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文道
軍隊大概是世界上結構最嚴格、紀律最鮮明的一種組織。每逢閱兵典禮,我們都能看見一排排機器人偶般的軍人踏覑整齊的步伐,方正地呈現出千人一面萬眾一心的神聖秩序。但只要對軍旅文化稍有認識,又會發現軍隊同時又有覑世界上最粗鄙的文化風尚,例如經常發生的私下鬥毆,浴室和食堂裏四處橫飛的下流笑話,甚至訓練過程中最貶損自尊的無情辱罵。
在它呈現出來的嚴整秩序和背後的放肆之間,其實沒有任何矛盾﹔恰恰相反,正是那些低俗的生活文化支撐了軍隊的莊嚴外觀。如果一支部隊的士兵在休息時間的私下生活裏還是文質彬彬、禮貌周周,我們就不能期待它在戰場上的表現了。粗俗的文化恰如嚴密秩序的下腹部,沒有了這個支架,秩序將崩塌無存。
最近大陸和香港都分別發生了熱鬧的道德爭論,許多有識之士都認為這是社會出了大毛病的表徵。在香港,《壹本便利》因為偷拍藝人鍾欣桐更衣而惹起各方譴責,大家都要求政府出面處理,覺得傳媒生態的惡化已經到了一個無可挽回的地步。在大陸,則是自調侃電影《無極》的網絡短片《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以來興起的「惡搞」之風,讓很多政府部門與國營機構搖頭,紛紛提出掃蕩和管制的辦法,務求肅清社會風俗,端正道德觀念。
兩地情況不一,兩樁事件引起的爭論要點也有所不同,但是對於它們各自觸發的道德焦慮,我們卻可以用軍隊文化的情一併理解﹕所謂的敗德和惡俗不一定和良好道德秩序對立,反而可能是後者得以繼續和強化的要素。
先考慮《壹本便利》的偷拍事件。其實這類侵犯藝人隱私,以女人胴體和性話題刺激刊物銷量的事,我們早就不再陌生。如果真要遵循耶穌的教訓,「你們之中誰沒有罪的,就扔石頭吧」,那麼還能問心無愧大加撻伐「壹傳媒」集團的傳媒恐怕就剩不了幾個了。另一方面,令人氣餒的是多年以來同類事件不斷重演,而各種以「╳╳╳偷食斷正」和「╳╳╳激露走光獨家照」為賣點的報刊也依然大行其道。儘管說起來沒有人會認為這是好品味,大家甚至會義正辭嚴地批評它們,但是一回頭還是會搶覑去買。就以刊登了鍾欣桐更衣照那一期的《壹本便利》為例,在事件爆發之後,出版商還特別加印了15,000份,並且迅速售清。那些特地趕去買加印版的市民要是遇到記者訪問,會不會也和其他人一樣露出不齒的神色,痛罵這份雜誌無良呢﹖
於是幾家傳媒的老闆永遠有理,錯不在己,而在讀者﹔我們只不過是滿足大家的需要罷了。那些每次在民意調查裏都說香港媒體惡化墮落,同時又照樣交錢購閱的讀者是不是太過首尾兩端、表裏不一呢﹖其實不然,他們對這類刊物的喜好和鄙夷是統一的。
要理解這個吊詭的情形,我們必須仔細審視那些刊物的內容。凡看過這等刊物的,必能發現它們對禁忌特別有興趣。大要言之,其中又分兩類。一種禁忌是社會倫常的禁忌,比如說婚姻的外遇,兩人關係中的第三者,甚至不「正常」的性行為。早前的「梁榮忠車震」事件就是個好例子,梁榮忠一方面在兩人關係外有「偷食」舉動,另一方面還在不該發生性行為的地方(汽車)進行性行為,可說是觸犯了兩個禁忌,不能不成為媒體焦點。
另一種禁忌是身體上的禁忌,也就是大家熟悉的「走光」了。這些媒體總是樂此不疲地抓拍藝人下車時雙腿的擺放位置,和俯身時上衣的領口,然後再以文字指示讀者目光應該朝哪個方向集中﹔甚至還把明明是刻意拍回來的畫面說成「╳╳╳太不小心」或者「╳╳╳認真豪放」。
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來說,喜歡看這些刊物的讀者都有「窺淫癖」。看的人不是不知道自己不對,也不是不明白自己看的其實是不該看的禁忌。然而正正因為這些東西不該看,這些東西是禁忌﹔所以才愈忍不住想看,而且看得很過癮。越界和犯禁總是有快感的。
更妙的是這麼犯禁下來固然上癮,但卻不會像常識所以為的那樣,必將衝擊了禁忌的邊界和設下禁忌的道德規條﹔恰恰相反,禁忌反而會因此得到鞏固,有關的道德規條反而會被再三確認。請注意這些刊物使用的字眼,當它們描述「梁榮忠車震」事件時,用的是個很負面的「偷」字,而非「享受」、「齊人之福」一類的正面詞鏳。換句話說,在這些刊物的編輯和記者的眼中,禁忌並非不存在,道德並非不重要﹔而是處處有禁忌,處處有道德﹔因此才能發掘出那麼多有違倫常的敗德故事,拍到那麼多不該讓人看到的身體部位。
有時候我們甚至能夠看到這些雜誌的價值觀有多保守。例如每當記者發現一對女藝人過從甚密,無不以「同志疑雲」一類的言語去描述。假如同性愛不是一種禁忌,不是一種被質疑的取向,它又何「疑」之有呢﹖同理,假如大家都接受在愛侶之外還可以多發展一段感情,梁榮忠事件和近期備受關注的倪震緋聞還會那麼「有趣」嗎﹖如果市民真的受這些傳媒的洗腦,有一天覺得穿衣服怎麼露都可以,性愛怎麼搞都不算過分﹔那就是這些傳媒的末日了,因為再也沒有瘡疤可揭,也再沒有醜聞可爆了。情就像法國傳媒對政客的緋聞興趣不熱烈一樣,正常的事情又怎算新聞﹖
難怪讀者們會一邊買一邊罵,因為不下流的東西不刺激,而刺激的東西又必然是下流得不能不罵。這裏沒有任何矛盾,覺得這些刊物無恥不堪正是閱讀它們的快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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