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CaDen’Za 傳說輪迴七里外 再生的清香 開在淥淥水聲的溪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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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植物園，對街那所和尚學校的學生，背著書包，魚貫進入校園。這是上午七時半，學生忙著上學的時間。

「那個糟老頭，不會又想溜鳥吧？」

「應該不會吧！已經好久沒看他溜鳥了。」

「上回他溜鳥，被關進牢裡好多天。學乖了吧？」

「他怎麼越來越邋遢呀！第一次溜鳥時，還穿得光鮮亮麗的，現在卻越穿越破，越穿越髒了。」

「你去幫他洗乾淨呀！順便看看他的鳥兒飛到哪裡去了？」

「你神經病呀！」

「好了，好了，別欺負老人家了。」

來到觀音廟，太陽就快升到中天了。廟前遊客如織，阿邁和往常一樣，跪在廟門口，向路人乞討。自從愛滋病發作之後，原本就很清瘦的阿邁，更顯得弱不禁風了。前天，我輕撫著他那蒼白的臉頰，還有長滿疹子的胸膛，對他說：

「身體要緊，別再去廟口乞討了。」

「沒乞討吃什麼？」

「你還怨恨我把錢都捐給觀音廟嗎？」

「有什麼好怨恨的！馬上就要下地獄的人…」

「別這麼說嘛！你這個樣子，我很難過。現在有雞尾酒療法，愛滋病又不是絕症。」

「我才不去醫呢！活著有什麼好？早死早投胎，下輩子不要再來人間了！」

雖然今天是立冬，太陽還是很毒辣。我看著汗水流過了阿邁的臉頰、脖子和胸膛，那件已經破舊的Polo衫，溼了大半。我竟然生起和阿邁一起當乞丐的念頭，跪了下來，就在阿邁身旁。而阿邁，劈過頭來看了看我。他從那只破舊的背包，拿出另一個鐵罐，放在我面前，然後對我微笑。那微笑，雖然帶點辛酸，但卻像是多年的好友，更像是家裡的親人，讓我感到溫馨。廣場上，幾個觀音廟的常客，男男女女的，正坐著聊天。

「聽說他們是一對，同性戀。」

「還聽說咧，本來就是。」

「聽說…」

「又聽說！」

「你聽我說嘛！聽說那個老的，把所有財產都捐給觀音廟，五、六百萬吔！」

「對呀，我也聽說了。廟裡的住持原本請他當護法委員，他卻不肯，竟然跪在這裡當乞丐了！」

「噯呀，俗話說得好：『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真的是怪事，想不通呀！」

叮咚一聲，一個路過的遊客，丟下一枚十元銅板到我面前的鐵罐裡。我壓低著頭，在地上叩了幾下，說了一聲「謝謝」。這才發覺，這鋪著厚厚一層柏油的大地，這人來人往，到處都是垃圾的大地，我竟然嗅到了它那淡淡的香味。直到這時，我才了解，為何許多可敬的靈魂，都以詩歌、小說、戲曲，甚至政治理念或宗教哲學，來歌頌大地。「我們地上的糧食，正是這些果子。」我默默唸起《可蘭經》裡的經句。從沒讀過《可蘭經》，卻在學生時代讀了紀德的《地糧》。這句《可蘭經》的經文，正是《地糧》首頁所引。

但我所歌的是行樂。
肉慾之樂，柔順如青草，
悅目如籬上花。
刈除後，凋殘得比牧野上的零陵草，
比一觸即謝的繡線菊還要快。

紀德，這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法國同性戀作家，他的作品曾經深深撼動我的心。

我掏出鐵罐裡那枚十元硬幣，走到廟口那攤賣玉蘭花的老婆婆面前，對她說：

「我要買花。」

「不夠吔，一串要二十元，少十塊。」

「我只要一朵就好。」

「一朵？好吧，好吧！」

       我如獲至寶似地，將那朵潔白的玉蘭花，用雙手，捧在手心，走進廟裡，把它供在佛龕上。菩薩慈眉善目，向我微笑著。這讓我想起剛剛阿邁那讓我感到溫馨的微笑來。

我再度回到阿邁身邊跪下，原本還清明的天空，突然陰霾起來。陽光從雲隙照射在觀音廟的琉璃屋瓦上，幾滴微雨，在陽光的反射下，像白雪一樣，亮晶晶的，從空中飄了下來。我仰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空，想起墜樓的阿村，想起割腕自殺的Felix，想起《春雪》，三島由紀夫的《春雪》。

雪花在大和原野飛舞，飄落在一片黃色的狗尾草地上。
說它是春雪嘛，又顯得太淡了…

我依舊出了神地仰望天空，雨絲微冷，飄落在我臉頰。我低聲唸著《春雪》裡的句子。

「又唸大悲咒了！」阿邁轉頭對我說：

「別唸了，唸了也不會上天堂啦。」

我低下頭來，半瞇著眼睛，深情地對他微笑起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