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後,阿布就盯上了毛爺。
也因此,阿布知道了,對毛爺來說,從池塘裡弄條魚,真是再簡單不過了。不過十幾分鐘,往水邊一站,釣絲沈進水裡,拉上了魚,油布一包,懷裡一揣。瀟瀟灑灑的走了,沒人會注意的到。
毛爺也不在意有個阿布跟著,偶爾也掇著年輕人挖挖蚯蚓,到油坊批些搾過油的豆渣,到飯舖後巷撿些雞骨,也到酒莊買些酒糟。這些都不是值錢東西,卻對誘魚大有用處。
原來魚的嗅覺範圍大於其他感覺,對有氣味的糟食特別感興趣。雞骨發酵過後的臭水揉上大麥飯和酒糟或豆餅,就成了魚兒最愛的糟食。而蚯蚓挖回家養後,要用之前最後餵上點雞血鴨血,顏色會變的鮮紅又有腥味,特別有誘惑力。
這些當然毛爺是不會專程說的,那時代學手藝,講求的是用眼看,自己摸索。阿布只覺得老人是帶著自己在亂逛,拿著自己當玩耍。
唉,要怎麼才能學得本事呢?撒下了網,阿布躺在船板上,望著天傻想了起來。
「阿布哥。」
阿布一躍起了身,一看,有個大木盆正在水面漂著呢,就要漂到船邊了。
阿布用船槳往木盆上一頂,讓這大木盆自己又蕩回了岸邊,接住木盆的是個苗條條的姑娘:黑珍珠。剛剛那聲阿布哥就是她叫的。
那黑珍珠抬起了手往阿布揮了揮,表示謝意。袖子順勢滑了下來,露出白緻的手臂。阿布只覺得心中一蕩。
這黑珍珠在水邊做些什麼呢?原來她正把背簍裡剛挖出土的野菜淘洗乾淨。這姑娘家中,一爹一娘,外加這乖巧的女兒,本來大可以過上平穩日子的。沒想到做挑夫的爹卻從米倉的高跳上跌了下來,那米倉足有三四丈高,單單伸出一支窄窄的高跳,挑夫得走到高跳的盡頭,將挑著的米倒進倉裡。那一跌,把黑珍珠的爹跌成了個殘廢。
姑娘的個性本就不活潑,像那衝到了平原的河水,是溫溫順順的,是沈澱的。但蒲草韌如絲,姑娘的娘去了城裡新開的叫『學校』的新學堂,替學生們洗衣縫補,一個月回不來一遭,姑娘便一個人擔起了家,照顧她的殘廢爹,結漁網編蘆席,採野菜和著少的可憐的米粒一起煮。只是,那一抹淡淡的愁,卻隨著她的年齡越來越動人了。
阿布看著水邊的姑娘,他知道姑娘家裡的情況,平時也總幫著挑幾擔水的。突然,心裡不知怎麼冒出了幹勁。去拜師吧,哪有學手藝不拜師的,不管怎麼求他,只要能學得那套弄魚的功夫,也不白費了。
阿布開始纏著毛爺拜師了。
「當我徒弟要聽我的。」
「聽,徒弟本來就該聽師傅的。」
「那,那邊的廁所滿了,去掏掏吧。」
「毛爺~~」
「順便幫我帶上幾條蛆。」
阿布真的掃了廁所。
農村裡的廁所,其實就是一個坑,坑裡的糞是要留著當田肥用的。掃廁所其實就是,用鏟子將坑裡的大糞剷到外頭的糞堆,再往糞堆上覆蓋一層泥土,也就是了。
但毛爺指的那所廁所,不知道是多久沒人打理了,每個坑裡的黃金都尖成了一座山,到這的人屁股是要撅多高啊?阿布邊摒著氣運鏟,邊忍不住想著。
好不容易,帶著幾天都去不掉的氣味,和一盒蠕動得噁心的屎蛆。阿布交差了。但當毛爺把蛆倒進裝著木屑的盒子,還拿鹽攪拌的時候,阿布卻再也忍不住,直直衝了出門,大嘔特嘔了起來。把一腔憋著的臭氣,一腔讓胃腸難受的噁心,嘔的一乾二淨。
「傻小子,這蛆魚可愛吃的很,拿鹽這樣拌一拌,七天都不會結蛹。好用呀。」
拜師的事還是沒個底細,阿布覺得自己成了個「好用」的傢伙。
這天,阿布趁天濛亮,人還沒起,匆匆打了兩遭魚。接著,便拿個玻璃瓶,到葡萄架下摘「青蟲」去了。那一條條青蟲肥滿滿,又一伸一縮的,看得人會渾身起毛。阿布拿根小木棒,一條條挑了下來,丟進玻璃瓶裡。最後,那玻璃瓶裡便裝滿了交纏在一起,還動個不停的大肥蟲,任誰看了都想把這瓶子丟得遠遠的吧。
但阿布只是嘆了口氣,提著瓶子走了。這些日子以來,這種蛆蛆蟲蟲的可看得多了,也就比較不毛了。
可是,阿布越走越氣。那鬼老頭是把我當什麼啦,淨讓我替他找蟲子,卻從不帶我真的去釣魚。阿布知道那老頭的行蹤自己還沒摸透。
憋了好一陣子的氣是越冒越盛。可惡!今天非找他理論不可。
「砰!」阿布把裝滿毛蟲的瓶子往桌上一放,裡頭的蟲子倒是無辜的跳了一跳。
「毛爺,您老人家得說話算話,收我為徒吧。」阿布臉上是橫眉豎目的,嘴上還是顧著禮數,畢竟這是在拜師啊。
老頭兒坐在板凳上,像在品評著罐裡的青蟲,不住頻頻點頭。
阿布的拳頭是越握越緊,指甲都陷進了肉裡。
老頭兒望了阿布一眼。「今天這蟲倒不錯……這樣吧,收徒也要看資質,如果你能釣上條金鯉魚,我就收你為徒,連孫女兒都嫁給你,這樣總行了吧?」
阿布聽到金鯉魚就懵了,後面孫女什麼的也就沒聽清楚,也沒放在心上。他有些怔怔地問道:「金鯉魚?」
老頭兒點了點頭,一副認真模樣。
「毛爺一言既出,那可是駟馬難追。只要小伙子矇上一條金鯉魚,保證全身本領都傳給你,一點都不留。」
問題是:真有金鯉魚嗎?
阿布開始釣金鯉魚了。
他用遍了各種肉蟲子,其他種的魚也釣了不少,但不知怎地就是釣不上一條鯉魚。
阿布坐在雁子江邊,皺起了眉頭。唉,又來了。距離岸邊的草叢不到兩步寬的水面,霹靂啪啦的響起了一片水花,兩條大鯉魚在那追逐嬉戲,一副渾然忘我。
只要拿網子一捕,就上岸啦……阿布煩躁地想著。可是卻沒法那樣做,毛爺指定要用釣的,可不能用上網子。
說起來阿布也是個可憐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身材矮了點但也是直挺挺的,腦袋也頗內秀,小時候念的幾年書都念的不錯,拿起毛筆有模有樣。但也因為長的好看,又是獨子,爹娘等於是捧在手心,別人家孩子在水裡泥裡打滾的時候,阿布的爹娘就把阿布送進了學堂。如果真讓他在學堂多念幾年,說不定也真能唸出一番成就。可惜,十二歲那年,娘歿了。十三歲那年,爹也沒了。
從此,毛筆沒得拿了,小小的頗有點弱不經風的阿布,拿起了家裡的漁網,拙手拙腳的學打魚。但是,從小就跟這方水土沒什麼接觸,又沒個有經驗的大人領著,好好一個青年變得窩囊而沒出息。身高大概也是從那時起就沒什麼拔高。
阿布不知道,那兩條大鯉魚正在公追母,所以玩得這般起勁,他更不知道,鯉魚這種魚在交配期是不咬餌的,他坐在這,是白搭了。
這一坐,可坐到了黃昏,阿布連著幾天實在乏了,身子骨僵硬硬的,頭一點一點的,眼睛都要睜不開。頭這一點,讓阿布想起了個點子。
盯上毛爺以後,也看老頭兒釣過幾次魚。那白毛老頭躺在草地上,草帽蓋著臉,釣線就綁在赤腳的大拇指上,說也奇怪,只要魚一咬餌,老頭兒就醒了過來,一拉又是一條大魚。
阿布決定要學這模樣。他把線從魚竿上解下來,綁上了自己的右腳,整個身子終於可以放平到了長滿草的地上。呼,阿布輕鬆的呼了口氣。躺著可比坐著舒服多了。
本來阿布沒想睡著的。他知道自己對魚咬餌的感覺比老人遲鈍多了,他只是想躺躺再爬起來的。當然了,這一躺,就沒這麼快爬得起來。阿布睡著了。
阿布醒來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在作夢。水,整個身邊都是水。阿布張開嘴想喊,但只是平白嗆水。一股股強勁的水直往他肚裡灌,還有一股更大的力量把他往下拉,阿布拼命掙扎,卻只覺得自己看到了東西越來越模糊。要死了,要死了……最後只剩這個念頭。
等阿布第二次醒來的時候,還是以為自己在作夢。沒有水了,有黃黃的燈光。阿布覺得肚子還漲的很,大概還裝著不少水吧。不過衣裳卻是乾的。
艱難的轉頭一看,一個不認識的姑娘正在摘著袖子上掛著的魚鉤。那姑娘發現阿布醒了,竟有些頑皮又有些嫣然地,對著阿布笑了一笑。
這一笑,讓阿布恍神了,只覺得還在夢中,對姑娘的相貌也就沒看仔細,只記得那姑娘梳著兩個包頭,身上是淡黃衣衫。
「小子,醒了沒?」毛爺的聲音從隔間傳了過來。
淡黃衣衫的姑娘聽了,似乎有些慌張,急急退出了門外,臨走前還不忘從窗台睨了阿布一眼,又是一個頑皮的微笑。
毛爺沒發現姑娘的形跡,逕自笑呵呵的走了進來。走到阿布床前,忍不住大力的拍了拍小伙子的肩。
「小子,幹得好!」毛爺竟高興的只顧著笑,顧不得說話了。
「哈哈,好一條金鯉魚啊!」阿布愣住了,難不成自己真的釣上了條金鯉魚?
「毛爺,哪來的金鯉魚啊?」阿布撐起身子,左顧右盼。
「哪來的,你釣上來的呀。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這可不是釣上條金鯉魚了。來,拜師吧。不用多禮,磕上三個響頭也就是了。」老頭兒捻著白鬚,直直站著,看來是要阿布立刻行拜師禮了。
阿布剛醒來,幾乎還在剛剛的幻境裡,腦子還接不上軌道。不管怎樣,可以拜師了,就拜吧。
阿布磕了三個響頭,糊里糊塗拜成了師。第一件學會的事情是,魚在水裡的力量驚人,七八斤的魚可以跟一個大漢拼力,雁子江裡長到十幾二十斤的魚可不少,阿布大概就是被條大魚拖下水的,差點送了性命。重點是:不可綁死結,要綁活結。
後來,每次想起那個夜晚,阿布就晃。那只從黃衫姑娘衣袖上摘下來的魚鉤,正是和阿布右腳大拇指相連的魚鉤。
每次問起毛爺那晚上發生了什麼事,那老頭兒就顧著發笑,只是故弄玄虛的唸著金鯉魚金鯉魚。不然就是扁著嘴假哭,叨著自己多想也釣上一條啊。唉……
在阿布心底有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難道…金鯉魚就是黃衫姑娘,黃衫姑娘就是金鯉魚?阿布覺得自己掉進了口耳相傳的鄉野故事裡,成了主人翁。
但是,多想再見她一面啊,那頑皮又帶著嫣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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