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約六尺高用水泥砌成的圍牆牽引出一條如羊腸的窄矮小巷,蜿蜒卻看不到盡頭,只有戶戶五顏六色的透天厝一棟一棟地冒出銜接午後壓得很低很低的烏雲。矮牆的一戶人家,植了幾株柚仔樹,然後無聲無息地將枝葉飾著小白花伸探著黃色的舌蕾爬出牆外,靜靜地滯停,低氣壓悶住了熱對流而沒有風。
碰!女兒將汽車門關上。「阿母,爾慢慢行,土腳攏有青苔,慢慢也行,無兮跛倒」。女兒攙扶她走進了巷子,從巷底傳來誦經聲迴盪在矮牆與矮牆之間。
「阿爸是喝農藥死也,所以師父講要做藥懺,現在是頌藥師經。」女兒邊攙扶她邊說。
她靜靜地向前邁行,不發一語。忽然一聲雷作驚動了柚仔樹上的鳥從她的頭上驚慌掠過,幾朵柚花裂了灑落一地如雪的花瓣
「柚仔花開也,真香」她望著柚仔樹停下腳步「咱家這永前沒人低種柚仔」。
「現在咱這大家攏嘛低種好玩也,西瓜、水蜜桃攏嘛有人種」
她點點頭,將流連在柚花叢中的眼神肆意地任由只有綠豆般大小的野蜂胡亂飛竄攪動悶滯的空氣帶著柚花清爽不膩的香氣凝聚成一團白白的霧氣似薄紗似閉眼後所遺下的殘影。
她想七十幾年前,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也是這樣一個悶滯的午後。她成了童養媳。女兒攙扶她爬上階梯,誦經聲開始顯得震耳,她看見門邊有一只炭爐,上面鋪蓋著七枚只有一半的鴨蛋殼,彈殼上各自畫著看似詭異的人臉。
「這是爾以後兮尪婿」,以後她要叫阿母的人從矮門中拉出一位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男生,他左手連同手掌都捲屈著伴隨與身體不協調地一跛一跛半推半就而走出來,他不敢正視她,只是微低著頭側著臉用剛冒出捲曲新葉般的餘光飄視著她。他人半邊像極了枯槁的樹木扯動著半邊歪斜的嘴角,他瘦得不像話,唯獨一雙還顯露敵意銳利的眼神掛在似乎注定終身孤獨的鷹鉤鼻上。
「阿母,咱先入來燒香」女兒推開門的同時,屋內一股白煙往外竄。
她張望著這三層樓的透天厝「呼,這厝翻遐這呢大間,真舒適」
她究竟多少年沒有回來了?左想右想竟想不出一個確切的時間,五十年有、不,應該是六十年了。
她忽然想起在莫約四十年前的一天,她路過此處時,和她所遺棄的丈夫堵上
「爾這兮破狸,好幹走去叨眛閣轉來,我幹恁祖媽老機掰,今日沒伽爾打死,恁爸婊仔子」他伸手就對她又拉又打,她急忙地轉身逃開趕緊往回頭路上奔去,而他一跛一跛瞬時似乎不殘地邊追邊罵:「我幹!眛走…你這兮死破狸…」。
她走進白煙迷濛的客廳,迎面的是她的丈夫的遺照,和年輕時一樣半邊嘴臉是歪曲的,眼神與表情略顯得驚恐可能是舞蹈症的症狀較容易受驚嚇,拍照時閃光燈關係而致。兩側與中間有三位穿著黑色袈紗的在家修的女師父各持著托缽與木魚伴隨著唸誦之經文:
第八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有女人為女百惡之所逼惱。極生厭離。願捨女身。聞我名已,一切皆得轉女成男,具丈夫相,乃至證得無上菩提….
她呆呆地望著遺照中那曾經在他午夜夢回間如夢魘般的臉孔,而這時誦經聲不斷地在她耳邊產生共鳴。
「阿母,香宁這也,爾先阿爸拜一纍」
女兒遞來點燃的香柱,她接上。瞬時間這靈堂交錯的誦經聲、銅缽聲、木魚聲,以及塞住凝滯散不去的白煙使她幾乎不能呼吸與暈眩,努力抬起手來拿著香一拜,閉著眼嘴裡唸唸有詞但卻不能發出任何聲音,說不得的恩恩怨怨。持續著好一段時間女兒在一旁等待,她停止了嘴巴的動作,睜開眼睛拜了三拜,將手中的香柱遞給了女兒
「咱來外面坐,裡面燻煙太重,令人無爽快」
「嘛是,我等一下纔去伽抽風機拿出來,伽燻煙抽出去」女兒邊說邊扶著她走到屋外。
她走到庭院外,新鮮空氣迎面撲來而眼眶便覺一涼,她眨一眨眼,這四周圍的環境都和她印象中的不一樣了,隔壁鄰居房子翻修成透天厝,連種植的果樹都不一樣了,只唯獨隔壁的三合院瓦厝還在,只不過以年久失修屋頂垮得甚是嚴重,連一隻在屋頂上打瞌睡的貓都顯得嚴重,三合院中間空曠的稻埕也似乎許久未曾曬過稻穀,被南瓜的藤蔓所覆蓋,斷垣殘壁上長滿了始終出乎意料堅決的蕨類吊掛著。她快步地離開家門剛好被鄰居遇上,「爾要出去唷?」,她回答:「是啊,落去山腳鉸頭毛」話一說便急忙地加快腳步離去
「我彼陣走去,爾有足怨嘆我也否?」她緩慢地坐在庭院的椅子上,對著女兒說。
「彼陣兮代誌我未記得,不過好像自此之後,厝內兮飯壟是我宁煮也,愛墊椅頭仔起咧大灶前纔煮抑到」女兒笑笑回答她。彼此沈默了一會兒,女兒忽然提高語氣劃過誦經聲中間歇息時刻:
「阿母,阿爸攏死啊!無爾趕欲伽叔仔辦結婚否?」
她想吸一口柚花香,但卻被燻煙氣味所掩沒「算啦!攏已經幾歲啊,沒遐咧必要」
「但是叔仔這嘛住院,以後我看嘛是未好,小妹彼咧性地,有可能伽分落來兮財產照顧恁嗎?」
她眼前出現了養女的嘴臉,同時也出現在漆著藍色牆壁中每天看著天花板的第二任丈夫,或許不能說是丈夫,只能說是同居四十多年的男人而已,他中風導致半身不遂連坐起都不行,躺在療養院盯著天花板已經足足一年多。他那歪曲的嘴臉以及捲屈的手臂,不正和祂是一樣的。
天空悶雷陣陣,氣壓始終被壓很低
「雨,怎樣攏落眛落也」她看一看天空,將早已脫水乾枯的左手舉起,然後又無力放下,似乎為這樣的身軀早已放棄。她從屋旁的小徑繞道後門,隔壁三合院的池塘也如同屋瓦般一樣的命運,枯竭了,裡面長滿了管芒花然後一直延伸擴散覆蓋整個廢棄的屋厝,這時一隻環頸鳩落在草叢旁,然後亦步亦趨地走在瓢瓜棚下,棚上開滿著黃花,幾隻白蝶穿梭其間,時而會停下腳步落在焦黃瓜葉的圍沿汲取著露水而一滴如豆大般的雨低落下驚震了瓜葉中的露水一波一圈一波一圈,所有白蝶又開始紛亂飛舞好似一團凝聚的靈氣,瓜棚下的環頸鳩似乎還在為頸部的斑環有所思而漫步其中
「來啊!來啊!」一位女工用著壓低但壓制不住興奮語氣,躲在她背後這樣說。她遠遠看著他和一群男人走過來。這是紡織廠的某位女工左牽右牽找來一同出遊土水工人們,他站在其中一副木訥的樣子。她忽又想起他第一次牽他的手的時候,他們倆正在河邊散步,她低著頭「其實…」話語忽然停頓,她抽回在他炙熱但溫暖手掌中的手,越過他面前轉身停下腳步看著他「其實…我已經有一個查某子啊!」她將手指向延伸至河道盡頭之處,接著說「住佇這條河兮上游兮山頂,我是偷走出來也…」。她似乎依稀聽得見從山壑中傳來的溪流聲,這一切似乎都未曾間斷未曾停歇。這時雨勢開始開始加急,在大雨之中她看見他氣喘吁吁地坐在門庭之中好像一場災難之後,全身分不清是汗是雨,他順了幾口氣後說「我險險跛落去港底,不知是誰揪我一下纔無跛落去,但是四周也沒人啊」,他們倆一直都深信這是村裡奉祀的水仙王公顯靈拉了他一把,因為水仙王公廟從無到有是他盡心盡力吃睡都在那參與建造的,而她去年因為他中風之事拿著香跟水仙王公抱怨著,和他們一樣長年篤信神蹟的廟公對著她說「這攏是注定好也劫厄,連水仙王也解不得」。眼前忽然浮現兩個人,同樣是扭曲著的嘴臉,一個曾打他罵他,一個長久下來百般呵護她。她甚至以為這一切是命定好的詛咒,身上流淌的血本就不潔。
「阿母,雨愈來愈大了,咱先入來,我看也差不多時辰欲作藥懺也」女兒拉著她的手臂。
這時只聽見屋內法器齊聲作響,一響托缽聲,噹….結束了誦經,尚未走到前門,一位師父就走出屋外,對著她們說「時間差不多囉!該作藥懺,請所有兮人攏到頭前來」。
待所有人到齊聚在前庭之後,其中一位看似年紀較大的女師父將置著鴨蛋殼的炭爐拾起擺放在桌上將紙糊的神主牌至於炭爐中間。而另一旁的地上同樣有個炭爐但卻沏著裝滿藥草的褐色陶壺滾熱地冒著煙,四周濃溢著傳統焗藥的中藥氣味。據說這種儀式都是針對病死、或者生前有殘疾之往生者而進行之儀式。看著師父敲擊的法器,口中唸唸有詞但卻含含糊糊快速帶過,她依稀聽得見師父口中內容似乎在祈求往生者從此之後能脫離病痛離苦得樂。莫約誦經十分鐘後,女師父墊著一條濕抹布拿起地上那滾燙冒著濃濃白煙的陶壺,
「作孫子的人站在我後壁,稍等也對著我走」
待孫子們就定位站在女師父後面,女師父一手拿著陶壺,一手開始搖動噹噹作響的法器,然後以擺放神主牌的桌子為同心不斷地繞著。在她一旁的女兒低聲說
「要轉七七四十九圈,纔兮使」
她眼睛跟著女師父在打轉,女師父越走越快,黑色的袈紗開始籠罩凝聚成一團黑色的漩渦持續地擴大持續地,法器與誦經聲也開始跟著旋轉「噹噹」、「薩婆奈」。她眼前所有的景象,所有聲響,所有的氣味都開始扭曲,黑色袈紗、「噹噹」、燻煙味、「薩婆奈」、中藥味、他扭曲的臉、黑色袈紗、「噹噹」、燻煙味、「薩婆奈」、中藥味、他扭曲的臉,她從腳底湧上一股炙熱,許久未曾再有過的一股氣湧聚在胸口,兩燭光的昏暗小燈低溫地燃燒著昏暗的室內,天井上的樑木像巨大的枷鎖沉重地壓下使她動彈不得,這時她意識到有兩張臉分別由兩側貼近雙頰在她耳邊:「薩婆奈破狸薩婆奈薩婆我已經有一個查某子奈薩婆奈這攏是注定好也劫厄薩婆奈」,她感覺到有兩隻手如雨季般豐沛潮濕悶窒的溫暖正撫摸著她,她像被置於溫室的花朵,她感覺到枯萎的皮膚正由內而外漲滿繃緊,她感覺到乳尖緩緩地豎起摩搓著內衣邊緣然後輕輕地自邊緣掙脫出來,悶窒的胸口忽然像指尖探觸到冰涼的溪水而緊實,
「啊!」她驚呼
女師父手上的陶壺忽然脫手掉落,「乓」一聲,一團黑黑的水自內而外爆裂開來。女師父驚慌地跳開踉蹌倒退到她面前,
「唉,一切也許攏解不得」她夢囈般自語,
眼前所有景致被女師父的黑袈紗籠罩,只見視線邊緣從袈紗露出對比下白晰的手指還微微顫抖著。
她忽然從這紛亂氣氛中辨別出有柚花香的存在,一片黃萎的花瓣剛好落夾在鞋舌縫邊,她將花瓣拾起置於鼻前,很香!可是她並未說出來像秘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