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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天我不要多看那兩眼,說不定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我沒有後悔,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只是命運把一切安排的這麼順暢,幾乎感覺不出接軌的痕跡。
我是個很怪的人。認識我的人好心地叫我傻大姊,不太認識我的人在我的背後清楚地說我是怪人。我長得瘦高,超過一百七的身高,手又長,掛在身旁看起來晃晃悠悠。這樣的身材讓我不管是跳舞還是運動都有些手腳不協調,當然了,或許這和我的運動神經也有關係。
曾經有人一看到我,就叫我去打籃球,一點也不管我其實只想坐在桌子前面,讓腦袋溫溫和和地轉動。上了大學以後,我對很多事都不管了。不管別人說我怪,或要我參加這個那個的團體活動。上了大學以後,我老是戴著眼鏡,手臂裡夾著一疊書,在校園裡一個人走來走去。累了就找個地方坐下來看書。
那天我就是夾著一疊書心不在焉地越過一座排球場。
我走路的時候,有的時候看路,有的時候便忘了自己在走路。那天我一定是又在反思,反思自己這樣過日子到底夠不夠得上年輕,所以才被排球場裡的聲響引走了心。
排球場裡有個女孩正仰著頭看球,她的兩隻手掌攤開了舉在仰著的臉前頭。我抬了頭,那時候的天空很藍,陽光刺眼,我突然覺得她的那個動作不是在等著捧球,而是想迎住太陽。
那女孩開開心心地擊回了球,不知道為什麼,卻轉頭看了看我。那兩顆黑亮的眼睛,我確定她是真的看了我。我有點慌張。上了大學之後我雖然不管了很多事情,但是長裙和頭髮卻不在這範圍裡,我還是會想起媽媽,想起她在我面前說的那些尖酸的話。媽媽不許我穿長褲,因為長得單薄細長的我只要一套上長褲,便像個男孩子一般,媽媽不許她的女兒有一絲不像女孩子的地方。
但是,當那排球場上的女孩莫名地看著我的時候,我卻只覺得自己傻透了,這個人從外到裡都傻透了。從直板板的頭髮到平底的布鞋,都只顯現出我是個平凡的人,被困在人海的眼光中。所以我慚愧地撇過了頭,邁出步伐走開。
但是三天後的晚上我卻又見到了她。
書被放在還開著燈的空教室,我只是走出來買瓶飲料。她叫住了我。我看著眼前的販賣機,有股很想直接走過去的慾望。
學校裡很靜,沒有什麼人在上課了。月亮照在桂花樹上,在只亮著幾盞燈的校園裡走動的人都像夜遊神。她歪著頭說,你一個人嗎?我沒有多想,直接便以為她問的是我,但是我還是故意等了一會兒,才點頭答應,我不想傻呼呼地被她操縱。
她低著頭,像是接受了我的答案,然後便向我走來。我看著月光從走廊的外頭射進來,把走廊切出了亮的一半和暗的一半,她走在暗的那一半。我回想一切,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識她,便想走了。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姓名之類的資料,只是認出了她,僅僅如此而已。
她走到販賣機前頭,從口袋裡掏出硬幣。硬幣放在左手掌上,右手細心地點算著。這個動作有它的孩子氣。我不由得停下來欣賞。
我還記得她那天在排球場上的模樣,和其他人比較起來她顯得格外嬌小,除了個頭以外,還因為她的瘦削,整張臉看起來只有巴掌大,但是眼睛卻又黑又大。那天的她神采飛揚,歡呼的時候就像個活力十足的小女孩。
現在看來,她雖然個頭不高,但腿卻是長的,穿起牛仔褲來很合適,我很羨慕她這樣的身材。
販賣機吐出了兩罐飲料。她遞了一瓶給我。我想遞錢給她,她卻悶悶地像是根本沒注意到。
我什麼都不能做了,既不能走開(因為這樣我便無緣無故欠了她錢),又不敢問她為什麼看起來這般消沈。因為我不認識她,而且因為我本來也就是個怪人。如果別人來和我講話,我還可以認真地回答他,但是要我主動和別人找話聊,卻是怎麼也辦不到的事情。
我陪她坐在走廊上喝光了那瓶果汁,我本來不是要買果汁的,而是可以提神的咖啡,可是她根本沒問過我,便自作主張地為我買了果汁。幸好這個牌子的果汁不算太甜,我忍受著果汁留在嘴裡甜甜膩膩的味道,連轉過臉看她的勇氣都沒有,只能楞楞地坐著。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並沒有到此為止,接下來,她突然挽了我的手。毫無解釋,她把手臂插進了我的臂彎,然後整個人靠上了我的身側。我知道自己是個善良的人,每個人都這麼說的,儘管在這個年代善良不見得是個值得羨慕的價值了。我拼命忘記那些不好的事,強迫自己把這解釋成友好的舉動,我幾乎想豁了出去,不管說什麼都好,不能再這樣安靜下去。
那天的後來,我陪她去了一個地方。因為她說有件東西想還給人家,要我陪她去。那個地方煙霧瀰漫,不曉得是賣吃的還是賣酒。一桌一桌的人坐在那,其他的人就擠到中間的空地去跳舞。我還是抱著書,因為不能把東西丟在空教室,那太危險了。
她挽著我的手,硬拖著我走進裡頭,又更裡頭。
裡頭有一張桌子坐滿了人,我被拖到了那,卻不敢多看一眼。我已經發現那裡的人都有些怪,不是像我這樣隱性的怪,而是一眼便可以看出來的。
首先,他們看起來應當是女孩子,卻穿的像個男人,頭髮剃得短短的,有些身旁還挽著一個女孩子。我馬上就知道了那是怎麼回事,身體也馬上變得僵硬了起來。但是我身邊還有個人在,怎麼也不可能裝作若無其事地逃跑。她用穿過我臂彎的手解下了另一隻手上的錶,然後重重地把錶摔到桌面上,眼睛直丁丁地望著一個穿著男裝的女人。
如果我手裡沒有抱著書,或者我會把她抱起來逃走。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在這裡哭出來,就算我沒把事情弄清楚也知道,這樣不好。這下子,換我得拉著她了,我就仗著自己高,在人頭頂上找出路。我硬拉著她走出去。
剛走到外頭,我就發現自己熱出了一身汗。我放開她,一心只想抱怨。
你找我就是錯了。那是我那天晚上頭一句說出口的話,我忘記自己不主動說話的習慣了。我和她說,怎麼也不該找我去呀,我看起來不是完全不像嗎,你的前、就算前女友好了,無論如何不會相信的。而且你……我沒說完。
我才沒有哭呢,她噘著嘴反駁。她站在我的前頭,話說個沒完。你沒看那裡煙這麼大,我最受不了人家抽煙了,一聞到煙味眼睛就不舒服。我聽見她這麼說話,便伸了個懶腰。只見她看著我笑了笑突然問,現在幾點了?我一時還搞不清楚她為什麼這麼問,卻看見她開始笑個不停。
她向我晃了晃空蕩蕩的手腕。我現在沒有錶啦,所以不知道幾點鐘。
因為她這樣看起來又像個小女孩了,所以我忍不住好玩性質地抓住了她空蕩蕩的手腕,結果她反過手來握住我。我和她手牽著手走路,我想,我們就像兩個幼稚的好朋友,或是姊姊和妹妹。
過了一會兒,她低低地說話了,你不像呢。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所以很安心,很坦然,我確定自己真的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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