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等生連胸部的搖晃方式都很優等呀。」
「不愧是學年第一名嘛。」
「啊，跑在前面呢。」
「很驕傲呀。雖然還是不夠胸懷廣大……」
很令人討厭。不管是說話的聲音、方式、還是內容。對了，還有手勢。
體育課的時候輪到女孩子跑步，跑道旁的男生就是這樣喧鬧著的。
「喂！」我走到那兩個自我興奮的傢伙身旁大喝一聲。
「給我滾到一邊去。別在這裡用你們的眼睛弄髒空氣。」其實還有嘴巴、手，和內心……
喏，回過頭來了。反抗的眼神是吧。我可不怕這個。
我抿薄了嘴唇，毫不客氣地瞪回去。瞪到眼睛痛了為止。
杈著腰的手看起來閒著，但暗地裡當然早準備好了，要動手的話也不會驚慌失措。
當然了，我是個女孩子，不過膽子大了點，眼神兇了點。不管怎麼樣，為女孩子出口氣是我的天職，從小如此。
今天是個好天。不用惹出大事來，很好。那兩個視姦動物乖乖地走了，直走到我看不清楚的地方。好吧，不理他們了。眼不見為淨。
現在是早上第一堂課，我不小心睡過頭了。跑道上那拖曳成一長排的跑步隊伍裡本來應該有我，不過算了，反正我也討厭正經八百地跑操場。雖然我一向被稱為『運動型』的，專門在運動會為班級出賽的那種。
那天，跑在前頭的是個戴眼鏡的女生。綁著左右兩邊的馬尾，皮膚很白，臉有點圓，但是手和腳都很修長。因為五官不夠立體的緣故，加上臉頰真的有點肉，光看臉的話會覺得是個軟弱的人，但事實上卻是耐力十足。從我開始注意到最後結束她都跑在最前頭。輕輕皺著眉，甩動著頭髮，好像沒注意周遭任何事物一樣，自己埋著頭跑著。跑完以後也是一個人躲到一邊擦汗。
後來我當然知道了，『她』就是所謂的優等生，學年第一名。即使是下課時間也總是看著書，不主動和人說話，似乎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不過如果光看她跑步的表情的話，我會把她歸為可愛的女生。可愛這種『氣質』，對，我想這是一種氣質，是要從內心散發出來的。有的人即使是默默地藏在人群裡，甚至是用了一層偽裝把自己包住，也可以看見有透明的光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
沒有人發現她在眼鏡後頭有著一雙大得驚人的眼睛嗎？而且是善良的，無害的，讓人看了以後反而是看的人自己害羞了起來。無辜的大眼睛，我還真遇到了一個符合這句描述的人。可惜這不是很容易看見的，因為她多半都低著頭，像刻意避開人群一樣，只注視著參考書。身為她的參考書真讓人羨慕，比全世界的書都還要幸運許多。例如我自己的課本嗎？不是被我丟在抽屜裡，就是被胡亂塞進書包裡而折得亂七八糟。而且我還冷落它們，唸書這種事考試前熬個夜就夠了，平常誰還理這個呢？
唔，身為轉學生。我該不該負起責任，替同學們揭發真相呢？紺野她才不是冷漠的資優生，而是個可愛的女孩。像這樣大聲宣告出來。嗯，不過這也僅止於我自己的幻想而已，不掌握證據的話是不行的。
說起來也可能是因為我是職業轉學生吧，對，職業級的了，因為爸爸的工作老是調來調去的，我們家也就搬來搬去，搬到我都習慣成麻木了。所以到了新班級以後，很自然地就會開始觀察起人來，然後找出自己喜歡的東西。討厭的東西就不理了，人裡面是會有寶藏的，更有趣的是那發掘過程中的樂趣。例如那個呀，優等生紺野朝美。
抓了個下課的時間，我隨手抓起剛剛上課用的課本，走到紺野身旁。
「可以教我這一題嗎？」我胡亂指了一個空白的題目。
她終於抬起頭來了。沒有正面相對，只是用餘光確定了我是哪位。算了，能讓她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就算時間短暫也屬難得了。
「那你會這一題嗎？」她用鉛筆點了點前頭另外一題空下來的題目。
「不會。」我一瞧見長長的公式就昏了頭。
「那這一題呢？」她又點了點更前面的一個題目。
「不會。」我是吃了磅鉈鐵了心，一口咬定一個答案了。
她把我的課本閤起來了。眼鏡後頭的兩隻眼睛冷淡地看著我。
「你去找別人教你吧。」
「為什麼？」我還不死心，這麼簡單就死心還得了。
「我不想教國中生。」紺野站起來了，手裡還不忘帶上正在讀的書。她再也不看我一眼，穿過人群，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好冷淡呀。明明說話的聲音這麼溫柔。可是真的缺乏熱情，喂，連正面看我一眼都沒有呀。
我扁一扁嘴，無可無不可地笑一笑。主動照顧我這個轉學生的B子湊近了過來。
「別理她了。人家可是高傲的優等生，誰也沒放在眼裡的。」
「嗯。」我咕噥著回答。
「可是她是個寶藏呀。誰都不曉得……」B子聽不懂我在說些什麼，這一句就算是我的自言自語吧。誰都不知道的話，就是我一個人的囉。這不是很有趣嗎？
需要把握的是放學時分。根據職業轉學生的觀察，紺野通常會比其他人晚一點離開教室。這一點也算冷淡嗎？為了不和大多數的人擁擠著做同一件事，所以寧願晚一點。
我坐在窗邊的座位等其他同學走。這一小段兵荒馬亂裡，紺野安安穩穩地盯著放學鐘響前就已經讀著的書。充耳不聞。對周遭的事物漠不關心。
真是這樣嗎？
我又抓起教科書前往重蹈覆轍了。這次旁邊一個人都沒有，就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已。
「可以教我這題嗎？」我指了指選定的題目。為了這一刻我特地專心讀過了前頭的課文。
她抬起頭來了，時間比上一次長。她看了我，認真地瞧了瞧我的臉。你看吧，刻意淨空教室是有用的。
「這次是這題嗎？」她睜大了眼睛，刻意等了等我。靈活多了，比人多的時候。
「是呀。我怎麼都搞不懂……」
她突然笑了。笑得我措手不及。她用右手掩著嘴，左手指著我的課本。眼裡是滿滿的笑意。
「這是什麼？老鼠？」
我知道了。她看見的是我上課無聊時畫上的塗鴉。
「是狗。」我義正辭嚴地訂正她的說法。
她歪了歪頭，又轉了個角度。然後還是掩不住的笑意。「是貓？」
「是狗。」我強調。
「是老鼠。我還是覺得是老鼠。」她抿著嘴笑的時候上唇變成了m型的，讓人想到漫畫裡的Q版人物。兩邊的臉頰上也出現了平緩的波紋。她很可愛。
「是我家的狗啦，我的寵物。」我終於忍不住攤牌了。
「咦——」是拉長的聲音，擺明了還要繼續刁難我。
「為什麼要畫牠？」她看著我，終於認真地看著我。好可愛。
「因為突然想念起來……」我吞吞吐吐地可說的都是老實話。在上課的時候突然想起我家波吉不行嗎？
紺野幫我閤上課本，替我拿回座位上。我的座位在窗邊，她靠著窗而站。天空亮的不像個黃昏。那時候我們還穿著冬季制服，有白色的長袖毛衣，海軍藍的襯衫、領帶，比上身襯衫顏色深一些的藍色制服裙。
她用誘人的眼睛盯著我瞧，是兩潭黑色的深邃湖水。「為什麼來找我？」
「因為我想和你說話。」我完全憑著感覺回答。沒有多想，沒有考慮話裡的含意或其他。
「為什麼想和我說話？」你知道，她還是看著我。我願意活在她的眼睛裡。
「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呀。」衝口而出，完全是因為詞窮的緣故。我找她說話只是為了接近自己心目中的寶藏，是為了什麼？沒有任何現實的理由。當然更不是這句『結果論』的話語可以形容的。我說錯話了，我自己知道。
「不用了。」斷然回絕的口氣。紺野放下了我的課本，看起來好像又要轉身離去。
我跨步過去抓住她的手臂。沒有理由也沒有預兆的衝動，平靜的海也可能藏著巨大的漩渦。我抓住了她以後不曉得該怎麼辦。
我一把抓下了她的眼鏡。
「我討厭不老實的人。」眼前的人一點都不坦率，我那時是這麼認為的。其實她根本沒有義務喜歡我，沒有義務一定要我當她的朋友。
她哭了。沒有誇張的動作，只是在眉間藏著一絲痛苦。眼睛一眨一眨。透明卻閃閃發亮的眼淚就不斷從眼眶裡湧出來，滑過臉頰，滴落在空氣中。
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有一種無從施力的空虛感。我連道歉都沒有就走了。一點道理都沒有，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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