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雲與嫂嫂在家,初時曾接過一封書信,上面只寫了良雨生毒抱病,到了後來,竟再也沒接過一封書信。要到呂達家問,他是個無妻子的光棍,又是沒家的。兩人只能常常在家心焦,求簽問卜,已將半年。捱到秋穫時候,此時收割已完,李良雲便與嫂嫂計議,要到郃陽去尋哥哥。
一路行來,已到郃陽。向店家尋問,店家答道有個李良雨,在這裡因嫖生了便毒廣瘡,病了數日。好了之後,與姓呂的一齊離去。最近有一個郎中,曾在鄠縣見到過他。李良雲只得又收拾行李,往鄠縣進發。走到縣南飯店,見裡面坐著一個婦人,頭裹皂包頭,霏霏墨霧;面搽瓜兒粉,點點親霜。脂添唇艷,較多論少,啟口處香滿人前;黛染眉修,鎖恨含悉,雙蹙處翠人面。正是:
「麗色未云傾國,妖姿雅稱當壚。」
李良雲定睛一看,心裡暗道:「這好似我哥哥,卻嘴上少了髭鬚。」
再復看一眼,那李良雨便低了頭。李良雲假做買飯,坐在店中只顧把良雨相上相下看,正相時,呂達恰在裡面走將出來。
李良雲一見,急忙喊一聲:「呂兄!」
呂達便道:「久違!」
李良雨倒一縮,竟往裡邊走。李良雲道:
「呂兄,之前與家兄一道出來,家兄現在哪裡?」
呂達道:「適才婦人不是?他前面因病蛀梗,已變作一個女身,與我結成夫婦。她因羞回故里,只得又在此開個店面。」
良雲道:「男自男,女自女,閹割了也只做得太監,並不曾有她做女人的事,這話恐難令人相信。」
正說時,只見那婦人出來道:
「兄弟,我正是李良雨。別來將近一年,不知嫂嫂好麼?西安府都好收成,想今年收成盡好。我只因來到郃陽時,偶然去嫖,生了楊梅瘡,後因爛去陽物。又夢到陰司,道我應為女,該與呂達為夫婦,醒時果然是個女身,因與他成了夫婦。如今我那有嘴臉回得?家裡有遺下田畝,完全歸你用度。嫂嫂聽任她改嫁吧。」
良雲道:「才方道因蛀梗做了個女人,真是沒把柄子的。說話又說陰司判妳該與呂兄作妻,真是見鬼了!身子變女子?怎前日出門時,有兩根鬚,聲音宏亮的,今髭鬚都沒,聲音也小了?」
呂達道:「她如今是個女人,沒了陽氣,自然無鬚、聲小,何消說得?」
良雲道:「這事連我當面見著的尚且難信,又怎能讓嫂嫂信得?妳須回去說個明白。」
良雨道:「我折了本,第一件回不得;變了女人,沒個嘴臉,第二件回不得,又與呂達成親,家裡不積壓,是個苟合,第三件回不得。你只回去依著我說,教嫂子嫁人,不要耽誤她。兄弟,你疑心我是假的,我十四歲沒娘,十八歲死爹,二十歲娶你嫂子韓氏,那一件是假的?」
良雲聽了,只是搖頭不語。
※
次日起身,良雨留他不住。呂達叫他做舅舅,贈他盤纏銀兩。良雲別了,回到家中。一到,韓氏便問道:
「叔叔曾見哥哥來嗎?」
良雲道:「哥哥不見,見個姐姐。」
韓氏道:「尋不著嗎?」
良雲道:「見著來了,卻認不得。」
韓氏道:「你們是自小的兄弟,有什麼認不得的?」
良雲道:「如今只怕嫂嫂也不肯認;也不肯信。嫂嫂,我哥說他是個女人。」
韓氏道:「這叔叔又來胡說,你哥哥倘若是女人,那麼要討我為妻來幹什麼?以前所生的女兒,又是誰養的?」
良雲道:「正是奇怪!我在郃陽尋不著,直到鄠縣才尋著他。呂達和一個婦人在那廂開酒飯店,問他哥哥在哪兒,他卻道這婦人便是。」
韓氏道:「男是男,女是女,豈有個婦人是你哥哥的?」
良雲道:「我也是這般說,那婦人死口認是我哥哥,教我認,我細認,只差得眉毛如今絞細了,髭鬚落下,聲小了,腳也小了,模樣只差男女,與哥哥相差不遠。道是因生楊梅瘡爛成了個女人,就與呂達做了夫婦,沒嘴臉回家,叫田產由我用度,嫂嫂另嫁別人。」
韓氏道:「叔叔,我知道了。前次書信來,說他病了,如今一定是病歿了,故此叔叔起這議論。要不然就是他薄情,拐娶了一房妻小,意欲丟棄我,才設了這一個局。」
良雲道:「並沒此事。」
韓氏道:「叔叔,你不知道,女人自有一個穴道,天生成的,怎會爛得這麼湊巧?這其間必有緣故。還是呂達謀財害命是實,殺了你哥哥,躲在鄠縣,一時被你尋著,沒得解說,便造這謊。若道是女人,莫說我當時與他做勾當,一一都想得起,就是你,從小同大,怎不見來?變女人這一說,豈不荒唐!」
李良雲聽了,果然也覺得有可疑之處,便請韓氏父親韓威,以及兩個鄰舍,一個高陵,一個童官,把這事來說起。眾人聽了,一齊搖頭道:
「從古以來,並不曾見有個雄雞變作雌的,那裡有個男人變作女的?這大嫂講得有理,怕是個謀了財,害了命,討得一個老婆,見她容貌兒有些相像,造這一篇謊。既真是李良雨,何妨回來,卻又移窠到別縣?李老二你去,他可有把帶去的本錢還給你嗎?」
李良雲道:「沒有,他道因調養病情用去了。只叫這邊的田產歸我,嫂子嫁人。」
高陵道:「沒銀子還你,便是謀了財了,哥哥不來,這田產還怕不是你的?嫂子要嫁也隨她,這張紙何用?老二快去告官,告他個謀財害命,同府的還怕提不來?」
果然,良雲把一個謀財害命事告到縣裡,縣裡便出了一張關狀,差了兩個人,來到鄠縣關提。那呂達不知情,不提防,被這兩個差人拿下了官。鄠縣知縣見是人命重案,又添兩個差人,將呂達拿了。呂達對良雨道:
「這事你不去,說不清。」
就將店頂與人,收拾了些盤纏,起身到鎮安縣來。
※
這一次番李良雨也不脂粉,也不梳頭,仍舊男人打扮,卻與那時差不遠了。一到,呂達隨即訴狀道:
「李良雨現仍在人世,並無謀死等情事。」
知縣叫討保候審,審訊時,李良雲道:
「小人的哥哥李良雨,隆慶元年四月間與呂達同往郃陽做生意,去了許久,音信全無,小人去尋時,聞他在鄠縣,小人到鄠縣,只見呂達,向他要哥哥,卻把一個婦人指說是小的哥哥。老爺,小人的哥哥良雨,上冊是個壯丁,去時鄰里見都是個男子,怎把個婦人抵塞?明明係謀財害命,卻把一個來歷不明婦人遮飾。」
知縣叫呂達:「你怎麼說?」
呂達道﹔「小人上年原與李良雲兄李良雨同往郃陽做生意,到不上兩月,李良雨因嫖得患蛀梗,不期竟成了個婦人,她含羞不肯回家,因與小人結為夫婦,在鄠縣開店。原帶去銀兩,李良雨因病自行費用,與小人無干。告小人謀命,可李良雨現仍在人世啊!」
知縣道:「豈有一個患蛀梗就為女人的道理?」
便傳喚李良雨道:「妳是假李良雨麼?」
李良雨道:「人怎麼有假的?這是小的兄弟李良雲。小的原與呂達同往郃陽,因病蛀梗暈去,夢到陰司,道小人原該女身,該配呂達,醒來,成了個女人,實是真正李良雨,並沒有個呂達謀財害命事。」
知縣道:「陰司一說,在我跟前還講這等鬼話!這謀李良雨事,連妳也是知情的了!」
李良雨急了,道:「李良雲,我與你同胞兄弟,怎不認我?老爺再拘小的妻子韓氏與小人過去的左鄰高陵、右鄰童官辨認就是。在郃陽有醫便毒的葛郎中,醫蛀梗的溫郎中,老爺跟前怎敢說謊。」
知縣便叫拘她妻韓氏與鄰佐,此時眾人都在外邊觀看審訊情事,聞喚便一齊進來。
知縣問韓氏:「這是妳丈夫嗎?」
韓氏道:「是得緊!只是少了幾根鬚。」
李良雨便道:「韓氏,我是嘉靖四十五年正月二十討妳,十二月十一日生了女兒。我原是妳親夫,妳因生女兒生了乳癰,右乳上有個疤。我怎不是李良雨?」
又回頭叫兩鄰,李良雨道:「老爺,這瘦長沒鬚的是高陵;矮老子童官是小人老鄰舍。」
兩個鄰舍叩頭道:「容貌說話果是李良雨。」
知縣又叫韓氏:「妳去看她是男是女?」
韓氏去摸一摸,回覆道:「老爺,他果真是我丈夫,只是摸去竟是一個女人。」
知縣道:「既容貌辨驗得似,她又說來言語相符,李良雨是真,化女的事也真了。良雨既在,呂達固非殺命。良雨男而為女,良雲已告似不為無因。她既與呂達成親已久,仍令完聚。韓氏既已無夫,聽憑改嫁。男變為女,這是非常災異,我還要通申兩院具題。」
因是事關題請,行文到郃陽縣,取她當日醫病醫生結狀,並查郃陽起身往鄠縣日期,經過宿店,及鄠縣開店兩鄰結狀。
結狀取回來後,上頭果然寫明係患蛀梗等病,在郃陽是兩個男人,離郃陽是一男一女,中間別無謀殺等事。這番方才具文通申府道兩院:
「鎮安縣為災變異常事:本月准本縣民李良雲告詞。拘審間,伊兄李良雨,於上年六月中,因患楊梅瘡病,潰爛成女,與同賈呂達為妻,已經審斷訖。竊照三德有剛柔,權宜互用;兩儀曰陰陽,理無互行。故此雞鳴而唐亡,男子產而宋覆。妖由人興,災云天運。意者陰侵陽德,柔掩剛明,婦寺乘權,奸邪亂政。牝牡淆於賢路,晦昧中於士心。邊庭有叛華即夷之人,朝野有背公死黨之行。遂成千古之奇聞,宜修九重之警省。事干題請,伏乞照詳施行。」
申去,兩院道果是奇變,即行具題,聖旨修省。
※
這邊縣官將來發放寧家。良雨仍與呂達作為夫婦,後生一子。李良雲先為兄弟,如今做了姊弟親眷往來。就是韓氏也沒有守她的道理,便也嫁了一個人,與良雨作姊妹相與,兩個常想起當日雲情雨意,竟如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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