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皮是一隻軍犬,有別於一般在電視電影上看到那血統純正的大狼犬,它只不過是一隻在軍中長大的混血老母狗。
說老實話,我並不喜歡瘦皮,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很像漫畫「家有賤狗」裡面的那一隻咆,常常闖禍出包。比方說有一次將級的長官來連上督導,通常遇到這種情形,我們都會把狗綁起來,以免它不識相地對長官亂叫,甚至進一步地攻擊。但就是那麼的神奇,它總是能掙脫狗籠及鐵鍊等總總束縛,現身在長官面前,偷偷的咬長官一下,以表歡迎之意。
但因為它是狗,身為高貴的人類們是不應該與它計較的。所以它所闖的禍,就由我們這些該死的阿兵哥負責。
「衛兵,你怎麼沒有好好地看好狗呢?禁你在島假三天!」我的運氣很好,因為每次它出包時,有八成的機會都是我在站衛兵,這也是我不喜歡它的主要原因之一。
由於它的掙脫術以達出神入化的境界,再加上它已經到了狼虎之年的年紀,所以它常三不五時地跑去其他的營區去會情夫,以解放它的慾望。
過了不久,瘦皮懷孕了。說實話,這並不叫人意外,每天都這樣亂趴趴走,不出事反而有問題。據老學長說,這已經不是它第一次懷孕了。第一次懷孕的時候,因為它還年輕,不知道怎麼做媽媽,所以生下小孩之後還是只顧它自己,隨心所以地趴趴走。因為缺乏母親的照顧,那些新生的小狗狗出生未滿一個月都夭折了。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瘦皮這次生產時,我們特地清了一個小空地,並在周圍做了各圍牆,以限制住瘦皮的出入,讓它好好地照顧狗狗。小狗狗也因此而順利地平安長大。
這一胎瘦皮共生了8隻小狗狗,這對連上而言是一個極大的負擔,畢竟我們這裡是軍隊,而不是流浪狗之家。但狗狗是在我們連上出生的,也算是一種緣分,反正連上每一餐留下來的剩菜剩飯那麼多,要養這些小狗並不是一件難事。只不過三不五時要幫它們清理排泄物以及幫它們洗澡,這可難倒了連上大部分沒有養狗經驗的弟兄。
七月初副司令從台北泰山來到我們這各偏僻的東引飛彈連督導並主持榮團會。所謂的榮團會,其實就是要福利大會,把連上缺什麼東西跟長官反映,長官在視情況幫我們爭取或是直接給我們。但我們連長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上尉,所以很多事情他也無能為力,趁著副司令這位將級的長官到連,連長叫我們趕快跟他反映連上的一些問題,缺什麼設備盡量跟副司令講,只要副司令一答應,我們很多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
一位愛狗的弟兄就反映了我們連上的狗問題,希望能讓狗狗送至流浪狗之家,或者是在營區附近蓋一個活動場,不但方便狗狗活動,並以便管理狗狗,以免這些狗狗到處趴趴走,咬傷陌生人,副司令也允諾我們會幫我們想個好方法。
半個月後,我們收到營部的命令公告,說我們連上的小狗太多,要從台灣請獸醫來連上給狗狗安樂死,留下兩隻,以達到數量的管制。這就是軍中,好個副司令,竟然想到如此節省成本的方法。命令公告的那一天,我人在休假,所以我不知道。當我得知要將它們安樂死的消息,已經是要行刑的當天早上。
那天早上我剛好站衛兵,看到那群才剛出生一個多月的狗狗被綁在哨所旁,等待著即將被安樂死,心中感到萬般的不捨。它們何其無辜,卻要遭受這麼無情的命運,難到它們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不,錯的是我們人類,我們這群劊子手。Great power comes with great responsibility.人類就算是萬物之靈,也不能這樣輕率的決定,畢竟,它們都是活生生的生命。
它們用無辜的眼神看著我,我用無可奈何的眼神看著它們。當下,我好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真的無能為力嗎?」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是衛兵,目前四周無人,這時放他們逃走,沒有人會知道。頂多就被罰個衛哨失職,禁假個兩三天,以禁假來換它們的生命,怎麼算都值得。二話不說,我就開始動作。
才放了第二隻,下一個時段的衛兵就來接哨了。學弟看到我的舉動,不禁嚇了一跳。
「學長,你.....」
「什麼都不要說,有事我扛。」
此時悍馬車駛入營區,我知道,是執行安樂死的獸醫來了。在帶哨士官的催促之下,我趕緊回到營區內下哨卸裝。才將我的鋼盔放好,衛兵那邊電話打來,要我過去一趟。我知道,一定是長官要問我狗遺失的事情。
回到哨所,看到除了衛兵之外,獸醫師值星官與連長都在那邊。
「狗呢?」值星官一看到我劈頭就問狗在哪裡?
「報告值星官,狗自己掙脫逃跑了。」
「你有沒有作回報?」
「報告值星官,我要回報的時候悍馬車就已經來了,所以來不及.....」
「這是理由嗎??」
「報告,不是。」
「請問我可以開始工作了嗎?」獸醫師打斷了我們的話,我想他知道我是故意的,而且狗走丟就走丟了,他不想花太多時間追究狗走失這個問題之上,他只想早日完成工作。
「是,陳醫師,請。」連長這時用很狗腿的語氣跟獸醫師說著。
獸醫師打開他的醫藥箱,將濃縮的麻醉劑抽取到注射筒內,不到一分鐘的速度,就將麻醉劑注射在四隻狗狗身上。對醫師而言,以最短的時間結束他們的痛苦,是他能唯一做的事情吧。
沒多久,狗狗就開始一一地趴下,我蹲下身子來撫摸他們的脖子,以前養狗的時候,聽獸醫師講這樣可以安撫狗狗的情緒,我想,這是我所能為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吧。靜靜地撫摸著它們,看著它們無力的眼神,我的眼淚不爭氣的掉落下來。無力、悲哀、痛心、怨恨等諸多的負面情緒湧上我心中。
「如果我能早一點下定決心,就可以把他們都放走了。」
「如果學弟當時不跟副司令反映,那這些狗就可以繼續留下來了。」
「如果當初我們願意一起出錢幫瘦皮結紮,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悲劇了。」
但是再多的如果,也無法挽回今天的悲劇。從那天開始,我變得沉默寡言。不想跟其他人哈拉打交道。以前吃完飯後,都會跟同袍一起哈拉有的沒有的事,但從這次事件之後,我就推託說我不想吸二手煙,跑到另一邊自己一個人看海。很多人勸我看開一點,我自己也知道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但每當閉上眼睛,我的腦海裡浮現的都是狗狗將死之前那無力的眼神,這樣的我,真的不知要如何振作。
幾天後,因為當時連上很多學弟放假,算是老鳥的我也不得不幫忙收餐廳。我所分配的工作是跟學弟把剩菜剩飯分給狗狗吃。當我看到瘦皮魂不守舍的到處走來走去,我的心中就充滿著難過與不捨。
「學長,瘦皮是不是在找它的小孩啊。」學弟這樣的問著。
我的情緒,又再度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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