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印象．猩紅傷口】
如果說前一天是體力上極大的挑戰，那麼，接下來這一天的行程就是心智上極大的磨難了。這是以兒女私情的角度來說的。
登聖稜線的這個時間點，我的情緒狀態可以比擬2008年8月份雷曼兄弟倒閉的時刻吧！
還記得雷曼兄弟剛倒的時刻嗎？當下眾人並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情緒是慢慢地發酵，然後在極短的時間內，連鎖反應排山倒海而來，恐慌在瞬間壓垮全球經濟。簡單說，就是「爆量長黑、再破低」。
當然，壞事情發生並不全然是沒有前兆的。
出發前的一週，已經意識到不對勁，如果要逃的話，大可以擺爛鳥隊的。我曾不只一次地想過，這樣或許對大家都好，畢竟登山這麼吃力的活動，團隊內的氣氛是最重要的。
就在遲疑的當頭，理智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似地壓過情感，對山的癡迷狂熱反過來佔了上風。在心底，另一個自私的我對著想逃的我拼命吶喊著：「聖稜線可不是一般的傳統大山，錯過這一次，這輩子大概就沒有機會走這一趟了，無論如何，都要鼓起勇氣、咬牙撐過去。」
果然，這一路可真是咬牙度過的。低迷的氣氛持續了好幾天，加上迷路、找路、趕路，幾乎沒能找到機會開口說話，窒息感也壓得人心頭沈沈的。不過，股票跌久了也會有小反彈，就在這一天，氣氛稍微好轉些。
一早起來，決定和高背背、志潔走在隊伍的最後，一來是今天的行程比前一天短，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不用摸黑就抵達中霸山屋，二來則是面對壓力總是想逃避的心態作祟。
天氣清朗，離開巴紗拉雲山屋的一路，鋪滿大大小小碎石的坡道蜿蜒往下，夾道長滿了遮陰的喬木，微風緩緩地滑過肌膚，加上有高背背、志潔相伴，三個人鬥嘴話家常，終於有機會像正常人般談天說笑，真是再愜意不過。
就在這個時候，我踢到石頭一個踉蹌，跌、倒、了，而且是以一百八十度毫不遲疑地態勢往前栽倒。很重的自己加上背上近20公斤的裝備，力道之大，眼鏡當場應聲折斷。
倒下的那一刻，時間變得好慢好慢好慢...彷彿能看見尖銳的石角慢慢地從下巴往上略過鼻尖，下一瞬間，就撞上我的眉心，即便十年後的今天，依稀都還能聽到那一記悶沈的撞擊聲。
剛受傷，尤其是傷口很深的時候，是沒有疼痛感的；然後，你會意識到自己受傷，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看見汩汩地流出的深紅色鮮血，好像不會停似的；接著，你會稍微驚慌、但仍會試圖冷靜，因為想要止住傷勢。
當時的我也是這樣表現的。正因為不痛，並沒有意識到其實傷得不輕。濃稠的鮮血從前額的傷口冒了出來，帶著特有的腥味沿著鼻樑往下滑到嘴裡，站在我身旁的高背背看到這幅景象臉色大變，舉止有點失措，很自然地，我馬上舉起袖口擋壓住前額試圖止血，直到整個左袖袖口染滿了鮮血、但怎麼壓都還止不住，這下子才明白事情大不妙。
模糊中，耳邊一直有「怎麼辦、怎麼辦」的背景聲音，反射性地掏出醫藥盒、求生盒中備用眼鏡，記不清楚到底是怎麼止住血的，後來高背背和志潔幫我消毒上藥，再用頭巾環繞前額包紮傷口，花了好一陣子的時間，才勉強能動身趕路。
因為這個意外，我們離前方的隊伍有段不短的距離，只能拼命趕路。大量的運動加速了血液的循環，流經過新傷口附近時，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咚、咚、咚、咚跳動的脈博，儘管這一路上聖稜的景色仍然相當迷人，額前的傷卻好像讀懂我的心緒似的，不停地提醒著我它的存在。
好不容易趕上前方隊伍時，嚮導正臭著一張臉等我們，然後低迷的氣氛又再度籠罩，即便烈日當空卻讓人冷得直哆嗦...
真正的疼痛感是在已經遠離意外之後，才漸漸地浮現。
下山一個月後，額前只留下一道鮮紅的疤痕，但心口的傷卻在遠離聖稜之後才開始漸漸地擴大，雖然企圖力挽狂瀾，但心底深處知道這一切只是徒費力氣而已，只好任由悲傷漫流，沒多久，隨之而來的疼痛像一波波的浪，狠狠地把人擊倒，這才明瞭這個傷口有多麼地深，這疼比聖稜帶來的疼更難以忍受，讓我幾乎站不起來，而且一直蔓延、彷彿沒有盡頭似的...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