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尋蹟之行
尋蹟者站在密林中。
陽光在層層枝葉過濾之下,只剩殘餘的逐點光亮。
濃密的植物叢間瀰漫著似有若無的霧氣。一條淺淺的河躺在叢林間,水色是厚重的綠,不知道是否有在流動,或只是某場大雨留下的遺跡。
尋蹟者摸了摸行囊,確定醫藥箱還存在其中。想起自己在旅行前吞下的大量奎寧,壯了壯膽,思考起自己今後的走向。
這裡就是傳說中公主遇擒的所在了。接下來,要往前走,還是往後?
且跟著求援者走吧。
尋蹟者轉身向後。從這裡,得穿過叢林才能到達大法師居住的村莊。
將背包在背上一振,尋蹟者抖擻起精神。至少他已經知道,那名求援者面臨的是一場,艱難的旅程。
六、人性
下雨了。
我坐在角落的稻草團上,試圖仰望夜空。雨絲從頭頂上那架著鋼條的孔穴中飄了進來,落在我的臉頰上。
事實上,這是座在地面下的狹窄土牢,我抱著頭苦想:這兩個多月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有一句話,命運弄人。
在夜晚匆匆降臨的一紙命令,使我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只能像顆棋子般,被任意地抽離了身旁的一切。
我被任命為執事,而這項任命也爲我得到了南塔上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坐著,連替火爐生火的力氣都喪失殆盡。那一夜,我在冷冰冰的房間裡,做了個想不起來的惡夢。
或許,接下來的日子才是真正的惡夢。
在當一名真正的執事之前,必須經過三個月的訓練。
除了我之外,還有大約五名的男孩和女孩也同時得到了任命。而訓練我們的,是一名削瘦而陰沉的男人。他穿著灰色的長袍,總是以一種嚴厲的眼光看著我們這批即將進入城堡上層領域的執事學徒。
所謂的執事一職,未來將待在王室或貴族的身旁,負責他們的大小雜務。因此,忠誠是最重要的條件。
我不知道這種訓練方式是不是能培養得出忠誠。
那名削瘦的總管命令我們,在凌晨雞發出第一聲鳴叫之時,就得在塔樓的頂端集合。那時,通常天都還沒亮,霧濃的讓人幾乎看不清對面的人。
而我們就在開始變得黯淡的月亮之下聽著總管的激昂訓示,再一起喊口號。一遍遍的喊著:『我將誓死效忠王室。我將以主人的命令為自己的生命……』整齊劃一,宏亮而有力,就像在說服著自己。
喊完口號後開始做動作。有時候,我們得用單腳站立,然後保持這樣的姿勢直到那名男人滿意。有時候,是在冷得發抖的狀態下,以手貼著腿側的標準站姿站上好幾個小時。有時候則要重複的做著某項行禮動作,像可笑的傀儡。
頂樓的風是千萬把刀子。從第二天起,我手腳上凍傷的裂口就沒好過,在碰到水的時候更是椎心的痛。
在晨間訓練之後,等著我們的是繁重的清潔工作。多半的時間裡,我們得用雙膝跪在硬冷的石板上,用沾水的抹布擦地板。因此我不可能不碰水,而膝蓋在石板上久跪的結果,又是一種入骨的痛。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毎餐果腹的卻只是少量的燕麥粥和一片沒有塗上任何東西的白土司。
總管說,他是在鍛鍊我們鋼鐵般的心志,有了堅毅的心志,才能絕對的效忠。我卻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弱了。寒冷、飢餓、疲累,還有身體上越來越嚴重的創傷,讓我的心靈也跟著耗弱。
更糟的是,總管似乎對我特別不滿意。他挑剔我的動作,當著面侮辱我。有時還會讓眾人休息,而獨留我一個人繼續僵直的站著。而清潔工作分配給我的份量也總是特別多。
日子就像是一波波的浪潮,將往日的快樂在我心中留下的沃土,一點一滴的沖刷殆盡。
好像積水了?
我用腳試探性的踩踏地面,果然發出涾涾的水聲。我連忙站起身來,頭已經快頂到上方的鋼條。水似乎已經積到鞋面上了,土牢中無處可逃。
如果,雨一直下,我會怎麼樣?
那天早上,我們正收拾著一間看起來人跡罕至的陳列室。
一名女孩在我面前由蹲姿站了起來,突然,她的腳步不穩,竟往我身上撞了過來,我正擦拭著的花瓶被往旁一推,掉落地面,發出巨大的聲響。
總管循聲而來。
「是誰打破花瓶的?」嘶啞的聲音,像在洞穴中爬行的蛇。
那名女孩蒼白著臉,已經完全亂了方寸。
我看著她,因為禁止互相交談的緣故,我對她並沒有任何深切的了解。但是,她這時的表情並不需要了解也看的出來,她正極度的恐懼。
她比我還要小著兩歲吧,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我舉起了手。
而總管以一種”逮到你了”的眼光看著我。
因為犯錯的是我,所以處罰也不會是普通的處罰。
我竟然因為打破花瓶而坐了牢。
「轟!」雷聲使我又回到這暗無天日的世界。
唰!唰!唰!雨水像是在鞭打著大地。
我在地牢裡緊張地踱步。落在周遭地面上的雨水,似乎開始流進這低凹的地牢,積水的速度變的極快,瞬間由腰部、胸部,一直到了下頷,逼的我再也無法動彈。
眼睛看出去,是在微弱光線下白晃晃的水紋。整個身體被囚禁在水中的壓迫感,使人連呼吸都變的困難。持續打在地面的雨滴,是死神向我逼近的腳步。
我攀著頭上的鋼條使身體保持直立,而隔壁牢房開始傳出悽厲的尖叫聲。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爲什麼沒有人啊,放我出去…」
暗夜裡,小孩驚慌的哭泣聲,大人們的咒罵聲,還有牲口們不安的嘶嚷聲,再加上隔壁牢房歇斯底里的尖叫。所有聲音在暴風雨中凝成了沉重的一大塊,向我壓來。
如果可能的話,我多想就此被壓垮,跪在地上大聲痛哭。但是,卻只能逼迫自己站著。用發抖的聲音低低的說著:媽媽、媽媽…
媽媽,你爲什麼不來救我?爲什麼不來保護我?
獸人來襲的那天,媽媽把我綁上馬背,她是怎麼對我說的?
城堡裡有你的親生母親,她會照顧你、保護你。
可是,爲什麼?這麼多年了,我連那個女人的一面都沒見過,我總是一個人,一個人…
我一定是哭了…冰冷的臉頰有片刻變得暖和。
水在我的下巴停滯。終於不再下雨。
我泡在水裡站著,只要一打盹,就會被水嗆醒。始終沒有人到這裡來看看。
天亮了,頭頂的孔穴降下木梯。我沒有力氣爬上去,只好攀附著讓人把我拉上去。
那名有著蛇眼的男人站在外頭等我。
「一名執事需要的是:客觀理性、能幹而沒有私人情感,只以主人的要求為使命,你懂嗎?」
我勉力站著。
「你的訓練只會產生一群怯懦而只能盲目聽從命令的傀儡。」
男人露出了一抹詭異的笑容。
「你知道嗎?說不定其他人根本就只是陪襯,唯一的目的是你,這些都只針對你……」
他不再說下去,而我根本沒有力氣搞懂。
下過雨的天空格外的藍,花園裡的植物一片欣欣向榮。暴風雨只會讓大自然變的更美麗。
但是,我被撕裂了,整個人被撕成了碎片,再也恢復不了原來的樣子。
一種超乎正常而近於瘋狂的情感在我胸中澎湃,我不知道那叫什麼,它讓我無法平靜。
昏睡了一天之後,我又重新加入了訓練的課程。這次,我把自己變的像塊木頭,咬著牙撐了過去。
三個月結束的那天,我到了廚房,坐在長桌之後,像個痴呆老人一般,看著諾諾和廚娘忙東忙西。
恍惚中,彷彿聽到諾諾告訴我,真里在我離開後不久,就和文書師傅一起,跟隨使節團出訪外國去了,至少要一年才能回來。
這樣也好,我大概再也無法擁有平靜的生活了,我要保持胸中的這股氣,它可能會是我生存下去的一大憑藉。
那天夜晚,我收到了我的分發通知。我被分到公主身邊,我將是,公主的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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