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語散文】〈懷念的播音員〉/陳潔民
十月的秋天,白露霜降,一個寂寞的節氣。秋葉漸漸變黃,被無情的秋風位懸懸的樹欉頂掃落,無依無偎、滿天隨風飛舞,加添人心內的稀微。天懸懸,心情沉沉。
是啥物款的意外?秋標阿舅竟然雄雄死去!
聽到即個消息,阮兜無人卜信,熟識伊的人,嘛無人卜信。
選佇即款稀微的秋天佮大眾告別,咁是伊計劃好的代誌?毋閣,佇即款的天氣離開未免傷過淒冷,離開逐家的方式未免傷過殘忍。
「林秋標」,一個佇中南部名聲透二、三十冬的播音員,亦就是今仔逐家所說的電台節目主持人、DJ,竟然毋知原因來死佇大安溪的水邊,浮屍真濟日才互人發現。
在地報紙的一角,刊出即條新聞,警方以「自殺」為理由,草草了結即個案件,毋閣阿妗那哭那對阮講,秋標阿舅失蹤彼一工,伊拄好出門無佇厝內,聽厝邊咧講:秋標阿舅是被幾個不明人士掠走。因為秋標阿舅欠地下錢莊真濟債務,所以阿妗一直認為伊一定是互地下錢莊的人害死。
可惜,揣無證據。秋標阿舅死亡的真相,逐家到旦攏毋知,唉!即個謎,可能永遠無法度解開矣!
秋標阿舅有一粒圓圓的肉餅臉,面框小可仔浮腫,皮膚白白白,細細蕊的單眼皮目睭,淡薄仔颼聲的聲腔,親切的笑容佮好鬥陣的態度,互伊的電台節目佮主持的晚會,大大受到中南部鄉親父老的歡迎。
秋標阿舅真有才情,嘛真賢寫文章,捌辦過一本雜誌,互作啥物名我無啥會記得,可能是「友情的心聲」彼類的名。雜誌內底會紹介一寡仔歌手的新歌,嘛會刊一寡仔明星的動向,冊底閣有彼種互人會當交筆友的通訊,卡早無電腦的時代,真濟人用寫批來交筆友,彼當時真流行。我印象上深的一件代誌,就是秋標阿舅真愛佇雜誌的編輯欄彼爿畫尪仔圖,頂頭定定畫一個博孑笑詼的小丑仔面,有細粒鼻仔佮細蕊目睭,閣點幾粒仔胡蠅屎佇面頂,代表伊的簽名。
我一直認為伊是一個充滿童心的人,毋閣伊的快樂若像是被伊的理想所埋葬矣。伊捌對我即個囝仔講起伊的理想,雖罔十幾歲的我,當初實在聽甲霧煞煞。沓沓仔大漢了後,我開始看有伊咧拍拼的代誌,嘛看著伊所數想卜做的事業,一項一項失敗;伊夢想的城堡,一座一座坦攲。理想佮現實的極端衝突,可能就是伊一生的縮影啦!
拜一到拜五,每日下晝一點,只要拍開收音機,調轉到國聲廣播公司AM八一○千赫,就會使聽到費玉清演唱的華語老歌「我在你左右」。秋標阿舅將即首歌提來當作伊的電台節目「友情的旋律」的片頭曲:
把我們的悲哀送走,送到小橋頭,
讓和風輕吹走我們的煩憂,
藍天高高好氣候,
山又明水又秀,
把悲哀送走,
把一切丟在腦後,
我在你左右……
即首歌,就使即陣,我嘛閣有才調哼得一字攏未漏勾,可見彼當時偌呢流行矣!續落去,秋標阿舅就會使直喉,用伊淡薄仔颼聲的聲音,滑嘴來講:「各位親愛的聽眾朋友,逐家午安逐家好,歡迎逐家佇每禮拜一到拜五下晝一點,準時收聽林秋標主持的『友情的旋律』……」
其實,雖然我攏叫伊阿舅,毋閣,我並毋是秋標阿舅的親查某孫,會認伊當阿舅,算是一種因緣啦!阮老母是一個裁縫,逐工咧做衫的時陣,攏是那做工課,那收聽電台的節目,當然,伊嘛真愛聽知名的電台主持人林秋標的節目「友情的旋律」。伊聽到節目咧徵求聽眾朋友唱的歌,就叫我有閒的時陣唱幾首歌錄錄咧,伊卜提去寄。
彼當時,國中旦仔畢業的我,聯考了後等放榜,無啥物代誌,就去附近的工廠做散工,負責將衛浴的設備擦清氣佮包裝起來。逐工佇工廠內底做工,攏會聽到放送歸工廠的廣播節目「友情的旋律」。「林秋標」即位電台的主持人,佇節目中互阮的感覺,就親像厝邊頭尾的阿公阿嬤、阿叔阿伯赫呢親切。
十外年前,彼當時卡拉OK當咧流行,小可仔會得過的家庭,差不多攏佇厝內僎一台咧練歌喉,阮會記得彼時陣的伴唱帶閣是卡式的,親像一本冊。現此時即種卡式的伴唱帶,市面上已經看未到矣,連舊式的卡拉OK,嘛變成古董,LD、CD、VCD、DVD陸陸續續出現,將伊取代。
佇當流行的時陣,愛唱歌的聽眾朋友,總是希望有一個所在表現家己的歌聲,所以秋標阿舅的節目「友情的旋律」,便順應時勢,推出一個單元,請聽眾朋友寄自己唱的歌到電台放送,才閣互所有的聽眾朋友票選,做一個排行榜,看叨一位聽眾朋友的歌聲上受歡迎。
我自細漢就愛唱歌,阮老母看到當時的黃乙玲、蔡幸娟等等茲仔少年歌手,紅甲半邊天,就小可仔有意思卜栽培我做「歌星」,所有的親戚朋友們嘛攏認為我茲呢賢唱歌,若無去做歌星是「無采人的物」,浪費人才。
我家己是無啥物意見,只是愛唱歌。阿母就叫我錄幾首仔歌曲寄去電台,想未到經過主持人的手,佇電台節目中放送了後,年紀干單十五歲的我,一時陣竟然佇中南部的街頭巷尾紅甲抓未稠,佇聽眾票選的排行榜頂穩坐榜首,閣因為上少歲,互秋標阿舅封一個「小小千金」的「雅號」。講實在仔,我雖然愛唱歌,毋閣真正無啥恰意茲呢「俗閣有力」的「雅號」。
因為即款的因緣,秋標阿舅有意卜栽培我,就和阮一家伙仔,包括阮一大家族的「親晟五十」漸漸熟識起來,認我阿母做契姐,認我外嬤做契母,當然我就變成伊的契查某孫仔。
在電台「紅」矣之後,續落來的代誌就閣卡趣味矣──我竟然有一大票的歌迷。原來是有未少聽眾朋友聽到電台放送我唱的歌了後,寫批來電台互我,希望會當佮我做朋友。本來秋標阿舅攏將聽眾的來批轉互我,我佇歇熱當中,逐工攏著要用幾落點鐘來回批,回甲一粒頭兩粒大,寫批寫甲手痠,有夠忝。歇熱結束,我考稠本地一間省立高職,開學了後功課無閒,無法度一張一張回批矣!雖然感覺有歌迷寫批互我,有淡薄仔虛榮心佮成就感,毋閣嘛加未少的負擔。秋標阿舅閣主動請伊的助理小姐替我回批,甲歌迷致歉講我功課真無閒,未閣再一一回批矣!我真感謝阿舅安呢替人設想。
彼當時,地方人士厝內若有人辦喜事抑是鄉里有節慶,攏會請秋標阿舅開一檔晚會來鬥鬧熱,鄉親父老,攏認為若請到伊來辦晚會才是「有面子」。我嘛捌佇秋標阿舅的邀請佮拜託之下,參加過幾場的義演,有中秋節義賣晚會、元宵節燈謎晚會,還唱過一場酬謝神明的晚會。彼陣我干單十六、七歲,回想起來,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往事矣。
雖然干單參加過幾場晚會,毋閣煞互我看清楚一件代誌:若卜佇藝界成名,要付出真大的代價,嘛互我下定決心,無卜靠唱歌即途吃飯。
會記得中秋節那場義賣晚會,是佇彰化縣溪湖國小的運動場舉行,彼是我第一擺參加晚會演出。卡早雖然捌佇學校演唱,嘛有參加一寡仔歌唱比賽的經驗,毋閣佇外面公開演出,算是頭一擺。上台的時陣,我四肢硬梆梆、表情閣未自然,唱一首鳳飛飛的「巧合」,好佳哉主持人秋標阿舅一直提醒我毋通緊張。我當時提一盒皮帶義賣,到底賣偌濟錢我已經未記得,干單會記得家己自頭到尾攏真緊張,笑甲真勉強,秋標阿舅一直鼓勵我,互我表演甲真順序。
佇後台,我拄著嘛來參加義演的歌手「小蟲」,當時伊才出道無偌久,第一張唱片是「我不是個壞小孩」,經過真濟年了後,伊變成一個有名的唱片製作人。彼擺見面,伊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幾歲?我講「十六」。伊一直晃頭,真同情我:「茲細漢就要出來唱歌賺錢,實在真可憐……。」因為輪到伊上台表演,我唱煞嘛卜返去矣,就無機會通解釋我只是來鬥相共義演,無提薪水,並毋是靠「走唱」來賺錢的。
閣有一擺,佇彰化市阿夷莊有一個謝神的晚會,我來唱歌,一副學生仔清純模樣的打扮。無的確是因為我年紀細,逐家干單感覺我古錐,無觀眾敢吃我的豆腐。毋閣我看到赫仔大我無幾歲的阿姐,必須要胭脂水粉抹甲厚厚厚,妝甲美噹噹,穿甲真清涼,才會當上台表演,一點仔尊嚴都無,應付台跤人客的要求,佇赫搖腳倉花,著閣互人用輕薄的言語佮態度戲弄,我實在看未落去,想卜逃離舞台。
有幾個阿姐,佇我演唱的時陣主動替我伴舞,歇睏的時陣,逐家佇後台開講,就問為啥物阿姐卜做即途?一個一個面色攏暗淡落來,恬恬毋講話。只有一個對我講:「阮已經『潦落去』啊,無別項專長,妹妹,你的歌唱甲真好,毋閣,毋是會曉唱歌就會紅,準講紅,嘛真少人會紅一世人。你猶少年,加讀寡仔冊,歌壇真辛苦,若會使,毋通綴阮做即途啦!」彼擺晚會了後,我就以功課無閒做理由,拒絕閣參加任何晚會的演出,因為我看到「無出名,就可能墮落」的悲哀,無想卜行彼種艱苦烏暗的藝界之路。
雖罔講,佇我讀高一的時陣,秋標阿舅捌送我和阮大姐去台中市青海路的海麗唱片公司學唱歌,我嘛未記得學偌久,犯勢有半年的款。唱片公司請一個老師來教阮唱歌,閣有另外一個老師教阮跳舞。毋閣無外久,就聽講海麗唱片公司倒去矣,當然,我並無特別受到重視,當然嘛無出唱片的機會。而且,我已經決定無未去做「歌星」,卜好好讀冊,就無閣去揣啥物機會矣!
就安呢,我繼續行我的升學之路,因為無想卜行演藝界,所以我就愈來愈無願意閣照阿母的要求,錄歌去電台放送,嘛卡無佮秋標阿舅聯絡。毋閣,抑是會聽到阿母講到秋標阿舅的近況。
「伊閣開一間傳播公司,問汝咁有興趣,卜去彼食頭路無?」
「無愛,我無興趣。」我口氣冷淡將伊回絕。
過一暫仔,閣聽到伊的消息:
「恁秋標阿舅聽講負債幾落千萬,毋知是安怎,哪會安呢……」
「安呢喔……」我只有將關心囥佇心底,想未到過無幾冬,竟然聽到伊發生不幸的消息。
自從阮會曉唱台語歌曲了後,一直真恰意聽洪第七先生演唱的台語老歌〈懷念的播音員〉:
雖然汝佮我,每日在空中相會,
因為汝溫柔、甜蜜的聲音可愛,
彼日使我,忍不住,為汝來心迷醉,
所以來叫我怎樣來對汝表示,只有是懷念汝
雖然汝佮我,每日在空中相會,
因為汝一切,使人會為汝癡迷,
可愛的汝,播音聲,解消我心空虛,
愛汝在心內,可惜無勇氣表示,只有是懷念汝
苦苦的心,無人知,只有叫汝名字,
我思慕的人,汝就是大眾情侶,只有是懷念汝……
聽到即首歌,腦海中就會浮出秋標阿舅親切的形影。
若封伊是當年中南部上受歡迎的播音員,我相信無人反對。伊往生的時陣,我已經佇小學做老師矣,實在使人心內遺憾,感嘆性命無常。
每一年的秋天,秋風若是吹來,悲情的風聲咻咻叫的時陣,總是互我想著秋標阿舅講話的特色。伊講話颼聲,會使講是伊的註冊商標;伊親切的態度,嘛永遠使人數念,只有伊,是阮心內,上蓋懷念的播音員。
──19991115初稿2010.11.15定稿
【後記】
寫即篇散文,已經超過十冬,愈懷念的人,對我來講,愈歹落筆。逐年的秋天,我想到秋標阿舅,就提起來寫,只是,逐年攏寫未了,就放棄矣。今年,我決心卜寫互了,為秋標阿舅的事跡,留一個記錄。(刊佇《台文戰線》第21號,20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