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毛雨飄飛下,向台北師大音樂系的一群音感敏銳的耳朵獻醜,講述我如何讓詩歌連姻,把文字變形做音符的方法,兩個小時後,室內的詩聲停了,室外的雨聲仍連綿不止,因此我只好踏著雨聲離開,淋了不少雨,尚未到家已濕身。
以昨鑑今,以為今日台北也會淫雨霏霏,便備妥雨具出門,竟是成天艷陽高照,這種時光要進入古人眼裡的新店山區,那處已經深不算深的深山,林不成林的森林,應該不再害怕一路陷迷津了,不過,幸賴獅嶺主人下山引道,否則像山澗般參差分叉的羊腸小徑還是會叫生人迷途不知返,自諛去年曾到此一訪,敢稱已是識途老馬的黃君就一馬當先而去,結果還是靠手機求援問路,讓大家苦苦等他慢慢出現在後方。
這日前往高過101身高的獅嶺,意在與幾位四十年的詩社老友相聚敘舊,原本還能讓麗日灑落些許陽光碎片的山區,在我們抵達後不久,天色就轉暗變涼,很快地霧迷整座山巒,斜風也開始帶來細雨,獅嶺主人詩畫家林蒼鬱致上歡迎辭說:「貴客帶雨來」,於是詩友們全浸在一片濛濛的詩境中,忽然間我感到「山空林鳥歸,秋水帶墨垂」,湧上心頭的句子被淋濕了,霧裡傳來一聲聲角鴞的叫啼,聲裡似有悲悽意,好像在喚著我們,我想辨認鳥叫的方位,可惜濃霧恣意地代替夜色把山林掩藏了。
片晌之後,助我一車之力登上山的插畫家蔡君有事要先走,我本欲再搭便車返家,但蔡君並非直接回桃園,我只好自願被主人留宿山中度涼宵,試看山裡的夜是否真是治療睡眠障礙的良宵。
是夜,酒茶相陪我們破豆閒聊到夜半無鐘聲時刻,眾人才散鼓去睏眠,主人安排黃君夫婦及女士們分別睡在有舒適胖床的兩處暖窩,獨我一人落魄江湖一身輕,躺臥在空蕩有壁畫的大廊房地板上,此房將近30坪,是我平生睡過的幾次以天為幕、以地為席之外的最大房間,因此格外能聽到和享受到風搖雨腳拍著寒葉與屋簷的聲響,就這樣度過欲眠思不眠的一夜,思欲眠間,忽覺有一女子彷彿伊人來側身相伴,施捨難得的溫暖,我一轉身,女子卻不見,一時疑惑,突然想到身在山嶺間才頓悟是夢。
翌日早上,黑夜褪去,可是霧雨猶然不肯停歇,我靜看一下矇矓的山景後,走向主人招待賓客早齋的華麗廳堂(以我的眼光和生活水準來看可算是平樓豪宅),原來數位賓主均已坐定把早齋掀開了,我趕緊入座,撿拾早齋的尾聲餘餚。
「賰剩的菜攏是你的。」古意厚道的梅山筆客郭姑娘對我說,同時舀了一盤豆類糜食端放在我的前面。
倏忽間,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有褐色斑點的灰色鳥兒,在屋裡盤飛兩匝後就準準降落在我的左肩上,心想:難道這隻鳥兒餓了,也想吃?我微微頷首低視,看出鳥隻品種,心又想:應該是愛惜大自然的主人林蒼鬱和其妻娣娜養的。
「誠有愛心的娣娜一定呵護有加--」我雙語並用,尾句「才能照顧得這麼乖、這麼好。」還沒脫出嘴脣,黃君便插嘴打諢補強一句:
眾人也跟著放聲笑起來,這時斑鳩跳將起來,我以為要飛走,竟只是轉到我的右肩而已,我並不想把鳥兒趕走,繼續吃著早餐,正伸出叉子抵刺菜餚時,又有一隻綠翼藍背的鳥兒突然降臨我的左肩,我一看是鸚鵡。
「對啊,到旦(今)你才知。」喜歡收藏布袋戲偶的黃君模仿早期布袋戲中,六元老和尚的語氣調侃說。看來其他賓客都已清楚屋裡有這麼一對小鳥存在,昨日我因懶於脫下沾染塵土的布鞋,一直沒走進這間華堂,才不知主人夫婦還有這兩隻長翅膀的寵物。我揣想這應是修行佛法的主人愛屋及烏,平等對待小動物,讓可愛的鳥隻和人類和平共處,可在堂舍中無拘無束的自由飛動並隨處歇息。剛才應是隱身某處,看我這個未修邊幅的陌生臉孔也合乎大自然的樣貌,才肯現身親臨我的肩膀,與我交換友誼。沒錯,女主人這時補了一句,證實我的臆度:
「我們家小青和小斑喜歡央敏大哥。」娣娜說著,吐出一朵莞爾。
哈哈!正當眾人跟隨娣娜的笑語也發出笑聲時,兩隻小鳥倏地振翅跳到鄰座的黃君肩上,竟嚇得黃君緊張地放下筷子站起來,雙手連忙想撥開小鳥,於是一隻飛到廚房的櫃頂,一隻飛落男主人的臂膀。早已填飽肚皮正看著手機的主人林蒼鬱一看,按耐不住原來的專注,便放下手機。
「啊!我今天忘了拿飼料養牠們。」主人說著,握著小青鳥起身去拿鳥食,然後大展幽默諧功,說著「鸚五」與「鸚九」的簡短故事,又引起一陣笑聲。
賓主盡皆發笑談著鳥事時,我轉頭看向不發一言的桃城詩人顧女俠正把笑聲含在嘴裡,但遮不住差點裂開的笑脣。
當眾人用罷早齋,女士們合力收拾碗盤之後,顧女俠把她的手機畫面拿給大家看,原來她方才一直靜默無語不是沒有動作,而是偷偷地把「忽有青鳥帶笑臨肩來」的畫面拍下來了。
「妳歙甲(拍得)真好,傳予我,互我用來做面冊、臉書的、的相片、的…」我一時說不出那名詞。
然後,大夥在主人的帶領下,到附近走走,其中最特別的是主人的大雞圈,圈裡有隻大孔雀,我說:「那隻東南飛的孔雀自從失蹤後,沒人知道牠流落到哪裡,原來被蒼鬱收留了。」於是主人自況鳥人,盡做鳥事,滿口鳥經。眾人走著、看著、說著,不覺已中晝,午麵入腹稍過,黃君說:「我當大家的車手」,一夥才搭著黃君的進口驕車告別主人伉儷下山去,車上我想起早間青鳥臨肩的事,問黃君何不讓小鳥停駐片刻,他說:「這領衣服新的,我擔心小鳥突然拉屎。」車內一陣短短的淺笑後,只剩女士輕輕談心,下山去。
聲音,無蹤無影,卻能敲動情感的神經,壯烈如暴風,纖細似蟲鳴,特別是那種流水嗚咽的美樂滴(melody),總會讓我陶醉在幽幽的悲傷裡……
不知是天生的性格使然,還是童年悽苦環境所醺養,從小學開始,我便很喜歡音樂歌曲,舉凡台灣民間歌謠、流行歌、南北管傳統樂,無論曲調輕快活潑或緩慢低沉的都愛聽,其中節奏和緩、旋律優美、歌詞在表達憂愁、傷別離的如〈無情的夢〉、〈故鄉的月〉、〈月下流浪兒〉、〈悲情的城市〉……尤能引發我的共鳴,它們彷彿在替我吐著心聲,但不知為什麼,這種歌曲聽來哀悽,我卻樂此不疲,百聽不厭棄,覺得鬱悶的心受了慰藉而感到舒暢,比吃著美食、聞著芳香還要享受。現在想來,這應該就是文藝心理學所說的美感經驗與淨化作用。
讀師專後,我喜愛的音樂領域擴大到華語、日語和英語的通俗歌曲、藝術歌曲和所謂的校園民歌及中國古樂,其中有詞的歌縱使聽不懂詞意,也能聽懂曲調旋律所散發的情感意義而哼之詠之,有時還會跟著搖頭擺手,好像在比畫聲音的形象;不久,開始接觸西洋古典音樂而著了迷,聽之不足,還想閱譜,於是我身上「頗為稀有」的零用錢,原本十之八九是用來購買文學書籍和黑膠唱片,自此必須撥出一小部分花在樂譜上,樂譜之於我有兩種用途,一為學習彈奏用,一為聽聲讀音符,就是有些不會彈或學不來的曲目可以邊聽唱片邊讀譜,觀想那些黑色的豆芽如何發出聲音,以及那些聲音的文字如何跳舞,覺得看著會流動也會跳動的聲音行走在五線譜上的樣子也是一種欣賞。
這一喜愛沒有因為畢業而中斷,到了自己踏入社會能自力更生時,手頭的錢就從「頗為稀有」變成「稍為稀有」,於是書和唱片買得更多更起勁,但已不再買樂譜。對於收藏聲音的產品,從黑膠曲盤(vinyl record)而卡帶(tape)而「死豬」(CD,即Compact Disc),裝置一路蛻變一路買,此時戶頭裡能動用的銀根已從「稍為稀有」膨脹成「一點點有」,所以在台灣還無法自製CD的年代,那些從德國、日本或美國進口的CD,一張都在五六百元間,只要裡頭有愛聽的曲目,我都會一反自己在餐廳裡的寒酸相而毫不手軟的忍痛買下去;然後為了滿足這雙自以為已提升音樂欣賞水平的耳朵,我儉腸餒肚又不買衣褲,足足累積六個月的薪水才擁有一套人稱「音響」的進口機器。
有一段很長的歲月,我這個不甚懂得音樂的鄉下青少年成了另一種「音痴」──迷戀古典音樂的粉絲。有時在收音機上偶然聽到的某支曲子很喜愛,就想找到有收錄那支曲子的唱片,以便往後可以想聽就聽常常聽,而最懊惱的是當該曲子是我第一次聽到卻不知曲名和作者時,簡直無從找起,生平曾有許多時間在尋找失蹤的曲子,記憶最深也用力最多的有兩首,她們都是一九八○年前後,不小心被美國之音(Voice of America)偶然塞進耳朵的。
那年代,我買了一架四波頻的收錄音機,除了可以收聽國內的調幅(Am)與調頻(Fm)的電台之外,還有兩條Sw短波可以接收異國節目,我常在夜半時分「潛往」位於關島的美國之音,尤其那節在周末夜播出的古典音樂會(Classical Concert),我會邊看書邊聽音樂。有一回,突然聽到一支全然陌生的歌,喜歡得不得了,除了歌聲深烙心坎外,沒有其他資訊可指引我尋找,幾年後(應是一九八六年),某次在戲院觀賞電影《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時,忽然聽到那支歌從大銀幕裡娓娓走出來,應是義大利語,雖聽不懂歌詞,但難得再現芳蹤,立刻將旋律捕捉到腦子裡,往後時常哼上幾句。我認為那是歌劇的詠嘆調,越數年,我有六位數存款時,到一家唱片行找,因不知曲名、作曲家,因此把店裡所有專錄歌劇詠嘆調名曲的CD全部買下,回家連聽幾天,就是沒有那支歌,失望至極;直到二○○一年,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閱讀一些歌劇故事時,才發現那支歌是歌劇之父普契尼(Puccini)的作品《史基基》(Schicchi)中的一闕詠嘆調──〈O mio babbino caro〉(親愛的爸爸),於是我又光顧唱片行,把這片悲傷帶回自家的CD櫃收藏。
還有一首,自第一小節的音符從收音機裡彈出就把我的聽覺引誘去,她可說是繼〈阿蘭費斯協奏曲〉之後,我所最愛的吉他協奏曲,由於曾經錯失詠嘆調的教訓,這回早有準備,立刻按下錄音鍵加以逮捕,將她收押在TDK牌的精密盒(precision cassette)中,想聽就幫她放封,然而短波時有雜訊,都一並被複製了,於是為了擁有一曲沒有傷痕的曲子,我再度展開尋覓之旅。這支不知名的樂曲更難找,曾跑過桃園、台北、嘉義的幾家唱片行,也曾在一九八八年仲夏的某日午後,趁著在美國行程的空檔踏入Albany(紐約州首府)的一家唱片行「遊覽」,將古典音樂框架中有標記「吉他協奏曲」、「Guitar Concerto」或「Guitar Concertino」的CD都買下,結果都只買回一片片的冰,將這顆追尋「愛樂」的引擎冷卻。
可是這顆渴想知道這支曲子叫什麼的心並未死去,約當二○○八年,拜網路發達、youtube盛行之賜,我再次想到她,便連日搜尋,將youtube中的吉他協奏曲一曲又一曲的聽下去,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被我苦苦熟記著的旋律現身了,原來她出自一支叫Concertino for guitar and orchestra in A minor (1952)的第二樂章題為「Romanza」(羅曼斯),是西班牙作曲家Salvador Bacarisse(1898-1963)的作品,哈哈!五分半鐘的樂章磨得我好苦啊!
此後,不知是年逾半百,熱情已沉澱,還是網路帶給人方便,唱片少買了,也不再為一支流入心靈深處的陌生樂曲熬煮光陰、非要收藏不可了;反而把曾經嫵媚我、安慰我的四百張CD都移到書櫥、衣櫃的頂端去束之高閣,橫豎許許多多從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乃至更久之前就已散發魔力把我祟住的曲目都已駐留在我的緬慕蕊(memory)中,要聽,便敲鍵盤潛入youtube去呼喚,就像此時,在似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春江花月夜〉,之後有小提琴嗚嗚咽咽的貝多芬〈浪漫曲〉,之後有古賀政男的〈娘船頭さん〉漂流水面如泣如訴,叫我此刻又陶醉在悲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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