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要說的故事,正在許多亮著大燈、關著門窗、傳出乒乓聲和哭泣聲甚至毫無聲音的房子裡,發生,以不同的版本。於是,當你躲起來,掀開自以為縫補得天衣無縫的裹身布,舔舐那道結痂的傷痕,然後發癢,用力摳掉那死硬的褐色,鮮紅熱烈地迎接你,但你嚇得發慌,連忙吸吮,吸吮……腦髓血液,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也。
「你別推辭,」你對我說:「我非得和你說我的故事,要不然,還有誰願意記下來?」
好吧,你平靜地說,我平靜地記。
吳薴終於要回家了,所謂終於,是對照以前住在家裡時的每日必歸,一、二個星期的獨自飄浪,旅者終日難眠,家裡的床才是一張床。真不能理解,吳薴想,為什麼高中時老想逃家?家裡有冷氣、床、棉被,還有一架沉寂多年的直立式老鋼琴,小時沒自家的房子,愛躲到琴下玩扮家家酒,把鋼琴當作自己的房子,嗯,這是「我」吳薴吳薴的,那些別人家的……不得侵犯。
舊居,吳薴想起巷子口的雜貨舖,一開始她喜歡在那裡買香菸糖,裝裝大人抽煙的樣子,但很快的,糖果畢竟是糖果,全膩膩地溶進口裡……後來不買一包十元香菸糖兩顆一元沙士糖一片兩元紅魷魚片,那些色彩繽紛的糖果們,因為她不願再踏進那間討厭的雜貨店,不,賭場,刷拉刷拉的麻將,塑膠布幕隔起來,不知道是誰把風,鄰居不敢告警察抓不到,可是她不想去叫爸爸。爸爸是好爸爸,教她煮菜煎荷包蛋縫衣服,等她長大一點和爸爸一起看報紙罵政客,為什麼媽媽說爸爸在舊居時向家人討錢:(不拿出來我就燒房子!)不,其實每次都這樣叫,爸總是會回答:(等一下就回去。)然後,當天晚上刻意留下的榨菜肉絲麵,放到隔天變成麵糊,再次上了餐桌,媽媽又叫吳薴去叫爸爸。後來,媽媽親自叫人後,爸爸乾脆轉移陣地,就找不到人了。
「媽,我回來了!」吳薴對著來應門的婦女說道。吳薴的媽,白的頭髮不知多少,這是其次,她常常擔憂著自己是否有任何身體上的狀況,擔憂家裡窗簾不拉下來,就會有人在偷看。
然後,針對媽的要求,回家要洗頭洗澡,吳薴就進到浴室裡,記起一個噩夢,那是外婆死後的事。她夢見她在外婆家,進到外婆房間,電視亮著,模糊的影像模糊的聲音,外婆轉頭對她笑,然後,一截截骨頭似乎被以快轉的形式抽離,肉一塊塊也以快轉的形式剝落,最後變成一攤人皮囊,她衝出去大聲求救,但都沒人,直到浴室前,浴室的門開了一縫,爸爸露出滿是肥皂泡泡的頭,責備她不注意瓦斯。吳薴記得,當她被這個噩夢嚇醒,立刻衝到浴室,沒人在洗澡,除了嚇醒的她,全家都在睡覺,爸爸在他的房間打呼,好濃好濃的洗髮精味道……她想爸爸會不會死,頭痛肚子痛全身痙孿,屈膝而坐睡不著。
「爸還是不在喔?」吳薴走出浴室,洗髮精的味道還留在她叉裂易落的頭髮上。
「還沒,」吳薴的媽說:「頭髮吹乾再出來。」
吳薴的妹也醒了,一個學力測驗前不可能好好睡的午覺,自然醒,心情看起來不錯:「姊,你回來了呀!」
「嗯。」吳薴把頭髮吹乾,坐到客廳。吳薴的媽坐在旁邊看報紙。
「媽,爸到底幾天沒回家了?」吳薴問。
「從星期三到現在。」「三、四、五、六……四天了。」「嗯,他星期一要是不回來,我們就去報失蹤人口。我想,他的尿袋也該換了,要不然就會傷口感染,所以他一定要在星期一前回來。」
天下有二物,害人不吐骨:毒與賭。我國小時最好的朋友曾說,他們家原本有許多財產,到他爺爺時,開始沉迷賭博,把靶場附近大約學校操場十幾倍大的土地,全部急急賣掉還賭債,卻一輩子都改不掉這習慣,他說他非常討厭他爺爺,讓他們家變窮。
你知道精神病學上,有一種症狀叫做賭徒症候群嗎?
「是不是我故事中,吳薴的爸爸就是這樣?」你問。
我又不是讀心理學系的,也沒看過吳薴的爸爸。你問我,我問誰?
「他明明知道他身體不好,他怎麼有體力去賭這麼久呢?」吳薴知道爸爸膀胱癌是惡性的情況,前陣子,又割掉一個腎臟,星期一才做完化療回來,星期三,帶著提款卡,沒帶手機,騎摩托車出去,就再也不見人影,再下個星期一,媽媽要去報失蹤人口。如果是失蹤,那麼就不是死亡了……嗎?
「妳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很久以前,醫生就說,十年存活率不到五分之一;最近大概轉移了,割腎臟,那次莫名其妙大出血……妳都知道。妳不是說嗎?我們全家的精力好像都被他吸了走,他可以不眠不休打麻將,我們在家卻整天都想睡。」吳薴的媽回答。
是的,吳薴知道自己有一大半是媽媽,整天想睡覺;有另一部分是爸爸,有時強烈地想作一件事滿足自己,甚至廢寢忘食,可是呀,這時總會高談闊論不知廉恥,好像全世界的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生命彷彿沒有盡頭……
但,吳薴過了這段時間,就會很清楚地知道,生命有盡頭,而且,凡是看得到聞得到想得到,盡頭無處不在。「爸真的從星期三到現在都沒回來過?」
「對呀,他還把買來的兩張樂透彩放在電視機上,都開獎了,他沒回來對。工廠的人打電話來找他……」
「他沒去上班喔!這公司是好心,要不然,爸不知道要沒工作幾次了。」
「有很多人勸說,叫妳爸在家休息不要去工作,你爸很氣憤又很無奈地說:『不工作你叫我做什麼!』但他還是跑去賭博了。是啦,人本來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他的悔過書,都多得可以稱斤稱兩了。」
刷拉刷拉,為什麼爸爸愛打麻將?吳薴想起她小時候,看到父母房裡的五斗櫃,有的抽屜被抽出一半,有的在地上散放著,裡面的紙張、衣服、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散亂著散亂著散亂著亂亂亂亂亂亂亂亂亂!吳薴記得有年年初二還沒結束,爸爸就把她帶離外婆家,然後到一些素未謀面的叔叔阿姨家,那裡爸爸在打麻將,她被擱在旁邊的沙發椅上,很無聊,電視亂七八糟地亮著,桌上是奶油夾心、加了五彩色素的麻薯、可樂,還有過年放的糖果,吳薴很無聊,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雖然是慢慢剝糖果紙,記得鮪魚糖嗎,吃太撐時就用手搓揉,掉下無數細碎的亮晶晶粉,亮晶晶,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吳薴已經習慣了平常省錢,然後爸爸哪幾天忽然很乖,每天在家泡茶,接著,吳薴得借爸爸錢去還賭債。以前,不借,怕家裡面有人被殺掉,所以借;現在,借不借?爸爸能活多久?
借了,爸爸有時又會消失好幾天了……他這次消失前,向吳薴的媽借了五千塊,嗯,吳薴曾經借過上萬元給爸。家裡的開銷很大很大,吳薴的媽去年就向吳薴告急,吳薴從小到大累積出來的定存,全數成了家中的急難預備金。
「你知道嗎?」你說:「我媽近年來迷上一種自稱哲學而類似宗教的東西,所以一直認為她這輩子受苦就是因為上輩子沒積德,所以她要修行,好讓她下輩子不要再來當人。然後,她又說,會有什麼躁鬱症的人,都是因為不修行。」
不,就科學的觀點,根本就是遺傳問題。
「對,我和她這麼說。我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是躁鬱症,不是別的?我非常非常憤怒,一直想和她說清楚,一切都是遺傳。」
「我討厭賭博的人,我這次專程回來看他,要不然,我上個星期才回家,功課又那麼多,也許就偷懶外加省來回六百元車錢,繼續待在學校。」吳薴說著,媽媽頭仍低著。吳薴堅決不買彩卷就是這樣,她恨賭博。她對那些殘障人士一向平等尊重看待,但若看到的人是在賣電腦彩卷、刮刮樂,她會喪失所有理性,理也不理賣彩卷刮刮樂的人。
「媽,你會不會擔心爸?」吳薴又問坐在旁邊還在翻報紙的媽。
吳薴的媽,停下翻報紙的動作,抬頭看吳薴。
「怎麼可能不擔心?」她說:「他不見這幾天,有時我會想,他會不會在別人家打麻將,結果打一打就突然死了,那些人怕麻煩,乾脆拖他出去毀屍滅跡;或者,他是在出門的路上,經過人煙稀少處,忽然就暈了,倒在那裡到現在還沒醒,也沒人發現。」
「怎麼辦,其實我也會這樣想耶……媽,如果我或是妹當中有哪個人忽然瘋了,妳會怎麼辦?」吳薴忽然這麼問。
「以前只有妳時,我會想乾脆死了算了,後來,有了妹,我想我會瘋掉。」吳薴的媽媽好像隨便說說似地。
「不,妳得好好活著,要不然對另一個人不公平。」吳薴很認真地說,她想到,已經很久很久沒和人爭辯,但上次,一位奇怪的學姊來寢室找另一位學姊串門子,說自殺是很勇敢很英雄的事,吳薴忍不住和學姊辯論,很激動,激動,人的生命又不是自己的,要死要活又哪能輕率,真正和死亡搏鬥的才是勇者,想死的人不一定死的成,後來又會後悔,難道不記得九二一,一位吳薴羨慕很久的很有才情的人際關係很好的同學,不,學姊,死了……一點也沒理由死的人,就在幾分鐘內忽然離開,那些很想死的,會不會後悔把自己弄死?
吳薴想,爸爸的生活多快樂,為什麼不會想到死亡,而都是他身邊的人不斷地看見死神的……
看來,賭鬼對死神帶來的懼怕有完全的免疫力,雖然賭鬼們也是死神的階下囚。
人類的防衛機轉,有一種叫做抵消。抵消:藉著從事某種彌補行為來解除先前行為所帶來的焦慮。
還有一種叫理智化。理智化:將壓力情境視為需要分析的抽象問題而隔絕伴隨該情境的焦慮。
有一種叫反向作用。反向作用:完全顛倒自己的感受,並用相反的行為表現出來。
另一種叫退化。退化:退回發展早期較不成熟的行為反應。
「好了啦,」吳薴的媽說:「事情就是這樣,妳爸也許今天晚上就回來,要不,等到星期一,我們就去報失蹤人口。我們不是早就討論過,如果他死掉要怎麼樣,不是都有心理準備了嗎……」
吳薴發愣,對,是爸爸,親愛的爸爸,以前被他帶去公園玩上館子吃飯,更小的時候被抱在懷裡咕嘰咕嘰逗著玩,難道死了就死了?吃飯呀,以前爸爸賭博回來若非輸了錢回來不高興欠了錢回來借錢,不然,吳薴想,他就是贏錢了,買點心,鹹酥雞臭豆腐炸仔蚵仔煎。他回來會開始洗衣洗碗擦地板做家事,有時是要出去前就先匆匆忙忙把家事弄完,茶泡了一半,擱在桌上,他說:(我去買包菸。)然後,不知道會買多久,簡直像搭飛機去買外國菸,有時像搭到日本,有時搭到美國。家裡大家都缺錢他就會在家安分一陣子,但心情總是易怒的,等到他弄到了一些錢,哪怕是挪用生活費,又故態萌發,再一次這樣子的循環。
吳薴的媽繼續說:「如果爸爸死了,我們家還有保險,應該夠支付妳讀完大學,怕什麼?何況妳領公費,若真的不行,還可以兼用打工的錢自力更生。妹現在國三,我會先供她讀書,妳大學生已經滿二十歲了,算是可以養活自己的大人了,不必擔心……」
此時,吳薴的媽發現妹坐在旁邊哭,哭了一段時間,眼睛紅紅的鼻子紅紅的,整張臉濕濡得腫脹,樣子比鬼還難看。「就說不必擔心了嘛!」吳薴的媽對吳薴的妹說:「剛才和妳姊說這些,妳上次聽時不是已經哭過了嗎!」
吳薴看看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輕鬆了起來,她安慰妹說:「唉呀,別哭了嘛,我都不覺得怎麼樣。不是習慣了嗎?」吳薴忽然有一種想法,爸失蹤了就不必擔心了,對不對,因為失蹤不是死掉,對不對,其實早就不怕他死掉,日子還是要過的,對不對,媽媽說沒有經濟的問題,對不對,再也不必擔心爸了,對不對,親戚不會再因為爸爸而和她家保持距離了,對不對,爸爸不會再住院讓大家生活作息都亂掉了,對不對,爸爸不會再搭飛機去外國買菸了,對不對,其實已經習慣了沒有爸的日子了,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吳薴的妹用手擦了擦眼淚,把鼻涕往回吸。吳薴笑了起來,說:「妳看看,妳看看妳這樣子多醜!不要哭才是美女。」
吳薴邊說邊隨意翻著桌上層層紙堆,看到一張披薩的廣告紙,抬頭問媽:「晚上要吃什麼?」
「妳想吃披薩是不是?」吳薴的媽說:「那我們就來吃吧!妹,好不好?」
吳薴她們吃披薩當晚餐並且說笑話,昂貴的一餐,後來還看了一部很好笑的電影。
然後呢?吳薴,你真的就這樣不以為意?你爸爸星期一到底有沒有回家?
你回答:「我以為我不以為意,但我那個星期六晚上失眠了,在自己的房裡胡思亂想。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好像爸爸會怎樣都是我害的,真奇怪。然後,我發現自己身體真的生病了,星期日那天更是不舒服。回到學校宿舍,晚上十一點,媽打電話來說:『你爸回來了。』我發現我轉了一大圈,而且分明就是被騙了,因為我的身體已經生病了,雖然那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這樣告訴我了你的故事,有好些了嗎?
「是不是有人說,家醜不可以外揚呀?小說家,你說,是不是?我覺得我的家族勢必背負著一種詛咒,所以我不想讓它再延續下去。」
可惜,你找錯人了,我不是心理醫生,我只能紀錄,不能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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