶層層裹縛著一段在我日後不想刻意去揭開的記憶。
那是在過年前夕,每年過年前幾天是菜市場最為忙碌的日子,整年的那幾天裡我們曾有過的記錄是一天賣到十七頭豬。那晚我們跟著疲憊的父母親提早休息,半眠,阿爸接到一通電話後,即輕喚阿母抱著行動不便的我趕赴外公家(因為若沒有特別向阿嬤叮囑,阿嬤要到明天清晨才會過來照顧我),到了外公家,我看到門前擺著數個豬簍且蠢蠢騷動,阿爸趕緊趨前和站在門檻上的大舅竊竊私語,幾團煙圈飄散,我才明白原來是大舅透過門路向國營的養豬場低價收購病豬,叫我父母過去幫忙。進去之後,阿母抱著我小心翼翼地沿著木梯,登上外公外婆他們房間上方的小閣樓,我不知道父母為什麼要把我抱到小閣樓,又或者我是知道的,只是刻意將它遺忘。過不久,我在小閣樓逐漸聽到豬隻的慘叫聲,而後愈來愈掙扎直到無聲無息,透過閣樓上的欄杆,我看到外公、阿爸和阿母穿梭其間,一會兒忙著燒煮沸水;一會兒互抬著鐵製的大圓盆。而斑駁的脊樑下,那枚五燭光的燈泡沿著電線在閣樓前方幽微的晃著,彷彿也晃盪著那個年代。
九○年代中期,類似「萬客隆」的批發大賣場,雨後春筍般的在台灣各地綻開,為許多民眾與業者帶來便利,但也衝擊原本的產業生態。從那開始,很多供應商皆紛紛轉向所謂的「大賣場」前進,雖然業者知道那很多都是病死豬或為豬哥豬母的冷凍肉品,但是吃下肚子裡的不是自己,故總是抱持便宜有利潤賺就好的心態,是以,我們家豬肉攤的生意就此逐漸走下坡。
而後,父母在我們三兄弟相繼成長之後的這段日子,並沒有因為生意的流失,而讓我們在物質生活上跟以前有所缺失。甚至在學識教育上,因為阿爸自己在年少時代的遺憾,因而對我們蘊含更深的期望,所以為我們從國小至國中聘請家教補習。
在父母慢慢將肉攤事業交給下一代這十年來,阿爸時常在茶餘飯後跟我們三兄弟回味著,這二十多年來在菜市場和母親攜手打拼的瑣碎情事,連帶也讓我回想我讀小學時,偶爾會趁學校放假和阿母使性地跟去菜市場的景象:記得,我總是被阿爸抱去坐在肉攤後的木作高台上,一邊把玩魔術方塊,無趣了就抬頭看看正在切剁豬肉的阿爸和阿母;亦或聽聽攤販間的吆喝搭腔。於是,藉由阿爸的絮絮回憶,遠逝的記憶像彼時手中那顆魔術方塊逐漸鮮明的拼湊出來。就在我沉浸於鮮明輪廓的當下,偶爾,阿爸突然像被野狗狂追,等跑遠了再回過頭來心有不甘的臭罵一頓:「你爸以前若不是因為厝內無錢予我讀嶺東,這陣我無定就是貿易公司的董事長啊!」之後總會再娓娓敘述他是初中畢業之後考上嶺東商專,後來因為家裡窮困無法提供他高額的學費,退而改讀大甲高農。記得每次他跟我們三兄弟述說這一段無奈的往事時,或許我們無心聆聽;或者無法體會那個年代吧!總是默然以對。
這些年,我常常開著電動輪椅在菜市場外圍購買水果,經過自家肉攤旁的樓梯口,我總會不經意停下來探頭望著肉攤裡大弟和弟媳忙碌的身影,恍惚間,我似又瞥見了阿爸俯身切著豬肉的那張相片;相片裡,阿爸阿母的生命風景及其喊賣聲,嘩啦啦地又晃動起來。
──刊載於2009年8月號298期《聯合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