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中的每一個事物,哪怕是一小粒沙,都有它們的內在價值。人類應該尊重宇宙中的每件事物。」
「這就是深層生態學的主張嗎?」邱若米說:
「沒什麼了不起的道理嘛!環保人士不都這樣說嗎?」
「別急嘛!深層生態學還主張:每個人都要把自私自私的小我,化為生態大我,也就是ecological Self。」王華星說了,又補上一句:
「Self要大寫喔,這樣才是大我。」
「什麼是ecological Self?」
「有機體你知道嗎?」王華星沒直接回答邱若米的問題,他反問。
「當然知道呀,就是一體不可分割。一分割就完蛋了。」
「沒錯!人和整個宇宙萬物也是不可分割的有機體,這就是生態大我。」王華星說:
「體會這點,就不會傷害任何事物,只會愛護它們。因為傷害它們就是傷害自己,愛護它們就是愛護自己。」
「人和整個宇宙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體。這話我有同感。」邱若米說:
「我們吸進來的空氣,來自樹木製造的氧氣。我們呼出去的二氧化碳,卻變成了樹林所必要的養分。我們吃進了豬、魚和青菜,排洩出來的尿屎則回瞶給大地。我們和樹木,還有豬、魚和青菜,其實是一體不可分割的。」
「沒錯!但不只這樣。我們看到高山流水,就心曠神怡起來。看到草原上的一隻牛或羊,就高興得歡呼大叫。反過來,草原上的牛羊看到我們,也同樣會有心理上的反應,可能是高興,也可能是害怕。」王華星說了,又說:
「宋朝有個詩人,叫范什麼的?他說:『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范仲淹啦,阿呆!」邱若米輕輕拍了一下王華星的頭,然後問:
「幹麼突然提到范仲淹?」
「我是說,酒是身外之物,相思淚是身內的東西。兩者似乎不相干,但其實是一體不可分割的。」
「又是一體不可分割!」邱若米一邊咕嘀,一邊吟了起來: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依,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看你老粗一個,還懂得吟詩作對!」
「能背一、兩首詩詞有什麼困難的!作對?作對只跟你啦!」
邱若米一邊舔著王華星的耳朵,一邊爬到還裸著身體的王華星身上,然後說:
「來,讓我們再來一次一體不可分割!」
「你正經一點好嗎?」
王華星用力把邱若米推開,然後正經八百地說:
「你信不信麼?我們跟宇宙萬物一體不可分割,你到底信不信麼?」
「信,信,當然信。我和你就一體不可分割!」邱若米還是油腔滑調。
「不跟你玩了,老是不正經!」王華星別過頭去,現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好,好,對不起,我正經。」邱若米說:
「問題是,你這道理太玄了,了解都不容易了,何況是相信!」
「所以呀,所以要透過觀念的改造呀。深層生態學把這種觀念的改造,叫做自我覺悟。」
「自我覺悟?」
「沒錯!你看這片箭竹林,每棵箭竹都有它們自己的內在價值。用我們佛教的話來說,就是都有佛性。每一棵箭竹都有佛性,我們每個人也都有佛性。這樣一來,不但人人平等,人和箭竹也平等。推而廣之,物物平等、物物一體了。」
「你這話倒讓我想起一首禪詩來。」邱若米說著說著,吟了起來:
此身閒逐片雲孤,明月清風何處無?
盡大地人教作佛,一莖草上一金軀。
「楚石禪師!」王華星像是發現什麼大道理似的,興奮地喊了起來。
「沒錯!明代楚石禪師的作品。兩、三年前,我們在師父的廟裡聽到的。」邱若米說。
「好一句:一莖草上一金軀!」王華星讚嘆起來:
「哪怕是一棵小小的野草,也有佛性,也是佛陀的金身呀!」
邱若米孤獨地穿梭在塔曼山通往玫瑰西魔的箭竹林裡,心裡想著陳年往事。一陣微風吹來,輕拂在那片箭竹林上。日光下,每片竹葉都散發出亮麗的金光。邱若米嘆了一口長氣,喃喃重複著王華星說過的話:
「好一句:一莖草上一金軀!」
突然一陣強風吹來,箭竹葉掃過邱若米的臉頰。他感覺一陣疼痛,彷彿聽到後面有人叫了一聲:
「好痛!」
「華星!怎麼了?」
邱若米回過頭去,關心地問。卻哪有王華星的影子!他習慣性地搖搖頭,再度嘆了一口長氣,然後繼續往前走。
來到玫瑰西魔,已是午後三、四時。邱若米感到有點意興瓓珊,不想再往前走。他決定在這裡搭帳蓬過夜,明天再到巴博庫魯。
從拉拉山神木區到巴博庫魯,這條北台灣的登山道路,邱若米和王華星來過不下二十次,而這回,卻只有邱若米孤怜怜的身影。
邱若米和王華星在大學時代都是登山社的社員,也是佛學社裡的重要幹部。邱若米考進大學森林系時,王華星已在植物研究所攻讀博士學位。也許是同住一間宿舍的關係,他們的年紀雖然差了一截,但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是很好的朋友。成為同志愛人,則在畢業後,和幾個朋友成立「綠色環保志工隊」之後才開始。
深山裡,天黑得很早,所幸今天是個大晴天,天空上的星星顯得格外明亮。邱若米再度想念起山下的王華星來。
「我出生在滿天星斗的夜晚,爸爸因此幫我取名『華星』。」
「我生在農村。當時家裡很窮,三餐都吃地瓜簽,只有過年過節才能吃到米飯。全家人都盼望我帶來富裕,祖父就幫我取名若米。」
邱若米想著他和王華星初墜愛河時,互道小秘密的往事。那天,他們各自還談了許多投身環保工作的故事。邱若米說:
「我會參加綠色環保志工隊,也和我的家庭環境有關。」
「喔?怎麼說?」
「農人之所以窮,並不是他們懶惰,而是經濟結構出了問題。」邱若米解釋著:
「重商輕農或重工輕農,一向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政策。台灣就是例子。」
「但那和環保有什麼關係?」
「資本主義最大的問題還不在重商輕農或重工輕農,而是環境污染。」邱若米說:
「犧牲農人、成全商人,進而造成環境污染,這兩件事情是一體兩面,都是資本家的貪婪造成的。」
邱若米孤獨地躺在玫瑰西魔營地的帳蓬外,用手肘枕著自己的頭,看著滿天星星。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
邱若米哼著英國作家Jane Taylor,寫於1806的一首童謠來,那是中學英文老師教的。他看著天上閃爍不定的星星,想著山下的王華星,突然感到困惑。他來回哼著童謠裡的詩句,問起自己來: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How I wonder…你到底是誰?為什麼獨自一人躺在這裡?」
流了一整天的汗水,自己腋下的汗香比平時濃烈得多。這汗香讓他想起王華星健美的身體來。王華星大學時代就練螳螂拳,他認為這對學佛有幫助。因此,將近五十歲了,身材還保持得相當健美。
邱若米習慣性地翻過身,想抱王華星。這回,當然落了個空。他嘆了一口長氣。
「還真變態!」
邱若米竟迷戀起自己的汗香來!他罵了自己一聲「變態」,然後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那一夜,他夢見王華星裸著身體,趴在自己身上,瘋狂吻著,從頭臉、嘴唇、胸膛到腹下。「哥哥」幾聲,邱若米驚醒過來。他摸了摸內褲,發現濕了一大片。
「七老八老了,還這樣!」
邱若米懊惱地嘀咕著,隨後掀開帳蓬,發現一隻腳趾紅通通,臉頰和頸部白色,胸腹灰色的山鷓鴣,正在帳蓬外一邊啼叫,一邊覓食。
「原來是你這隻小傢伙,害我!」
邱若米苦笑一聲,竟怪罪起山鷓鴣來!
唱徹陽關淚未乾,
功名餘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無窮樹,
帶雨雲埋一半山。
……
邱若山想起大學國文課,曾讀過宋朝詩人辛棄疾的〈鷓鴣天.送人〉。國文老師在介紹「鷓鴣天」這個詞牌時,曾說過:鷓鴣的叫聲很奇特,就像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扭扭捏捏對著調戲他的情郎說:「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邱若米換下內褲,用山泉水洗了洗,然後折了一枝長樹枝,把內褲綁在樹枝上,像舉旗子一樣靠在肩上,然後背起行囊往前走,繼續唱著辛棄疾的〈鷓鴣天〉:
今古恨,幾千般,
只應離合是悲歡。
江頭未是風波惡,
別有人間行路難。
經過小鞍部,來到大倒木營地,離巴博庫魯越來越近了,天空卻飄起細雨來。這是最潮濕的一段路,即使大晴天也不例外。
邱若米收起半乾的內褲,穿上雨衣,在細雨和雲霧中穿梭,感覺像神仙一般,來到了雲深不知處的仙境。朦朧中,看到草叢裡有東西閃爍,近前一看,才知道是一把烏溜溜的木劍。
「這木劍看起來像是古董…」
邱若米用手指摳了摳木劍上的泥巴,木劍現出明顯的木頭紋路,還散發木頭的幽香。他把木劍靠近鼻子嗅了嗅,然後說:
「黑檀木做的。」
隨即,邱若米又納悶地嘀咕起來::
「不對呀,這是黑檀木劍,如果是古董,早就腐爛了。」
邱若米把木劍翻了個身,發現劍鞘上鑲了一朵小白花。
「欵!高山薰香花!」
邱若米見到這朵小白花,叫出聲來。他想起有一回和王華星一起登山,王華星在路旁看到一株高山薰香花,正開著白色小花,於是把它拔了起來,送給了邱若米。等小白花枯萎了,植物系畢業的王華星,又把它製成標本,然後像寶貝似地,夾在一本高山植物的圖鑑裡。
邱若米用袖子擦去劍身上的泥土,發現劍身上刻了「青峰」兩字。
「這劍叫青峰劍嗎?也許是青峰這個人遺失的?」
邱若米把青峰劍小心翼翼收到背包裡,抬頭一看,前路茫茫一片,矇矓中,卻發現一座寺廟,就在雲霧瀰漫的巴博庫魯山頂。蜿蜒而上的石階,少說也有一、兩千階。
「疑?怎麼會有寺廟?以前怎麼沒見過?難道剛剛建好?」邱若米心中連連打轉了好幾個問號。
往前再走十來分鐘,寺廟看得更清楚了,竟然是一座古老的佛寺!
「不對呀!這麼古老的佛寺,少說也有好幾百年吧?怎麼會在這裡?登山指南沒提到過,山友也從來沒說過呀!」
邱若米一步一步登上石階,心中更加迷惑了,他喃喃自語起來:
「總覺得來過這裡。這石獅,還有那片開著小黃花的毛蓮菜,樣樣都眼熟。」
最後,終於來到佛寺的山門,上面寫著「天目山紫雲禪寺」。
「天目山?紫雲禪寺?這到底怎麼回事?天目山在哪裡?好熟悉的名字!」邱若米像瘋子一樣,自言自語起來:
「這幾棵老銀杏,好像也在哪裡看過呀!巴博庫魯不可能有銀杏呀!」
邱若米回頭看了看來時路,茫茫雲霧中,已經看不清楚了。
「管它三七二十一,進去看看再說!」
邱若米提了提領子,整理整理衣袖,一步步往紫雲禪寺的大殿走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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