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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以前,筆者在台南一家素食餐廳,拿到一本名叫《大乘妙法蓮華經》的「善書」(宗教宣傳小冊子),這和佛門弟子所熟知的《妙法蓮華經》,經名大同,內容卻相去十萬八千里!後者是中國南北朝時代的西域胡僧鳩摩羅什所譯,經中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描寫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應身,化作眾形,尋聲救苦,普渡眾生的事跡,可說是一則家曉戶傳的佛門故事。而這部《大乘妙法蓮華經》,不但經名多了「大乘」兩字,而且,經中所說也與史實相去甚遠。相信這是一部「偽經」,並不是譯自印度或西域的「胡本」。
對於這部善書的真偽問題,筆者沒有興趣。筆者所感到興趣的是,經中記載了一段佛門的恩怨歷史:佛門教主釋迦牟尼,原本和民間所熟悉的彌勒笑佛,一同發心修行。一天,兩人突然興起,打賭以禪定的方式,看誰首先得道成佛。於是,他們在自己的座位旁邊,各插了一根長長的竹竿,並且約定:誰先得道成佛,誰就利用他的廣大神通,讓竹竿的頂端,開出燦爛的花朵!坐呀坐,也不知道坐了多少個世紀;正當彌勒心曠神怡,沉浸在禪定的愉悅之中的時候,釋迦卻反而不耐煩起來。於是,釋迦偷偷睜開一隻眼睛,看看自己身旁的竹竿頂上,只長了一些毛茸茸的東西,連花朵的影子都沒有。再看看彌勒身旁的竹竿,卻赫然發現,竿頂已經春花初綻了!釋迦心慌起來,突然起了歹念。他小心翼翼站了起來,將自己身旁的竹竿,和彌勒身旁的竹竿對調過來,然後假裝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似地,繼續禪定打坐。
這部善書,咸信是信奉彌勒佛的台灣齋教徒所偽撰出來的。齋教被視為台灣的「民間佛教」,原本就和信奉釋迦為主的「正統佛教」,存在著許多歷史或宗教的矛盾。因此,經中高揚彌勒而貶抑釋迦,也就變得極為正常了。經中的故事固然荒誕不經,但卻反映一個事實:世間的凡人,常以凡人的心情,臆測天界神聖的事物。未成佛前的釋迦和彌勒,何許人也!雖然一人還在修道的過程之中,尚未圓滿成佛;但是,以他們多生多劫以來所累積的修行功夫來說,也不至於興起世間凡人好勝的打賭心情;更何況一代教主釋迦牟尼,還作出偷換竹竿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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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神祇的世間化、俗化,除了依循「人以他自己的形象創造神」這一原理而開展之外,還依循「神必須以世間凡人的形像,才能普渡眾生」這一原理而進行。「神以凡人形像」這一詞,不但是說:神像《妙法蓮華經•普門品》所描寫的觀世音菩薩那樣,「以種種形,遊諸國土,度脫眾生」;而且,為了渡化包括酒家女、娼妓在內的一切眾生,神還必須像《維摩詰經•方便品》所說的那樣,「入諸婬室,示欲之過;入諸酒肆,能立其志」!世間是充滿了災厄和不幸的悲情世間,立志普渡眾生的神佛菩薩,也不得不在悲情的世間淤泥當中打滾,成為一個染有淤泥的悲情菩薩。《維摩詰經•佛道品》說:「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神佛菩薩像極了一朵朵盛開在淤泥當中的聖潔白蓮,污穢中,難掩其芬芳!
我的母親是個歌仔戲迷,小時候,常常吵著和母親到戲園仔裡看戲。看完戲回家,就召集左鄰右舍的童年玩伴,演將起來。時而小生,時而苦旦、青衣,時而小丑。我看過一齣名叫「目蓮救母」的歌仔戲,長大後,瘋過一陣子「俗文學」,才知道它是根據《目蓮寶卷》而改編成的戲碼。戲中除了描寫釋迦佛「神通第一」的弟子目蓮,如何利用釋迦佛賜給的禪杖,打開地獄門,如何和監守地獄的大鬼小鬼打架之外,還描寫目蓮由於放走太多不該放走的地獄惡鬼,因而被罰,投胎轉世為唐朝的反叛(革命?)大將黃巢,率領十萬大軍,大開殺戒,把那些原本應該還關在地獄裡的惡鬼,一個一個殺回來!
目蓮是一個已經證得阿羅漢的聖者,以神通廣大和孝順而聞名。這樣的得道聖者,怎麼可能投胎轉世為殺人不眨眼的黃巢!因此,這齣戲或這本《寶卷》,除了再一次證明「人依自己的形像造神」的宗教原理之外,還證明被凡人所創造出來的神佛菩薩,即使像是一朵聖潔的白蓮,但也往往和凡人一樣,必須在世間淤泥當中打滾,以致染有深重的世間凡情,甚至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黃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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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由於世間是悲情世間、菩薩是悲情菩薩,以致在無所限制的悲情中,神佛菩薩為了實踐「普渡眾生」的「普」字宏願,悲情成了濫情。濫情的神佛菩薩,無所不救,無所不渡:王公貴臣固然列在救渡的名單當中,強盜和娼妓也同樣不可排除在救渡的行列。於是,神佛菩薩開始墮落了!低級神群盛行於世:妓女戶和強盜盛行於世;妓女戶和強盜窩都拜起可以讓他們「生意興隆」的神祇來了!因為偷漢子墮胎而被殺死的胎嬰,成了萬人朝拜的「嬰靈」。大家樂和六合彩的賭棍,也徹夜未眠地在神佛菩薩面前虔誠地求取「名牌」。而這些墮落的低級神群,所具有的共同特色是:幫助作奸犯科之人,作奸犯科!
從中國的歷史觀點來看,神佛菩薩的政治化,開始得相當早。漢民族是一個祭天的民族,把「天」視為最高的神祇;而統理世間的皇帝,則自稱「天子」(天的兒子)因此,一開頭,中國的帝王們,就企圖利用宗教、控制宗教。佛教傳入中國之後,為了自求生存,也迅速地王公貴臣等政治人物相結合。隋朝的隋文帝、唐朝的武則天,都曾自稱是佛教的救世主彌勒佛化身。
在所有政治化的宗教現象當中,最明顯的,莫過於和種有關包公斷案的戲曲或小說當中的包拯。這些戲曲和小說的作者,把包拯描寫成一位不畏權勢的清官,連皇親國戚都敢繩之以法,並以龍頭鍘或虎頭鍘伺侯!事實上,戲曲或小說中的包拯,不但辦理陽間的各種不平,也辦理陰間鬼界的冤曲;還斥責閻羅王,說閻羅王辦案不公不正!因此而有「日斷陽事,夜斷陰事」的傳說。〈烏盆記〉只是其中最為人熟知的一段而已。
《七俠五義》是清末小說家愈樾,改編自《龍圖公案》(又名《包公案》)乃至《三俠五義》(名名《忠烈俠義傳》)的一本章回武俠小說。事實上,各種形式的包公案,例如〈斷立太后〉、〈盆兒鬼〉等,早在元朝的雜劇當中,就已陸續出現。許多研究俗文學的學者都評論說:包公案的廣泛流行於民間,和元、明、清三朝的司法不公有關。
事實上,整部中國史,即是一部政治逐漸控制宗教的宗教滄桑史。南北朝時代,當外來的佛教剛剛開始盛行的時候,生殺大權在握的帝王們,試圖掌控宗教於股掌之間,於是出現了一些拍馬屁的佞臣,說什麼出家的僧侶(沙門)必須向帝王禮拜。在這個時代,佛教界還存在著廬山慧遠這樣一位傲骨岸然的高僧,寫出〈沙門不敬王者論〉這樣一篇不屈服於權勢的反抗文章出來。此後卻每下愈況,唐朝的高宗,發動三百多位大臣,以口誅筆伐的方式,圍剿出家沙門,然後做出這樣的妥協命令:沙門可以不拜帝王,卻不能不拜父母!唐以後,隨著帝王權力的增大,乃至中央極權政治的確立,出家人禮拜帝王,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到了清朝,佛教勢力削弱到谷底,帝王也因而取得了對於佛教的絕對控制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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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的心理分析學派鼻祖弗洛伊德(S. Freud,1856-1939),曾以「本我」(本能衝動,Id)、「自我」(Ego)及「超我」(Super Ego)等三個概念,說明人之所以會有各種煩惱乃至精神疾病的原因,以及治療之道。「本我」代表人類與生俱來的動物本能,自私、縱情享樂。「超我」代表對於道德和美善事物的追求。這二者常常引生衝突、矛盾;而「自我」則必須衡量現實與理想,在二者的衝突、矛盾當中,開出一條康莊大道。
其實,弗洛伊德的理論並沒有什麼稀奇之處,人原本就具有「人性」和「獸性」兩種成分。每一個心思敏銳的凡人,都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內心當中,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處在「天人交戰」的煎熬之中。依照凡人的形像和凡人的制度,而被創造出來的天界神祇,又何嘗不是像創造祂們的凡人一樣,時刻處在矛盾的心理當中。每一尊偉大的神祇,都會思索著:到底我是要留在煩惱世間,普渡眾生,照顧「世俗」呢?或是抛棄苦難的眾生,遠離煩惱世間,以自求「神聖」呢?
「世俗」(secularity)與「神聖」(regularity),原本就是宗教學裡兩個相互衝突但卻十分重要的概念。如何像白蓮那樣,長在「世俗」的淤泥當中,卻又不愛淤泥污染,相反地,能從淤泥吸取養份,成為「神聖」的芬芳花朵?這是每一個宗教徒所要面對的最重要的課題。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千變萬化、不一而足,但是,在紅塵滾滾的世間,虛心學習做一個「世俗」的「人」,然後向著「神」的「神聖」境界大步邁進,想來是人之所以成為神佛菩薩的必經過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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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伯(Max Weber,1835-1897)從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進路,觀察宗教與社會人群之間的關係。他在《基督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的精神》一書當中,作了這樣的結論:推動近世西方國家現代化的資本主義精神,建立在基督新教,特別是喀爾文教派(Calvinism)所倡導的勤儉、信用、守時等宗教倫理之上。這意味著宗教倫理,可以領引時代的新風潮。
韋伯的結論,讓我們進一步了解「世俗」與「神聖」之間的另外一層關係。原來,天界的神佛菩薩,不必一定依照世間凡人的形象和制度,「被動地」決定祂們的形像;神佛菩薩也可以依照祂們自己的意願,「主動地」塑造自己的形像,並且引導社會人群的演化,開創出合乎神佛菩薩意願的新文化和新制度。
常聽人說:「宗教勸人為善」,「宗教可以移風易俗」,「宗教可以安定人心」。這些林林總總的說法,印證了韋伯的部分理論。然而,宗教如果僅僅限定在這類封建八股的口號當中,是很可悲的!因為宗教的社會功能,不應自囿於一己私德的修練;而應擴大到整體社會制度的改造。更何況所謂的「善良風俗」乃至「安定人心」,無異於馬克斯所不齒的「鴉片」功能!
更糟糕的是,傳統寺廟裡的菩薩,只是提供那些愛情、家庭或事業上失意的信徒們,一個膜、拜祈福或訴願的對象。「宗教的苦難即是現實苦難的表現」,這句唯物論者的斷語,在這些傳統寺廟當中,彷彿隨著信徒們的喃喃自語,一字一字地吐露出來!因此,這類傳統佛寺,最多只是苦難世間的反映;端坐在大雄寶殿中的神佛菩薩,那怕是慈眉善目,也只不過是「依照人的形象和制度」而被彫刻出來的偶像罷了!
高雄佛光山企業化的「佛教事業」最為成功。但是,不管是電視螢幕上的「星雲法語」節目,或是一年一度的「佛學會考」,最多只能發揮「勸人為善」乃至「安定人心」這類部分的宗教功能,離韋伯所謂社會改造的積極功能,還有長遠的一段距離!
北台灣的法鼓山,興辦佛學研究所多年,培育了不少佛教的高級研究人才,成果斐然!最近又推動「心靈環保」不遺餘力,然而卻未能兼顧「外境環保」這種真正的環保工作。
法鼓山的重「(內)心」輕「(外)境」,讓我想起許多傳統的佛教徒。他們每天早晚,在佛菩薩的面前,發下「眾生無邊誓願渡」的弘願。但是,在實際的生活當中,並不真的去實行「普渡眾生」的弘願,離韋伯所說,從制度面積極改造社會、改造環境的宗教功能還遠得很哩!
而花蓮慈濟功德會的崛起最為傳奇!她的領導人證嚴法師,是個道地的「蕃薯」;但是,證嚴法師的師父印順法師,卻是來自中國大陸的「芋仔」。因此,「芋仔蕃薯」乃是慈濟功德會所扮演的族群角色。無疑地,剛剛慶祝完「慈濟三十年」生日的這一佛教團體,恰好是今日台灣社會的最佳寫照:從族群的對立到融合,從農業台灣到商業台灣。三十年來,台灣走過了族群對立的悲情,走過了農村與都市蕭條和貧窮。而同樣走過三十年的慈濟,會員來自台灣各個族群、各個階層、各個角落;慈濟的成長,正是一部台灣茁壯的當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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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一直都是移民者的樂園。四百年來,「河洛」和「客家」、漳州人和泉州人,乃至「外省人」與「本省人」,在流血械鬥、武裝革命,乃至「白色恐怖」歷史教訓當中,漸漸學會了相互尊重。四百年來,台灣所建立起來的新文化,是一個可以容忍異己和容忍「異端」的海島性多元文化。
在這種海島性多元文化的洗禮之下,並行而不悖的多元教派的出現,將是未來台灣宗教界可預期的趨勢。我們寄望,這些令人眼花撩亂的眾多教派,能夠擺脫「大中國情結」的魔咒,以台灣為優先考量的對象。我們也寄望這些教派,不要像馬克斯等唯物論者所批判的那樣,甘心作為舊社會、舊體制的維護者,停留在「勸人為善」乃至「安定人心」的消極功能之上;而應像韋伯所強調的那樣,作為新社會、新文化的開創者!
(原刊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1996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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