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Angel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十分鐘內就衝到我的公寓。
我縮在衣櫃與雙人床形成的角落,棉被裹住一半我顫抖不已的身軀。
我抱著枕頭,四周漫延著煙味,地上則整齊地排列著六瓶楓糖菊花露。
「我,我好一點了。」我對她笑了笑,很憔悴。
「好了?那妳身邊為什麼有美工刀?還有,那幾盒止痛藥是怎麼回事?妳幹嘛啊?妳不是最不恥自殺的人嗎?」Angel氣急敗壞。
「我怕痛,哈哈……。」
「妳還笑的出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的眼又垂了下來,開始慌亂地點煙。
不知怎地,煙與打火機就是碰不到彼此。
「親愛的!妳到底怎麼了?」
「我討厭亮著自己得了憂鬱症就有免擇權的人,可是我的憂鬱症又犯了,當發作時,已經不能控制了……。」我終於顫抖地把煙點好:
「每回發作,我就會用盡各種辦法想死,只是,我沒有那種瞬間勇氣。」
「勇氣?自殺一點也不勇敢,妳忘了嗎?」
「沒,沒忘,但我好想結束一切,結束我荒謬的人生,想停止要命頭疼與無法解決的呼吸暫停,想結束我洩了氣的生命……,好痛,Angel,我真的不行了。」我啜泣了起來。
人很奇怪,非得要自己真的走到了這一步,才會發現自己也有不想活著的念頭。
可是我知道我只是絕望,我還不想放棄。
「事情都可以解決的不是嗎?是雷跟妳吵架了?還是,怎麼了?」
「沒,我們沒吵,我不會因為他或誰而忍不住,只是,我對我不能堅持生命而感到沮喪,我從來沒那麼後悔過,從來沒有!」
我雖然沒有自己生下孩子的把握,但是我還是因為察覺了雷並不想要這個孩子,而去動了手術。
我恨自己為什麼做這種決定,也恨自己一開始不做好防禦措施。
可是現在都來不及了。
「我知道孩子沒了妳很難過,但是還可以再生啊,妳還年輕,還有那麼多的選擇......。」Angel試著安慰我。
「無關選擇,無關青春,我,我連一個未成型的生命都如此不尊重,有什麼義務自己釋懷?我甚至沒給它任何一個後悔或開心的權利,我甚至一度相信「要給孩子一個健全家庭」、「妳沒資格讓他這樣不完整的生長」那種自以為是的人權,自以為成熟的論點,那根本是,我去他的下三濫理由,幹!幹!」
我好氣自己。
我明明就不是想活得跟別人一樣的人,可是懷孕的時候我卻堅持不了自己相信的事情。
一想到如果我自己把小孩生下來,小孩卻沒有所謂健全的家庭,我自己就沒有信心。
「小嫚,日子還是要過的啊!」
「是啊,日子還是要過的,可是我就是會偶而想起這些,我總不能刻意遺忘吧?那豈不連後來的尊重也沒了?」
※
人的一生,甚至每個階段,都想遇見天使。
或救贖,或受洗,或分享;就是,想那麼純淨地,遇見一位,天使。
※
「妳知道嗎,我好想有人來救我。」我的雙眼像是望進遙遠的空間,那樣的失落,渴望著希望。
「嗯,可是,小嫚,我不是說妳的憂鬱症,而是,妳真的病了,要救妳好難。」Angel也很想救我,她以為雷能救的了我,可是,當雷救了我的某部份,我心裡的缺口還是一樣擴大。
「我需要一位天使。」我又掉下淚來,好不哀傷。
一直以來我最疼痛的部份,就是清楚明白,我的哀傷來自於對人性的理解,來自於我過於病態的敏感,與對人性完全的承受。
我所謂的人性,拿雷來說,他明明愛我,可是他放不下他原有的生活。
對我來說無法理解的是,我明明愛著一個人,我為什麼不能放膽去愛他?
我對愛從不吝嗇,也不害怕付出,我只怕做的不夠好而已。
我知道因為我還年輕,我有強烈的熱情,可是我非常相信,我的這種熱情是因為我感覺到愛,也是因為我愛著一個人。
只要我還能愛,我就會有熱情,那不會因為我年輕或者衰老而改變。
再說,我討厭人性裡面那種「當下才是真實的」作為。
我相信雷在醫院握著我的手的時候,我相信他在床上擁抱我的時候,對我是百分之百真心的,可是他剛剛在《牛奶酒廊》裡跟人閒聊說,等他女友有了就結婚,我相信也會是真的。
為什麼人在當下是真心的,轉了身就變成另一個真心?
難道沒有人的真心很單純,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嗎?
「小嫚,妳就是天使啊!」Angel真的嘆了氣,很激動:
「妳知道嗎,從我第一眼看到妳,認識妳,到現在與妳經歷的每天,每件事,我們四周的人都看到,妳是那種發著光的人,就算妳再頹廢,就算妳再不正經,妳真的就是天使啊,妳的存在,妳對我們的影響,妳一直都是我們的天使啊!」Angel充滿崇拜地看著我。
我很感動,可是我也很難過。
「所以,所以,真的沒人救的了我了,包括我自己,因為,天使是無法解救自己的,所以才會那麼痛苦……。」我突然領悟了什麼。
「親愛的,我,我聽說有一種人,也許不是人,就是有一種,它是早死去了的,可是,它靠著意智力與夢想活著,等到,等到……。」Angel掉下淚來。
「等到它完成的那瞬,就突然消失了。」舞嫚平靜地接著她的話。
「妳不要消失好不好?」Angel很想衝上前抱著我,可是此刻,我知道我無情的鐵衣,讓她不敢接近。
「別哭了,我都懂。」我笑了笑:
「人生下來,或後天的轉變,都是註定要遭遇某些事,包括喜怒哀樂,包括聚散離合,包括生老病死,包括成敗,不論大小,都是整個世界的一部份,也是不可缺席的一塊啊,所以沒什麼好可惜或難過,乖。」
「妳為什麼不能就像一般人一樣好好的活著就好?」Angel既心疼又生氣,對於我的理所當然。
「我不會消失的,我是人。」我笑著說。
看到別人比我更難過,知道對方無法安慰我,我就會克制自己的失落。
「小嫚,那妳好點了嗎?」
「嗯,差不多了,謝謝妳,真的。」我已經沒有力氣,沒有力氣回頭了。
孩子,或者曾經幾度放棄的過去,我都來不及回顧了。
而我只能選擇,未來我要做什麼樣的人,抱著什麼樣的態度活下去。
很坦白的說,我不會去死,我也沒辦法放棄自己。
因為我從未看到一個可以追尋的案例,而我只能從自己身上看到。
也許對於我來說,即便是無力忍受的狀態,還是應該要坦白地面對一切情緒,畢竟,坦白是需要莫大勇氣的,可是,無論如何都對的起自己。
我發誓,下一次,我一定不要欺騙自己,一定要聆聽自己心底的聲音。
因為只有按照自己相信的價值,做任何決定任何事情都不會像現在這樣後悔。
現在我才知道,要跟任何人說再見很簡單,當真正愛上一個人,離開他卻很難。
我明明知道自己不想再這樣下去,還是忍不住因為他一通電話,一個擁抱,就心軟,只想飛奔到他的懷裡。
如果有一天可以忘記他,我應該會自由,但在這之前,一切都還是照舊。
原來瀟灑並不是這麼輕而易舉的事。
對於與雷的未來,我已經不抱期望,我需要一點時間讓自己做好準備,才能跟他說再見。
這陣子我不再哭了,我把我的悲傷放在創作與音樂裡,每天我都上《牛奶酒廊》報到。
也許KTV之所以這麼流行,是因為有很多悲傷的人需要發洩,就像我在《牛奶酒廊》裡唱歌,唱歌原來是一個很好的發洩管道。
「腦海裡 有一種東西
煙和酒精 不能麻痺
記憶中 有一個秘密
穿越了絕望的谷底
那是愛過以後的孤寂
超越了思念的距離
有沒有一個人 天生註定
只為了與我相遇
I am goanna fly away~
Fly away from yesterday
我但願有一個人 出現
並將我抱緊
I am goanna fly away~
Fly away to our destiny
我知道有一天 你會出現
再也不讓我哭泣」
我把我對未來僅存的一絲希望,寫在我唱的歌裡面。
我知道我還年輕,將來的我還是會遇到不同的人;只是不知道遇到了誰,又會怎樣而已。
我不喜歡感覺絕望,絕望是一種太病態的毒,我也不喜歡徹夜哭泣,更不喜歡那種看到窗外的燈光,就想縱身一跳的衝動。
換做以前的我,可能會就此消失在我生活的圈圈裡,但是一昧的逃避並不能解決問題。
我的血液中留有《牛奶酒廊》的點滴,我並不想再次將它拋棄。
「舞嫚!妳看這樣如何?熱騰騰喔!」Angel興奮地拿著剛做好的跨年海報給我。
「耶,好正喔!」我仔細地瞧。
最近我們迷上辦Party,原本在《牛奶酒廊》我們說好不玩那些什麼「情人節」的東西,聖誕節與情人節是屬於情侶的,我們這些單身的人很可憐,每到這種節日,都會想變成殺手,把慶祝的人們槍斃。
所以我們想出了不同的主題,讓大家有時間消磨精力。
上次辦了《黑道之夜》很成功,我們找來刺青的攤位跟射擊攤位,Angel還下海主持了賭博攤位,裡面有21點、十八骰子,又好玩又好笑。
這次的主題是《花樣年華》,大家把記憶中最美麗的時光用不同的裝扮來表現,然後帶著自己的青春故事來參加,我們還做了一系列時空主題的造景,例如20年代的上海、70年代的嘻皮搖滾等等,讓大家可以留下一個影像作回憶。
我看著海報,畫面上是黑白的199幾年西門町街道,那是我們一個朋友幾年前拍的,圓圓把這張照片加上了金色的畫面,看起來就像是華麗的畫布一樣。
「圓圓真是天才!」我讚嘆地說道。
「對啊,好正喔!」Angel把海報攤開,叫小樹他們用噴膠貼上該擺放的位置。
「再做一張超大的吧,八張對開大小,掛在玄關進來的迴道上,可以營造出氣氛。」我說。
「好,我去叫圓圓印。」Angel像隻兔子跳走了。
「呼。」我點了根煙,灌了一大口《月光之吻》。
很慶幸我給自己找了事情做,至少不要一個人躲起來像個神經病。
「這次要對外開放喔?」阿Ben湊了過來。
「對啊,Party人多才好玩,我們這邊搞個200人還很寬敞。」小樹說。
「沒錯,好期待喔!」我笑著又要了一杯酒。
「那我希望有很多正妹!」阿Ben兩手合十故做祈禱狀。
「哈哈哈!」我跟小樹都笑了。
《牛奶酒廊》平日是不對外開放的,但這次跨年Party,我們向所有的會員廣發消息,請他們過濾一些不錯的朋友或工作上的伙伴,讓我們方便統一人數,也能夠維持Party的品質。
而且這次有酒商贊助我們的活動,Angel公布的時候我們真是開心極了。
「香檳跟whiskey喝到死」是我們所有人的跨年心願。
※
現實畢竟充滿著無以替代的誘惑,心動總是不斷地發生在周遭、身旁。
可是我們總要學會拒絕傷害。
※
在跨年Party的前兩個晚上,我又到了雷的住所。
這次我們見面,什麼都沒說,只有熱烈的擁抱與激情;我想我已經很明白自己的心情,再多的不捨其實只是一念之間。
「妳像個沒有漆包的電線,隨時不自覺地露放電波。」雷半笑半認真地對我說。
「可是就算放電力再強,也只是短暫火花對不對?」我認真地看著他。
看著他的臉,他的臉是那麼好看,我除了愛他,對他還有一種很瘋狂的迷戀。
要準備離開他,我才深深明白,我對他的愛是一種近乎虐待的絕對快感。
因為他對我而言是最崇高的愛情裡想,他是我喜歡的類型,對我有難以言喻的吸引力,他只要用他危險的眼神看著我,我就會忍不住上鉤。
我明明知道我不會是他的終站,可是我仍義無反顧。
其實我對他有恨,可是就是因為我恨他這樣對我,我又偏偏愛他,才會這樣痛苦。
雷,是那種在愛戀賭局裡總能理智去分析很多事情的人,可是二十歲的我,碰上這種精明慵懶的對手,就算我再聰明對應都是不夠的。
我很貪心,我發現我不只想要一個我愛的人愛我,我還想要「任性」。
能夠自在地對一個深愛的人任性,是多麼幸福而甜蜜的事,可是我只能在他的規則下相戀,沒辦法任性。
我確實深愛著他,那個有了女人卻讓我甘心情願到痛苦的雷。
但現在我要離開他了。
「我要回去了。」我笑得很燦爛。
「我送妳。」雷不捨地拉著我的手。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坐捷運回去。」我拿起包包。
離開他,是因為見識到這個世界的高度。
我不想在別人的遊戲規則中求生存,我要過我想過的人生。
雷陪著我下樓,站在路口一路目送我。
我揮揮手,沒回頭。
我永遠忘不了,揮別他的那一幕。
轉身之後,不是覺得自己長大了,而是,開始知道原來一切都會過去,只是我們的心情願不願意而已。
つづく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