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假,前台灣大學哲學系主任趙天儀先生,還有李日章先生和筆者三人,蒙琉球鄉靈山寺之邀,來到島上參加為期一週的佛學研習會。趙先生、李先生和筆者的講題分別是:印度佛教概況、佛教與當代西方思潮、中國佛教的特質。參加研習會的成員,幾乎包括了島上文教界的所有朋友。其盛況不能說空前,其感人卻不可不謂至深!筆者忍不住要寫這篇憶雜,以永誌他們的誠摯、堅強。*
◆
走到海邊
放下一隻小小的紙船
三摩亞在哪裏
爸爸!我並不知道
但我知道
一定在海和天的後面
海,不要弄濕了我的小船
風,不要吹翻了我的小船
小船,小船
願你!
走到遠遠的三摩地
告訴爸爸
我們在想著他
靈山寺,漸漸地遠了,糢糊了;那是一座植根於大海,卻巍峨矗立在琉球鄉嶙峋山石上的寶剎。無線電台剛剛播完颱風已經遠離的消息,我們就搭上一艘破舊的漁船,漂向台灣南端的一個小漁港──東港。
船一出琉球港,風似乎就猛了起來。清晨的陽光,透過層層的雲霧,詭譎地照在波濤汹湧的海面上。遠處是一艘艘數不盡的,大大小小的漁船,迎風飄搖著。一一隻白頭紅嘴的海鳥,疲憊地飛呀飛地,飛到了我們搭乘的漁船上。我輕聲哼起了一首叫做「紙船」的童歌,那是琉球國小洪瑞福老師的作品:
走到海邊
放下一隻小小的紙船
三摩亞在哪裏
爸爸!我並不知道
一堆破了頭的白色浪花,狠心地打在船頭上,那雙翹著一隻腳的、正在打盹的小海鳥,驚得飛了起來。遠處傳來一陣陣漁夫們的談笑聲,彷彿中,卻夾帶著一個小女孩的呼喚:
海,不要弄濕了我的小船
風,不要吹翻了我的小船
洪瑞福老師,小琉球土生土長的青年,也是這次研習會的主辦人,他曾為我們說了一則廣泛流傳在島上的故事:
『琉球鄉一個貧苦漁民的家裏,爸爸到遠洋的三摩亞打魚去了。一個陌生的伯伯,帶來好多好玩的洋娃娃,並告訴媽媽說,爸爸搭乘的漁船失事了。媽媽哭了,她也抱著洋娃娃哭了……』
洪老師說:「這首歌,就是為這個小女孩作的,她是我班上的好學生。」我心裏納悶著,這應該是島上常常發生的事情吧?
◆ ◆
琉球鄉,俗稱「小琉球」,是一個隸屬屏東縣的小島。島上居民一萬六千人,百分之九十五是漁民,全島像是一只飄浮在大海上的皮球,「也許這是它之所以被人叫做『琉球』──飄流之球的原因吧!」許春發先生──一位任教於琉球國中的國文老師說。
記得來到島上的第二個黃昏,許老師率領著大家去拜見陳如女士。在靈山寺的這些日子裏,見到老菩薩的機會並不多,七、八十歲的年紀,她總是耗在厨房裏忙著為我們準備三餐。我們吃到了地瓜粥、竽梗,還有朴子豆腐,這些都是久居都市的人們所難得吃到的美食。「我們感謝老菩薩這些天來的照顧!」許老師替大家說出了心裏想說的話。「我剛剛到這裏來開設靈山寺的時候,島上的老百姓都不支持我。」老蒟菩薩似乎回憶起一段久遠的、褪色的往事:「他們說,我們都是打魚人家,吃什麼素,拜什麼佛!那時候正是二次大戰末期,日本軍閥從台灣徵調到南洋的士兵,一船一船地運出高雄港,卻一船一船地被美軍擊沉。我們這個小島的四周海上,到處飄浮死屍。我看了實在不忍心,只好忍著惡臭,領著附近居民出海拾屍掩埋。」彷彿是痛恨戰爭野蠻,也彷彿為她的義行而感到自豪,老菩薩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其實,只要你幫助人家,不但可以化解人家對你的誤會,還可以和人家建立起良好的關係。我在島上從來不向居民化緣,我只有奉獻,不曾向任何人乞求過什麼!靈山寺的一石一木、一糧一草,都是台灣本島的信眾自動捐贈來的。」我想,這不但是她那堅定誠摯的語聲印證了她的信念,而且,也只有靈山寺,這座佔地數甲,耗資數千萬,卻只在短短三、四十年間就屹立在島上的寶剎,才能印證她的信念!「我今生最大的願望是在島上建立一座優待貧民的綜合醫院。」老菩薩目光烱烱地繼續說:「從小,我就看到島上的百姓,因為身患急症,卻眼巴巴望著他們死在家裏,死在汹湧無情的海上──他們都因為沒能及時醫治而逝世了!」我們發現,琉球鄉不是沒有醫生,也不是不能完成捷運系統,而是沒有像陳女士這樣偉大的菩薩。老菩薩謙稱她不認識字,不懂佛法,但是,事實上她應該就是我們在佛經上所讀到的那些大菩薩的化身吧!
◆ ◆ ◆
有一天夜裏,海風徐徐,浪聲淘淘,我們大伙兒聚在靈山寺的大廣場上,一邊喝著綠豆湯,一邊談著天。洪老師突然鄭重其事地對我們說:「我曾發過一個心願──生生世世留在苦難的人間度眾!」聽了這話,我打從心底地讚嘆了起來。我想彌勒菩薩的「不修禪定,不斷煩惱」,想起地藏菩薩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也想起洪老師曾經說過的,他如何放棄在台灣本島的光明前程,寧願回到邊遠的琉球家鄉服務。「但是,」洪老師似乎很煩惱地接著說:「我很害怕這樣的思想會和淨土思札衝突。」原來,屬於佛教一個宗派的淨土思想,是要我人厭厭棄世間,以便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我想起龍樹菩薩在其《十住毗婆沙論》裏面的一段話:淨土思想(易行道)是「懧弱怯劣,無有大心,非是大志之幹之言也」!但是,我卻口不由衷地笑著說:「實際上,淨土思想也是不可或缺的法門,難行能行的菩薩道並不是每一個人所能夠修的,對於大部分的人來說,在安樂中修行總是比較能信受的。」很多一流的醫生、科學家、哲學家都嫌惡自己的祖國落後、苦難,於是到海外拿「綠卡」的拿綠卡,移民的移民;這對自己的祖國當然是莫大的損失,但對全體人類來說,郤仍然有他們不可磨滅的貢獻。我們鼓勵人們留在苦難的地方為苦難的人們服務,但是菩薩道的方便卻有多門,硬是強求他人留在世間,也未必合於慈悲寬容的佛法吧!「我們所應該擔心的倒不是淨土思想,」我說:「而是淨土思想的獨霸。」我想起很多教界大德常說淨土是末法時代的「唯一」法門,──這是我們所萬萬不敢苟同的!因為一則它違背了「法門無量誓願學」的明訓,二者他杜絕了無數不適合淨土法門的眾生進入佛法大海當中。
◆ ◆ ◆ ◆
一個黃昏,洪老師,連同他的夫人,率領著大家遊覽小島的風光。穿過了奇形怪狀的「美人洞」,來到一片廣闊的草原;洪老師說,那是島上唯一的機場,只有在海上交通斷絕時,才會啟用。草原上野花處處,還夾著牛群的臊味,一時之間分辨不出是香是臭,只覺得全身全心都沐浴在暮色的溫馨當中,沒有煩惱,只有滿溢著的喜悅。
太陽一不小心
掉進了山谷裏
不知道怎麼一回事
流出了很多紅果汁。
螢火蟲一雙雙開始學著星星閃燿起來了,我禁不住吟詠著這樣美好的一首詩──它是洪老師指導的琉球國小五年級生林燕紅小妹妹的作品。
入夜,我們來到了一戶兩層樓的公寓,門口寫著「法藏圖書室」,門外還拴著一條正悠閒地吃著青草的黃牛--這就是洪老師的家!我記起了趙天儀先生好久以前就對我讚嘆過的話:「洪老師,他把自己的家,撥出一大間來當做民眾閱讀的圖書室。」「小時候,我最喜歡看書,但是,和現在一樣,島上沒有圖書館。」洪老師一邊忙著招待客人,一邊說:「現在,我長大了,我有能力幫助島上的小朋友了,所以,我就設立了這個圖書室。」我看了看這裏大約兩千五百冊的藏書,有一部《卍字正藏》,還有好幾部深奧難懂的哲學叢書,事實上,這哪裏是只給小朋友閱讀的,簡直是給琉球鄉全民閱讀的!「這裏就是缺少幾張桌椅!」李日章先生用他那慣有的低沉音調說。「他們都是坐在地下看或在地下看的。」洪老師解釋著:「我們這兒一天二十四小時開放,從來不關門,惜閱的人自己填寫閱單,從來都不用我操心。」我睜著大眼,狐疑地問道:「這樣,書本不會掉嗎?」「我相信來這裏的朋友都是善良的!」洪老師斬釘截鐵地說:「自從去年十月開放到現在,我們只掉了四十本書。我相信,這不是『掉』了,而是他們還沒有看完!」我問了這四十本書的書名,發現它們大都是大人們喜愛的書,而不是小朋友們可以看得懂的書!「這裏最缺少的是那一類書?」我問。「佛學書籍和兒童讀物。」洪老師說。
◆ ◆ ◆ ◆ ◆
小琉球已經遠到看不見了,呈現在眼前的是富庶的,進步的、享受著高度物質文明的台灣島,──東港的街市正在向我們熱情地召喚,在我們的心深處,到處長著榕樹的小琉球不再是一個落後、貧窮的島嶼,因為它擁有熱愛它的堅強、豪邁的子民!我想起了一首名叫「榕樹下」的小詩,那是一百多首洪老師指導的童詩之一,──琉球國小五年級生蔡海進小朋友的作品:
路旁站著一位雄壯的老伯伯
他沙沙的在笑
不怕那炎熱的太陽
永遠堅強的挺立著!
(原刊於《自立晚報•自立副刊》,1981年11月27日。)
顯示文章地圖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