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那天˙清晨)
噹!噹!噹!噹…
晨鐘在城堡的石壁間迴蕩。人群像受到催促一般,在階梯和通道間飛奔。
我在迴旋梯間小跑步,推開那扇木製的大門。大廳裡清潔婦已經開始晨間的掃除,而侍女們則捧著公主的衣飾站在一旁,等著我做最後一次的確認。
我匆匆看過所有的衣著和飾品,確定符合公主的需要。便邁步到大廳一角的另一扇門,轉開門把,以穩定而不急迫的標準步伐逕自走進了房間。
在罩著白紗帳的大床之前,我停下了腳步。拿起放在一旁的銅製手鈴,謹慎地搖晃著,使它發出清脆的響聲。
「公主,該起床了。公主…」
在我的輕聲叫喚之下,床上的那人終於勉強睜開了雙眼。
看到是我,那人睡意朦朧地露出了一抹微笑,而我只是面無表情的後退,轉身退出了門外。
一直都是這樣的,我終究成了嚴肅而一絲不茍的標準執事。爲公主更衣並不是我的工作,我只是挺直地站在門外守候著。
白天裡,我和她,主僕分明。
八、(那天之前的過去…)
公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執事的工作本身並不困難,在公主身旁已經有著一位名叫麥姬的資深執事,大部分的時間裡,我只需要聽從麥姬的吩咐,負責一些跑腿的瑣事。
當然,我的真正主人還是公主,但是,到目前為止,公主只給過我一些很不平常的命令…
麥姬是個紅髮的女人,年紀據我猜測不超過三十歲,但只剩皮包骨的乾枯身材卻使她老了許多,事實上,她根本是總管的女性化身。
幸運的是,她似乎對我並沒有特別待遇,只是跟我保持距離。
不笑公主…這是許多貴族仕女在背後替公主取的外號。
那些奉命陪伴公主的仕女們,在表面上總是文雅而多禮,但在背地裡,卻又尖酸刻薄而不肯罷休。她們向某些人抱怨著公主是多麼的難以親近,又向另一些人吹噓著自己與公主的關係,以顯示自己在宮廷裡的地位。
我從不覺得公主是個壞人。
儘管她不輕易展示自己的笑容,因此看起來似乎總是在生氣,但她卻不曾對身旁的侍從們發過莫須有的脾氣。
我知道她只是不喜歡就不裝作喜歡。對於和貴族仕女們的繁瑣社交,她從沒喜歡過,只是勉強應付。
而她真正喜歡的是,騎著馬在廣場上奔馳,她的弓術極準,她一直期待著能外出狩獵。另外,聆聽賢者講述各式各樣的傳說或歷史故事,也是她的一大愛好,沉醉在故事中的她,眼睛會閃著耀眼的光芒。
這些事情,幾乎整天跟在她身旁的我是最清楚的了。我的工作主要內容就是看著她,試圖了解她會有什麼樣的需要啊。
在國王並沒有其他子嗣的情況下,公主是王國唯一的候選人。而她也的確擁有著讓人注目的光輝,她會是個出色的領袖。
剛開始,公主只是把我當作一般的侍者。
她對我下的第一個直接命令卻是出奇的古怪。
當時,我站在木欄邊迎接著,從馬背翻身而下的公主。
公主率性的用馬裝的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水,看著我,像是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
「你要不要騎騎看?」公主向我指了指那匹高大的棕馬。
我當然連忙搖頭。一是我不能做出這樣逾矩的事,二是我從沒騎過馬啊…
公主卻板起臉來了。
「我命令你騎上去。」
「放心好了,我牽著不會有事的…」
就這樣,我勉強構到腳蹬,以一種難看的丟臉姿勢爬上了馬背。
「啊!」
好高喔…
而且馬匹一運動,就像是要把我抖下來…
公主突然發出呼嘯聲,慫恿馬小跑步起來。
呃…我邊緊緊抱著馬脖子,邊在心底哀嚎。
等我終於從馬背上”滾”下來,發現公主正前撲後仰的笑著。
幹嘛笑的那麼誇張啊?我的臉不禁漲紅了起來。我剛剛一定做了許多奇怪的動作,真是難為情啊…
之後,我似乎從普通的侍者變成了”弄臣”。
身為一個國家的繼承人,公主有著許多的老師,也必須上許多各式各樣的課程,而我就成了枯燥課程中的調劑品。
公主會命令我拿著練習用的劍和她決鬥,然後以打掉我的劍和看我手忙腳亂為樂。或在上外交課程的時候,逼我用外族語朗誦文章,然後嘲笑我的怪聲怪調。
最糟的應該是,她每次都笑的很誇張,害的我無地自容,我又不能對她發出怨言,只好總是漲紅著臉一言不發。什麼不笑公主嘛…
這樣的日子在發生某件事後告了終結。
兩個仕女又在嚼舌根了。我在她們身邊走來走去,張羅著下午茶的甜點,但她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自顧自的口沫橫飛。
我討厭透這些虛偽的人了。
我刻意走到她們身旁,大聲的咳嗽。
「聽說迷迭香家的家教最是森嚴了,而桔梗家最討厭長舌的女人了,是嗎?」
那兩個女人果然愣住了,看了看我,悻悻然的離開。
我一回頭,卻發現公主就站在我身後,正以一種奇異的眼光看著我。
此後,我又從弄臣變為侍者了,而且是失寵的侍者。
我在公主隨行的列隊中,總是被拋在最遠的位置。而懂得察言觀色的女僕們,以最快的速度轉變了態度,我頓時成了惹人嫌的傢伙,沒有人願意多用一些力氣來注意我。
只有麥姬一切如舊,還是那樣冷冷的態度。
我被拋在高塔上,遠離了城堡下層忙碌而豐富的生活。在城堡的上層,我得到的是些什麼?輕蔑、忽視、侮辱和拋棄……這些日子接觸到的同樣都是人類,爲什麼所謂的人性會變得如此複雜而險惡?
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一個人真正的在乎過我,沒有人看見命運對我的不公平。爲什麼沒有一個人願意把我當個人看待…?我的喜怒、我的哀樂,我的自尊…該怎麼處置?
那股瘋狂的氣息又在我胸中甦醒,我在沒有點上蠟燭的房間裡,抱著膝蓋將上身用力地往前壓,把自己壓縮到最小的地步。我緩緩吐出體內的最後一口氣,像是把所有的思緒也一起吐了出去。我好累,我只想安靜的死去。
那是場在公爵府舉辦的宴會。
落在隊伍最後的我,莫名的被門口的侍衛攔了下來,無論我怎麼說都不肯放我進入。
我被拋棄在公爵府雄偉的大門外了。
下雨了,我百般聊賴的坐在門前的階梯,伸手撫著身旁的石獅子。突然想起適才賓客中像是雜著兩張熟悉的面孔…是那兩名被我斥責過的仕女!
我用手指緊緊抓著石獅子上的雕紋。憤怒和憎恨讓我忘了不停落下的大雨,等我回過神,早已身陷雨澤。水柱從我的髮梢流下,我單薄的襯衫早已整件溼透。
大門開了,走出來的是公主一行人。
不知道爲什麼,我笑了。人類走到了最糟的處境,是不是反而會有種想笑的反應?
我跟隨著隊伍的尾端回到城堡。
在公主的房間裡,因為我身上還在滴水,只好站在遠遠的,靠門口沒有舖上地毯的地方。
「你們都退下吧…安倍執事留下來。」
當人們走過我身旁,我可以清楚地聽見議論紛紛。事實上,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公主要留下我。
公主遞了條毛巾給我。
我戒慎恐懼地擦拭身上的水漬。
公主像在衡量著該對我說些什麼,竟像是有些吞吞吐吐。
「你是皇后派來監視我的嗎?」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不是的,我根本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問什麼。
她突然向我走近,有些粗魯的撥開我濕漉漉的頭髮。
「你知道嗎?你這根本是在誘惑我…」
她冒失地在我的眉梢重重一吻,然後毛燥地退開,揮了揮手要我離開。
我在誘惑她?
我用力甩了甩頭,心裡有個地方卻變的透亮。
原來,她,對我有意。
之後的日子,我還是站的遠遠的,忍受著旁人的忽視。但我緊緊抓著那一點透亮,那一點透亮成了我活著的殘餘熱量,一燃一燃,像是復仇的火焰。
我不再覺得被排擠,反而感到這是讓她看不到我的一種懲罰方式。公主也是個普通人類,是她先拿我取樂,然後又拋棄了我。
這種精神勝利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
公主去探望了在病榻上纏綿多年的國王。
臘黄的皮膚、凹陷的眼眶,被封的密不透風的房間裡,有一股濃重的草藥味。
床上那名憔悴的老人,年輕而神采飛揚的公主,對比是如此的強烈,而看不出任何的相似之處。
老人強打起精神,坐起身和公主交談,因為站的位置遠,聽不清楚他們說了些什麼。
突然,老人竟看見了我,他要我過去。
「你是誰?」
「我是公主殿下的執事。」
「是哪個家族的?」
老人發黄的眼珠直盯著我,如鳥爪般的手指則緊緊圈著我的手腕。
在我剛進入城堡的幼年,是不是也有許多人這般考問著我?恍恍惚惚,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是已故的榆林莊園領主安倍男爵之女,我的母親則出身於白百合家族。他們都在一次獸人的作亂中身故了。」
老人乾癟的嘴唇彷彿在一開一闔著。
「白百合家族,那是跟皇室有關的家族啊…」
「我的母親是現今皇后的表姊。」
我躬身回答。在故作鎮定的背後卻開始冒著冷汗,是一種危機接近的預感。
老人重重的躺回床上,像已經失去了全身的力量。
我們都該知道的,命運…操縱著人類。
那天晚上,紅髮麥姬塞給我一捲羊皮紙。
她那僵直的面孔竟絞出了一絲笑容。
「你被調到國王的身邊…」
我捏著那捲羊皮紙,出現的反應是,發抖。
麥姬對我的反應一點也不感到驚訝。
她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國王是城堡裡你最懼怕的人了,是吧?」
我低著頭,今天一整天不自覺的緊咬牙關,讓牙齦有一種脹痛的感覺,鹹鹹的,出血了嗎?
「而且,他似乎已經察覺到你的身分了。」
「你知道我的身分?」我努力抬起了頭,舌尖流竄著血腥味。
「你是…皇后的私生女,沒錯吧?這世界上最該憎恨你的就是國王了。老實告訴你,總管和我都是皇后的人,你現在會在這裡,全是我們的安排。」
啊,消息來的太突然,我的思緒一團亂。
「我該怎麼辦?你們會救我嗎?」
我不抱期望地問著。
「其實你有辦法拯救自己的。公主…公主喜歡你,嗯?」
這女人毎句話都要加上個疑問句,煩不煩啊她,腫痛的牙齦讓我開始暴躁起來。
「只要你能抓住公主,你就有救了。」
就是這句話,這句話停放在我腦中,重複迴繞。
用舌尖在口中探索著,牙齦最末梢的牙肉高高的腫了起來,似乎還有裂開的跡象,一碰就疼。
羊皮紙被我隨意拋在房間的地面。
又是一紙命令!我好怕這樣的東西,它總是一次次將我推進深淵…
國王那被病魔侵蝕的軀體,還有封閉的空間裡飄蕩著的氣味。望著手腕上依舊清晰的爪痕,我被寒意侵襲,只能擁抱著自己的雙臂。
我甚至不敢想,到了國王身邊會有什麼樣的遭遇。
在土牢的暴風雨之夜,已經讓我了解到,這些人根本不把人命當一回事。
公主…是最後的那根浮木?
那不輕易展露的笑顏似乎還帶著未曾污染的純真。
她吻我時的眼神又回到我眼前,我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想抓住那個眼神。
我從床鋪上猛然起身。
已經是深夜了,通道間杳無人跡。
我無聲地走著,終於鼓起勇氣推開那扇門。
「你來做什麼?」公主驚訝地看著我。
我在她面前單膝跪下,將羊皮紙呈給了公主。
「請求你不要讓我被調到國王身邊。」
要是讓從前的我說出這樣哀求的言詞,會是多麼痛苦的事啊。現在的我卻感受不到那樣的痛苦…
公主將看過的羊皮紙擺在身旁,用一種新的目光注視我。
「爲什麼?」她在打量著我。
我用哀求的眼光回視她。在這麼多的日子裡,軟弱的一面終於勝出,我癱坐在地上,只是在心中複誦著:保護我,讓我依靠,我快撐不住了…
公主冷酷地挑了挑眉。
「我爲什麼要答應你的要求?」
「因為…」
我終究說不出任何字句。於是,我在月光下站了起來,挺起胸,用顫抖的手指解開了自己的鈕扣。
第一顆、第二顆…
一雙冰冷的手握住了我。
月光映照在我裸露的胸前。
她熱切地吻著我,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我輕吻她的髮際,任她在我胸前留下燙人的痕跡。
她沉穩地解開了我身上的衣著,卻在我對她做出相同的動作時,緊張地倒吸了一大口氣。
我緊緊抱住她的腰,將臉藏在她的肩窩。公主呀公主,就像是命中注定似的,從此刻起我們將如藤蔓般糾纏,你的命運、我的命運,開始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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