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到這海港來了。
這是山崖上的一條小路。現在走在路上的,大多是和我一般的遊客。女士們戴著寬簷帽,男士們穿著白色的薄襯衫,孩子們則一律短衫短褲鴨舌帽。我從寬簷帽旁探出頭,看了看在天頂不斷發散的太陽。熱。
從路旁往下看,弧形的海岸,箍著一道白色沙灘,沙是純正的白沙,躺著黑色的漂流木。深藍的海翻著薄薄的一層浪,小小的漁船,零零星星。自從這自古以來的小漁港,暮然成了個觀光景點後,船隻在某種意義上,也成了種點綴品了吧?
山崖的裡側,也就是現在的我的左側。排列的,是一家家風格略異的餐館,異中有同,他們賣的都是本地自產的海鮮。
路的盡頭,斷在一處突出的岬角。岬角上站著一座白色的燈塔。我走了進去。
燈塔的下半部,早已開設成了展覽館,敘述著漁港的歷史。我走在兩旁掛著照片的過道中,突然,一系列的炭筆畫,吸引了我的目光。
看著旁邊的字牌介紹,這些炭筆畫竟已經是三百年前的古物了。上面畫的是座燈塔,正面側面外部內裡,炭筆的曲直,拉得簡略清晰。這些畫,是這座燈塔在三百年前,搭建之初的,設計圖。
在這些圖中,我知道了這座燈塔最初的光源是四十支羊油蠟燭。那位無名的設計者,一定是位聰明的智者,他使用了碗狀的金屬板,將光源集中,使燈塔的光可以照射到更遠的地方。現代的光學理論,竟在三百年前,被一名無名人士做了最好的實踐,這是平實而生活化的智慧。
我走著看著,到了最後一幅圖。這已經不是設計圖了,而像張素描的風景畫,該當是燈塔建造完成後,留下作為紀念的吧?
我是專程到這海港來的,卻沒想過能因此找到些什麼。這時,我卻驚訝了。
那幅最後的炭筆畫中,所描繪的燈塔外貌,在經過三百年來陸陸續續的修整過後,早已變得不盡相同。但我卻在畫的右下角,找到了類似落款的兩個手寫字母:S.A.
這兩個字母讓我不敢相信。
在抑不住激動的精神狀態下,我再次讀了字牌上的介紹。這次,我看的仔細。這座燈塔不是任何一任政府搭建的,而是起自民間的一次自發性的運動。由一家水手經常聚集的餐館的老闆發起,最終得到了港口居民的支持,他們用自己的心力,搭建了這座燈塔。守護著他們的父親,他們的丈夫,他們的孩子。
S.A.
回到旅館後,我瘋狂地翻找著行李中的紙稿。
原本被分成三份放置的紙稿,隨著閱讀的節奏,被我隨手疊置在了一起。終於,我找到了答案。
月亮已經升到了天頂,我寫下了今天的經歷。紙張被我順手擺在其餘紙稿的最上頭,用紙鎮壓好。接著,我滿足地爬上了旅館的單人床。
臨睡前,我模糊地想到,此地的美食之名流傳已久,會不會,也是在三百年前,由某個無名人士帶來的烹調法得到流傳後的結果呢?
罷了,入夢吧。月光流洩……
一、 尋蹟者言
玫瑰年鑑第兩百二十六頁
女皇威斯特瑞亞與大法師羅渥特的相遇。
在威斯特女皇的生平中記載著,當女皇還是位年輕公主時,曾經於一次狩獵行動中,被埋伏的獸人俘虜。當時的隨行的人員只有一位逃出,其餘全落入了獸人掌中。
那名逃出的隨行人員在鄉野間遇見了一位名不經傳的年輕人,後來,那名年輕人救出了公主,也使自己得到了被王室重用的機會。那名年輕人就是以後的大法師羅渥特。
尋蹟者言:這段紀錄可以寫成各種故事。
最直接而通俗的做法是,把這寫成大法師與女王之後數十年撲朔迷離的關係的起始點,或是年輕的大法師的愛情故事之一。
爲什麼不是女皇的愛情故事之一呢?尋蹟者所找出的答案之一是:因為所有的作者都愛慕著女皇,就如同當時的所有民眾。這或許也是爲什麼故事中總是大法師一廂情願的守護著女皇,而終其一生不得其願。
另一個答案是:沒有人了解威斯特女皇。
二、 歷史中的無名人士登場
(那天˙開始)
還是跟她交代一聲吧…?
輕輕推了推身旁的那人,俯身在她耳邊輕訴。
「公主,我先走了。」
還在睡吧?起身下床,迎面而來的冷空氣,讓身體接連打了好幾個冷顫。加快動作,穿上散落在床邊的衣著,急速凍僵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扣上襯衫的鈕扣,突然地,被另一雙柔軟的手掌握住,放下手臂,讓那雙手替自己扣上了鈕扣。
回身看去,裹著被單的少女睡眼惺忪,披散的長髮之下,露出了緻白的雙肩。
明明還沒醒吧,手指卻緊緊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現在…就要走了?」
「再晚一點,城堡裡就有人醒了。」
「是嗎?」
我知道她不喜歡這樣的理由,但還是試圖安撫她。
「嗯…睡吧,你這樣會著涼的。」
幫她把棉被密密蓋上,將手掌放在她的額頭上,往下闔上了那雙仍舊注視著自己的大眼睛。
踏出房門,氣溫又降了好幾度。走下城堡裡的石板階梯,身旁只有幾盞油燈,放出微弱的光芒。
從樓梯間的瞭望窗口看出去,清冷的月光,靜靜的灑落大地。
真的好安靜,平常總是人來人往,何嘗有這樣空曠的感覺,陳舊的石壁,被遺忘的壁畫,角落裝飾用的盔甲,隱隱發出青光,有些怕人啊。
一股冷風從迴旋而上的樓梯灌了進來,儘管拉緊了外套,還是冷的發抖,但是,隱隱約約的,身體還留著尚未退卻的觸感,不久之前,還像是那樣的發熱,現在卻已經是一個人站在冷風中。對於溫柔,竟是不能再多沉溺半分。
身為沒落的貴族之後,從小就被莫名的丟在這座被城堡裡,雖然已經在這生活了十二年,卻從來沒辦法覺得這裡就是自己的家。孤單,如影隨形。只是,從沒像這個清晨這般清晰。
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小心翼翼的打開門,生怕發出了一絲一毫的聲響。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
「安倍執事,昨晚又出勤務啦,又到早上才回來。」
我摸了摸頭,露出無奈的表情。
「沒辦法,公主突然吩咐了一些事……」
說完,兩個人忍不住相視而笑,這個室友啊,可是什麼事都知道的呢。
「抱歉啊,我又吵醒你了。」
「沒關係啦,反正我很容易入睡的,等等說不定就又睡著了。」
口裡跟室友說著話,邊脫去了外衣,正準備爬到上舖自己的床,下舖的室友卻探出了上半身。
「最近天氣這麼冷,睡冷被窩很難過的。喏,我看你就跟我擠一擠吧,反正天也快亮了。」
只見她挪了挪自己的位置,還拉了拉棉被,示意要我過去。
的確,這種天氣睡在冷被窩,是件痛苦的事情啊,我乖乖的過去躺了下來,這個被窩好溫暖啊,真好。
「真里,謝謝你。」
「嗯…」回答的聲音已經帶了濃厚的睡意。
閉上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有些難受。
「真里,借我抱一下好不好?」
「怎麼了,心裡空虛嗎?」
「有一點。」
「好吧,誰叫我是你的『舊情人』。」
「舊情人?」真是誇張的說法啊。
我搖了搖頭,從背後抱住了真里,小小的身軀,卻讓整顆心瞬間安定了下來。我重新閉上了眼睛,在黎明降臨之前,享受這僅剩的,屬於自己的時光……
「你是誰?」一名小女孩瞪著圓圓的眼睛,像是突然的蹦出在我面前。
我跟她眼睛瞪著眼睛。
我的身分是已故的榆林莊園領主之女,因為獸人作亂失去了雙親,被送進城堡裡。我的母親是皇后的表姐,因此,我可以算的上有著貴族血統。
這些身分的識別,為了應付大人的考查,我早已倒背如流,但是,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叫安倍。」我怯怯的說出了這個答案。
小女孩點了點頭,竟像是滿意了。
「我叫真里,裁縫師的女兒,不過正在當文書師傅的徒弟。」
「喔…我住在廚房。」
「嗯。」小女孩又點了點頭,一時之間,我們就像是真的完全了解了彼此,真的是這樣嗎?或許。
毎件事都有它簡單的一面。
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記憶的?漸漸的,越來越多人信誓旦旦的證明,人在母親懷胎時就擁有記憶。但是,對我而言,腦海中渾沌的記憶,突然變的澄明而能夠自我解釋,是從那名小女孩蹦到我面前開始的。
就在那名小女孩蹦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的眼睛像是瞬間張開,那天晚上,我突然看清了自己究竟是處在什麼樣的境況之中。
我是個身高還夠不到窗口的孩子,我看不見外面的景象,只看見油膩的板凳和地板。這是個雜亂的廚房,大塊的生肉和被掰開的麵包,散落在檯面上。一名胖大的女人,坐在角落的板凳上吸煙,整個空間煙霧瀰漫,直叫人難以呼吸。
在堆滿麵粉袋的小房間裡,有一個屬於我的小小舖位。
我躺在那用空麵粉袋舖成的床鋪上,擁著破的只剩個線網裝住棉絮的棉被。那時候的我對於操控記憶還不大熟練,我想不起來:我是怎麼被丟到這裡的?
隱約中,我似乎曾經在某座火爐前玩耍,有男人和女人在我身旁和煦的笑著。
我是被那胖大女人叫醒的。原來我睡著了。
白天裡,胖大的廚娘在看似毫無章法的廚房裡靈活的張羅著。我被指使著端著盤子,送到城裡各處士兵聚集的地方。當我終於可以留在廚房之時,就代表該開始洗碗盤。
我整天裡說不到一句話,沒有人陪我說話,漸漸的,開始有人叫我啞巴。
那天,我好不容易洗完了成堆的碗盤,蹲在角落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廚娘叼著煙,異常的盯著我看。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突然起了憐憫之心,還是只不過被自己吐出的煙嗆紅了眼眶。
她把手邊藤編的籃子向我丟了過來。
「去採蘑菇吧!河口的林子裡多的是蘑菇…」
接下來,她咕噥著教我該從哪個城門走出去,再接下來,她就只是吸著煙,不再說話。
我拾起籃子,像是得了特赦,就往門外奔。
我在士兵的眼下走出了城門,沒有人喝阻我,想來,根本沒有人會注意一個小孩的經過吧。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走出了城堡。
我沿著小徑走。
那是一條藍的耀眼的河,要是現在的我,真可以把它形容成寶石了,但當時的我只是好奇的看著河水中自己的影子。那條河岸邊全是潔淨的白沙,不怕弄髒,於是,我跪在河岸上撫著臉,有些陌生的看著自己的模樣。
「你多久沒洗臉啦,髒死了。」
是那個曾經蹦到我面前的小女孩。
我急急忙忙的起身,想避開她。
卻被她一把揪住。
「我幫你洗洗吧。」
我眼睜睜的看著她掏出口袋裡潔白的手帕,浸到河水裡。
然後,那條手帕被按到了我臉上,使勁的擦著。
我看著白色手帕上的污痕發呆,不知道為什麼,一股氣衝上來。我甩開那女孩的手跑了。
沒想到她一路追著。
我故意不理她,在河畔的雜樹林子裡尋找著蘑菇。
這片樹林真是蘑菇的寶庫,白的黃的紅的,一簇一簇的,只要有一截腐敗的樹幹,就可以在上面找到許許多多的蘑菇。
我專心一志的找著、採著。
突然,我發現了草叢裡有著一對晶晶亮亮的眼睛,我故意走過去撥了撥草。結果,一隻白色的兔子就跳了出來。
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色彩,這麼豐富的生命。
可是…
「這個不行唷。」
一直跟在我身旁的女孩突然挨了過來。
她拿起我籃子裡最大顏色最鮮豔的幾朵蘑菇,用力的摔到地上。
「你這是幹什麼?」我揮開她的手,生氣了。
「這個有毒的,吃了人會生病的。」女孩插著腰,一臉的不服氣。
「你怎麼知道?」
「我師傅說的,不會錯。」
「哼。」我沒辦法與她爭辯,只好再度走開。
過一會兒,女孩卻捧著好幾朵大大的蘑菇放進我的籃子裡。
「你也是來採蘑菇啊?」
我低著頭,像是在跟地面講話,而不是在跟她說話。
女孩搖了搖頭。
「我是看到你溜出城門,很好奇才跟來的。」
「你都不用做事嗎?」
這次,我是看著一株樹幹說話。
「我師傅喝醉了,我是偷溜出來的。」
「喔…」我盯著一朵小白花。
「說話的時候不看著人家是不禮貌的喔。」
「對不起…」
我努力轉過頭看著女孩,臉卻不知道為什麼熱了起來。
從那天起,在下午的空閒時間到河口採蘑菇成了我的例行公務。雖然又多了件要做的事,但我絲毫不以為苦。
不知道城裡的文書師傅是不是真的每天都會喝醉,真里倒是開始自己提著籃子,每天都來找我。
「你為什麼老是跟著我呀?」我已經敢看著別人的臉說話,但還是不懂她每天出現的理由。
「我好奇啊。你不知道自己是個很奇怪的人嗎?」她就這樣回答,理直氣壯。
真里總是在唱歌,樹林裡充滿她的歌聲。她會自己編歌詞,常常偷偷的在歌詞裡嘲笑我。她喜歡叫我:笨蛋小夏。
真里在文書師傅門下學了不少字,她聰明學起來很快,但也忘得有些快。常常,幾天前她還在河畔的沙上面,用樹枝劃著字教我,幾天後就換我告訴她這是什麼字。
河口,也就是河流進大海的地方。
樹林外,是白色的沙灘,和藍色大海。
真里教會我在有淺淺海水淹過的沙灘裡尋找蛤蜊。
只要把褲管捲高,站在海水裡,用腳趾在沙裡摸索,有硬硬的東西就彎下腰拾起,常常就是一只蛤蜊了。
但是,有時候拾起的卻是一只小石子,這時候,真里就會用誇張的笑聲嘲笑我,然後唱起笨蛋小夏之歌,惹得我忍不住向她潑水,阻止她再繼續唱下去。
真里、真里
總是真里…
我和真里就像兩隻勤奮的工蜂,毎天毎天,持續地帶回了蘑菇。
廚房外的廣場上,等待曬乾的蘑菇,由兩小堆變成了兩大堆,就像在互相比賽一般的成長。
晚上,涼涼的晚風帶來蘑菇的清香,伴著我入眠。
某天,在海灘看著夕陽落下時,真里問了我一個問題。
「小夏,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媽媽說短頭髮的是男生,長頭髮的是女生。」
現在或許會覺得這是個好笑的問題,但是,對一個孩子而言,男生女生真的就只是頭髮長度的差別。有很多事,是在不知不覺間學會的,但絕不是一開始就能懂得。
我當然告訴了真里我是個女孩子。但是我也一直留著一頭短髮。
就像我說的,有些事情是在不知不覺間學會的。我學會了打扮的像個小男孩,來保護自己。
我穿著油膩的長褲,戴帽子遮住臉,住在廚房的儲藏室裡。我盡量使別人不要注意到我。我在爭取時間長大。
我一直有著一種危機感。
(那天˙晨鐘)
晨鐘響了。
我和真里一齊從床鋪上爬了起來。
我們背對著彼此換衣服。
我換上新的白襯衫,打上領結,穿上黑色的有著口袋的背心。
走出房門,迎向寒冷的清晨。
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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