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覺得公寓裡的樓梯是一條私密通道，蜿蜒地穿透了大樓的內部。
當我低著頭一步一步緩慢登高之際，常常被兩扇漆紅的鐵門嚇著，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正站在某戶不認識的人家門口，頓時小心了起來，刻意放輕腳步就怕打擾了他人的空間。
有些昏暗的樓梯間裡棲著一個女孩，染成金色的長髮散落，遮住了大半張臉，紅色細肩帶的上衣，在這樣一個秋夜裡顯得太過單薄，卻露出了她美好的肩形和白皙的皮膚。
藍黑色牛仔褲在大腿處畫出一道裂縫，靠坐在牆邊的少女正反覆玩弄著鞋帶，解了又結，重複而無意義的動作裡卻叫人無法不去讚賞那雙手指的靈巧。
但這些都不能引起我的注意，只除了那形狀良好的下巴，小小巧巧的，卻以一種俐落的角度完成了整張臉的雕塑。我突然想起了J，從前他總是稱讚我有個美麗的下巴。
現在，眼前的這完美的稜角頂端凝結著一顆顆紅色的淚珠，在昏暗不明的燈光下，竟像是鑲了紅寶石一般，令我不解。
我從口袋裡掏出了鑰匙，轉開門鎖。許是鑰匙串的響聲吸引了少女，她抬起了頭用著一種期待已久的語調，拖長了尾音說：「老姊姊，妳終於回來啦！」見我不回話，乾脆站起身像個小女孩般膩在我身上，尾隨我進了屋。
扭亮了屋裡的燈，我這才看清那紅寶石的來源，少女的左臉上竟斜著一道傷口，怵目的紅色在臉頰上淌成了一道渠，直至下巴才凝結成血珠，要滴不滴。
我嘆了口氣，這樣的一個傷口是免不了要留下疤的呀！
但女孩顯然並不在乎，她逕自走進了浴室，從裡面傳來了簌簌的水聲。
少女其實是我夜補校裡的學生，只是她從不稱呼我老師，而是親暱的叫我「老姊姊」。
少女的母親一直都不是個好女人，身邊的男人換了又換，整天忙著討男人歡心，根本就沒空管她，只讓她有了一個悲慘的童年和身上那些年代久遠的傷疤。
於是她在國中的時候就翹家投靠幫派去了，可是在混了幾年之後，少女又奇蹟似的回到學校，重拾書本上起課，只是她和那群幫派朋友的關係顯然是斷不了，一個月裡總免不了掛個彩，而每次只要一受了傷，她就會變得無處可去，只好來投靠我。
水聲停止，女孩穿著我的衣服走了出來。血污的左臉已經洗乾淨，可以清楚地看見那是個長約五公分的傷口，正大咧咧的張著。
我拿了藥箱，而女孩則溫順的躺下，將臉頰輕輕的靠在我的大腿上，左臉朝上，溫順的模樣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給媽媽掏耳朵的情景。
這傷口可不淺啊！我不禁還是有些擔心「真的不用去醫院嗎？」女孩搖了搖頭，今天她好像特別少話，不知道是因為傷口正在痛，還是造成傷口的那個原因。
我輕輕的在傷口灑上消炎粉，再用膠帶把紗布黏上，熟練地完成了包紮的工作。之後，女孩很快的爬上了我的床，大概是真的累了，不多時便沉沉的睡去，還為我留了另一半的空位。
少女有一種貓的特質，當她不需要你的時候就遠走高飛，找也找不到，當她需要你的時候，她就退化成無助的小女孩，讓人捨不得放不下。無論如何今天晚上作為一個善良的老姊姊，我必須注意她的翻身，避免又壓到了傷口。
我將藥品紗布收拾好，把藥箱送回原位。就在此刻我想起了J，一股青草泥土混合大量汗水的氣味向我迎面襲來。
大學時的J違反了他斯文的外表，竟選擇了橄欖球作為自己的運動，因此每當他練習完來找我時，總是攜帶了這種特殊的氣味。但更令我在意的是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常常被忽略在一旁，正等著我為它們上藥。就是因為如此吧，我練就了包紮傷口的技巧，但現在除了少女之外我是治不好任何人的了，包括受了傷的自己。
相親的地點在餐廳。自從我堂堂邁進二十九歲之後，這已經是第五次了，對此我一向是採取一種隨遇而安的態度，一貫的盛裝打扮，然後準時出席，交談應對皆以禮貌為原則。我想我是不願讓我的老父母再為我擔心了。但或許是我始終不夠專注的緣故，過去那四次相親最終都失去了發展的可能。
相親的對象是一名網路公司的年輕主管。在這頓飯進行不多時，連主菜都還沒上之前，我便發現他真是個極度健談的男人，對於自己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展望侃侃而談，我想或許不用一頓飯的時間我就可以了解這男人的一生了吧。
雖然，他的多語顯得有些嘮叨，但是這樣的坦率卻讓人羨慕，如果一個人的一生中都沒有不能說的事，那他一定是幸福的，因為這代表他身上沒有見不得人的傷疤，不像我……
我開始注視眼前的男人，發現他喜歡一邊說話一邊用指節輕敲桌面，這對我而言是個再熟悉不過的動作了，另外或許是因為在工作上汲取了足夠的成就感，這位年輕的主管身上有著一種無可取代的自信，但是這種自信一旦太過於強烈很容易變成自負，就像他看著我的眼光，混合自信和自負，我嗅到一股危險的訊號。
接下來他好像是說了某件童年趣事吧，我微微的笑著，而坐在我對面的男人則爽朗的笑了，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到目眩了起來，眼前所見變成了J的臉。
是的，這是J的笑臉。
我還記得那一天在機場，J即將出國攻讀博士學位，我則是去送行。大廳裡我的眼淚一滴滴掉到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J一邊安慰我，一邊對著同樣來送行的親友意氣風發的笑了，J的笑容綜合自信和自負，又有著討人喜歡的爽朗和親切，他彷彿正在告訴這些為他擔心的人們：請放心，他會過得很好的。最後J一面用力揮著手一面走進了海關，他飛向他夢想的青空，而他的背影則變成我心中最難以磨滅的印記。
想到J讓我的那道傷疤又在隱隱作痛，於是在笑聲中我竟飽含著淚水，只好狼狽的逃到化妝室。
在洗手台的鏡子前，我試著冷卻那發紅的眼眶，反覆地補妝，整理衣領袖口衣襟，希望一切都能回復正常。
終於，事情彷彿回到軌道之上。望著鏡中的自己，頭髮已經整齊的收成髻，妝也毫無瑕疵，咖啡色的套裝服貼地穿在身上，O.K.沒問題了，出去吧！
就在轉身的瞬間，我看見我的左手腕，上面掛著的是一只藍色的潛水錶，圓形巨大的錶面和寬寬的錶帶，運動型的款式和我全身的裝扮明顯的不搭調，成了一種荒謬的突兀，也讓我原先準備好的心情頓時洩了氣。
可是，我知道自己是不會把它拿下來的，從三年多前掛上它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曾摘下來過了。
不論是上課吃飯洗澡睡覺，這只手錶始終待在我的手腕上。幸好，它是那種標榜防水抗壓、透氣的錶型，從來沒有過被水浸壞，或是被我壓壞的紀錄，也不會對我的皮膚造成任何負擔，於是我終年戴著它，而它也持續規律地走著，除了表面多了幾道刮痕之外，一切如新，就和我剛買下它送給J的時候是一樣的，也和三年前它又被送回我身邊的時候是一樣的。
一個像J的男人打亂了我的心情，我考量著知道，至少在今天結束之前是無法平靜的了，所以我向這次的相親告辭了。我向他說明，因為晚上我還要去教課的緣故，我必須先回去準備，所以只好先離開了。
走出餐廳我正準備大步向前，沒想到男人竟追了出來。
「我可以打電話給妳吧？」他說。
我回頭望了他一眼然後離開，這次就換你看我的背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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