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日 星期6 多雲
每天,我們朝地獄邁進下一步
無所畏懼地穿過發出惡臭的黑暗
今天,黃昏的夕陽還掛在天邊,初夏難得的多雲天,晚霞紅咚咚的,而波德萊爾的詩句,就像是多年老友似的,如此親切地再度向我招乎。惡臭、黑暗的地獄,在這微涼的黃昏,我又邁進了一步。我漸漸了悟:墜落,像是一雙翱翔天空的秃鷹,常以不同形態的俯衝,展現它的孤獨英姿。而墮落,,則是它展現的英姿之一。這不只是因為它和墜落的字音相似,最重要的是,它們都是落入無可救贖的黑暗深淵。
「如何用生命和你一起墜落?」這問題的答案,已經越來越清晰了。
是周末的緣故吧?老市區的觀音廟,裡裡外外顯得特別熱閙。多雲的黃昏,即使透過了層層彩霞,夕日的微光依然像麻雀一樣,金光燦爛地跳躍在寺頂。遊龍和飛鳳,還有那一片片,像是試圖對你傾訴心事的琉璃紅瓦,被夕日的微光照映得淚光閃閃。
「寺廟屋頂上的紅瓦片,如果沒有經過日月風霜的摧殘,那種紅,就不夠深沉,就沒有這麼漂亮。就像人生,如果沒有經歷過苦難,那就沒有什麼精彩可言。」
記得一個七十幾歲,專門修繕寺廟屋頂的老師傅,是這麼對我說的。我想著想著,卻開始注意寺前那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面向寺門,彎下腰來,跪在對街人來人往的路旁。一顆頭,留著短髮,低得不能再低,幾乎就要碰到柏油路面。頭的正前方,擺了一只破碗,看來這是個乞丐,正在向遊客乞討。
「這麼年輕,好英挺的乞丐!」我心裡嘀咕著。
「他是個騙子,不是真乞丐。」
身穿製服,站在我身旁的觀音廟警衛,見我從口袋裡掏出零錢來,對我這麼說。這時,我才開始仔細觀察這個年輕人。
也許是跪在地上的關係,他的衣服看起來有點髒,皮膚卻像極了寺頂上的屋瓦,黑中透紅,散發著掩蓋不住的青春氣息。「難道他也經歷過什麼人生的苦難?」我想起修瓦老師傅的話來。
這年輕人,顯然不曾經歷什麼人生苦難。看他穿著Polo牌的衣服和短褲,雖然不算是什麼昂貴的名牌,卻是時下年輕人流行的服飾。腳上穿著一雙Paul Smith 牌,還鑲著皮邊的白色帆布鞋,正好和那兩條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毛腿,形成美麗的對比。這雙 Paul Smith 牌的布鞋,少說也要一、兩千元才能買到吧!「他是個騙子,不是真乞丐。」我想起觀音廟警衛的警告。但他那散發自全身的俊美,卻一再吸引我的目光。
這間觀音廟是我常來的地方。從剛學走路開始,每個月的月圓日清晨,父母都會帶我來這裡拜菩薩。母親還說:「我之所以能夠生下來,還平安長大成人,都是廟裡的菩薩保佑。」前幾年,阿村還在世時,只要來到附近逛街,也都會先來廟裡燒香許願。
而今天,我站在觀音菩薩的佛龕前直發愣。說實在的,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想些什麼?漆了金粉的菩薩,垂目端坐佛龕裡,微微笑著。佛龕兩邊各掛一塊紅黑色的木碑,碑上刻了一幅也是漆了金粉的對聯。也許是年久失修吧?金粉已經褪去大半,有幾個字還被香火薰成了黑色。「如果沒有經過日月風霜的摧殘,那種紅,就不夠深沉,就沒有這麼漂亮。」我又想起修瓦老師傅的話來,也莫名所以地想起廟前那個皮膚黑中帶紅,假裝乞丐的年輕人來。
是大慈悲能自在
惟空色相更莊嚴
我心中默默背誦掛在佛龕兩旁的那幅對聯,來到設在廟後一角的公共廁所,才發覺那個年輕人也在裡面。一種從年輕時期就養成的習慣吧?也或許是心理分析學家弗洛伊德所說的性驅力-Libido,儘管還有許多空位,我卻刻意站到他身邊,側眼端詳他那英俊,卻還帶點稚氣的臉龎。一股莫名的衝動,驅使我再往他的腹下直看。一陣哆嗦,我驚醒過來,心想:這是佛門聖地,怎麼能起邪淫之心!怎麼能做邪淫之事!
我心裡儘管這樣想著,卻依然跟隨這年輕人走出厠所,直往佛寺邊門走去。寺外車水馬龍,遊客卻比寺前少許多。
「幹麼一直跟著我?」
「可以和你交朋友嗎?」
「幹什麼?」
「沒什麼,只想和你交朋友。」
「交什麼朋友?」
「給你五百元,讓我抱抱你。」
「五百元,抱抱我?」
「好啦!拜託啦!」
「一千元我才要。」
「好吧,好吧!一千元就一千元。」
「在哪裡?」
經他這麼一問,我倒遲疑了起來。突然靈光一現,我指著觀音廟說:
「就在裡面的廁所吧!」
他點點頭,然後趁香客不注意時,我們兩人選了一間廁所躲了進去。我從他的臉頰,開始撫摸,然後是胸膛,然後是腹下。我全身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他卻冷冷笑了起來:
「原來你也會緊張。」
「你不緊張嗎?」
「又不是第一次!」
他把臉撇到一邊去,現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我心裡嘀咕起來:「原來,你不但是個騙子,還是個賣春的牛郎!」
「別緊張嘛!每個人第一次都會緊張的。特別是在廟裡。喂!有佛菩薩瞪著我們直看吔!」
他見我不說話,又繼續說:
「聽說在廟裡搞鬼,會下地獄。你不怕嗎?」
「我…」
我支支吾吾,繼續脫下他的衣服,發現衣服底下的皮膚白晰晰的,還透著的粉紅。那是未經雕琢的顏色。「其實,沒有經歷日月風霜的紅,同樣美麗!」我心裡這樣想著,口裡卻開始回答他所提出來的,有關下地獄的問題:
「寺廟是清淨之地,廁所是骯髒的地方。廁所不算是寺廟吧?」
這自然是瞎扯。但或許是阿村那句「願我用生命和你一起墜落」,讓我無所畏懼,安下心來。已經有好一陣子了,我終於漸漸明白,墮落不過是墜落所展現的不同姿態。「每天,我們朝地獄邁進下一步。無所畏懼地穿過發出惡臭的黑暗。」腦海裡再度閃過波德萊爾的詩句。只要想起這詩句,我就想大聲笑。而現在,儘管沒笑出聲來,但在我心深處,卻淫笑了起來。
「我早就該下地獄了。地獄對我來說,不算是可怕的地方。」他把舌頭伸進我的耳朵,這讓我想起科幻電影裡入侵地球的異形,我癢得搖頭晃腦的。他卻輕聲細語,像唱一首老歌一樣地唱起來:
「明天到我住的地方,包你會更爽、更high!」
在你體內眾河吟唱
我的靈魂沉溺其中
………
從頭到腳,我仔細端詳這年輕人,然後緊緊抱住到處吮吸,一如他吮吸我一樣。我興奮得血脈賁張,兩個貪婪的鼻孔,張得大大的,狂猛地嗅著他那濃得有點嗆鼻,還帶點泥味的汗臭。聶魯達《二十首情詩》當中,讚美愛人的詩句,在我心裡唱了開來。至於阿村,阿村那帶著苦澀的微笑,儘管有時還會在心底的痛處,電光石火地一閃而過,但在費洛蒙的催情下,就暫時把他忘了吧!
走出廁所,才發覺空氣中散發尿液的惡臭。「廁所是污穢的地方,不算是佛寺。」我再度自我催眠地喃喃自語,卻無端想起後廊石柱上那幅對聯來:
請看那座上觀自在真堪度眾
試問這心頭思無邪方好皈依
在過去,每當離開佛寺前,我都會站在寺門,恭恭敬敬面向大殿禮拜菩薩,像是告別一位敬愛的師長一樣,然後離開。今天卻不相同,心中有著揮之不去的罪惡感。我快步走出寺門,不敢回頭看一眼殿裡,坐在蓮花座上的菩薩。
互相留下手機號碼,並約好明天下午在他家見面。我看著那俊美的身影漸漸離開,突然叫住他:
「喂!忘了問你的名字。」
「阿邁。」
「好,阿邁,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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