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夜晚校園裡的冷清,補校的教室裡喜氣洋洋。
我班上的學生今天結婚了,正在分送喜餅。那位新娘,也就是我的學生,正挽著新郎的手走向我,一起把一盒圓形的傳統喜餅送給我。
我看著眼前這對新人,十六歲的小新娘配上十八歲的新郎,是奉子成婚,在小新娘的肚子裡已經孕育著一個小生命,幾個月後就會呱呱墜地,而那個小嬰孩所選擇的父母顯然是過於年輕了,我直望著他們,有些話想說,於是只好把視線移開。
我不想參與別人的人生,我那結了硬痂的心已失去了關心他人的能力,而這就是我當初選擇了補校的原因,我想補校裡的學生都是真正嘗過人生的吧!我只要提供知識就夠了。
最後我的目光停在手上捧著的那盒喜餅,大紅的紙盒上有個大大的囍字,上面還燙了一行金字「百年好合」,我看著看著抬頭對他們說:「百年好合。」
其實我和J也擁有過屬於我們的喜餅,不是結婚是訂婚。
在J出國之前我們曾經訂過婚,因為他說這樣他在國外想我的時候,可以和別人講說他思念的是他的未婚妻,而未婚妻是個浪漫的稱謂。
於是我們便一起去挑了我們的喜餅,當時的J堅持要記憶中那種圓圓胖胖,很厚實的大餅,於是在懷舊的情懷驅使之下,我和J一起在城市中探險,最後終於在小巷裡找到了一家掛著百年老店招牌的餅店,擁有了像是我現在手裡捧著的圓圓的喜餅。
回到家的時候,少女正穿著我的睡衣,歪在沙發上看電視。
「還痛嗎?」
酷少女不說話,只是把我帶回來的喜餅切開,雙手捧著吃了起來。
「也不想回家?」
「別開玩笑了!要我以這種樣子出去見人?丟臉死了。」顯然酷少女對自己臉上腫著一大塊紗布的模樣並不滿意。
我將臉上的妝仔細卸去。其實我對於少女有沒有家一事,一直抱持著懷疑的態度,除了她母親所在的地方外,她曾經對我說過:她和一個叫做小梅的女孩住在一起。
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裡,她還自己親手做了窗簾,「是黃色有草莓圖案的喔!」少女笑著對我說。
換了套衣服我重新回到沙發上陪少女看電視。
酷少女在這時又變成了依賴的小女孩,緊抱著我的左手臂,將臉靠在我的肩頭。
我把喜餅的來源說了出來,然後側著頭觀察。
只見女孩若有所思了一會兒,輕輕的說:「我媽也是在十六歲的那年生下我的。」
記得在我第一次走進補校上課的時候,少女是第一個主動向我打招呼的人,她坐在我面前的第一個位子,上課時直盯著我笑,下課後也總是纏著我東拉西扯的聊天,她曾對我細數她的朋友、她的生活,卻不曾提起她的過去、她的童年和她的母親。
女孩第一次到我家養傷的時候,手臂上被拉了道長長的口子,從傷口流出來的血滴得我心慌。
一度我考量著要送他到醫院去,但蜷曲在角落的女孩卻硬是不肯,讓我只得收容了她。
但這樣的事對一向過著平淡生活的我衝擊畢竟大,第二天我上街買東西的時候,只要一想到有個受了傷的人藏在家裡,就會開始心跳不已,彷彿正身處戲劇中的驚險情節。
但這種不尋常狀態消逝得很快,待我買完東西回到家時,女孩已經離去,只留下空了的被窩隆起如人形,像還餘有溫度。
我想是夢吧,但特例成了循環,少女以她自己的方式滲入了我的生活,不著痕跡。
後來我開始了解,這個從小便只能自生自滅的女孩,就像隻野生動物,在她週遭的是一片危險的荒原,她必須懂得保護自己,因此受了傷的野獸是絕不會暴露出自己的脆弱的,只會找一個安全的洞穴把自己藏起來,等待傷勢痊癒。那麼她會到我這裡養傷,是不是代表在她心裡我是安全的?為什麼?我不了解。
雖然隱藏傷口卻不隱藏傷疤。
依照少女受傷頻率之頻繁,她應當會因為全身都帶著明顯的疤痕而變得醜陋,但事實卻非如此。
她手臂上的那個傷口已經退化到幾乎看不見,而背上和靠近腳踝的那兩個傷口,當時因為實在過深,是我帶著她到醫院去縫的,如今那微微凸起的漂亮疤痕竟成了裝飾品,妝點著光滑的肌膚。可以說少女是以自身優異的體質,使自己成為了一個不怕結疤的人,所以她盡可以穿著自己喜歡的細肩帶、短裙、短褲,而不需有任何的遮掩。
有時我會想,或許就是這種不遮不掩的態度才使得女孩的疤看來那麼健康。少女是不會讓已經愈合的傷口繼續躲在紗布裡的,她會將才剛結成的痂暴露於空氣中,接受風的吹拂和日光的曝曬,或是眾人目光的注視,然後那疤就會自然地和她的皮膚融合,再不會留下任何突兀的感覺。
「該睡了吧?」我發現趴在我肩上的女孩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點了點頭,女孩很快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動作敏捷的跳上了這屋子裡唯一的一張床,還替我留了左側的一半。
我鑽進被窩,和女孩背靠著背睡下,不久從背脊傳來了一股暖意,讓我突然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
同樣是和女孩背靠著背睡眠的夜晚,我問過一個問題「妳為什麼願意接近我呢?」
女孩很快回答了「因為妳的手錶。」
「為什麼?」
「因為它根本就和妳的穿著不搭,妳卻那麼寶貝它,所以那一定不是妳自己的錶,而一個會整天戴著別人的錶的人絕不會是個平凡人,更何況妳看著那隻錶的眼神總是那麼的悲傷。」
我將棉被往上拉了拉,沉沉的說:「如果我說在這只手錶下的是一個治不好的傷口呢?」
女孩仍是不加思索「我也是個有傷口的人呀,如果可以彼此互舔傷口的話,不是也很好嗎?」
可是當時的我並沒有準備好要揭穿回憶,因此那真正的傷口始終不曾被坦白,就算到了現在仍是如此。
晚上,我作了一個夢。夢裡的世界像極黑白片,天是灰的,人是灰的,街道旁擠滿了一排的建築也是灰的,只剩敞開的窗戶飄飛的窗簾還有顏色,是黃色的,整條街的兩旁都飄著黃色的窗簾,從頭至尾,直到盡頭。
我在街上急急地走著,我在尋找一個臉上帶著疤的女孩,但是身邊的每一個人看起來竟是一模一樣,我怎麼也找不著。
後來,我走進了一個漆黑的山洞,裡頭一點光也沒有,卻可以清楚地看見我自己,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上也有著一道傷疤,卻記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裡,只好拚命的在身上尋找,找著找著,就快找到了吧,我卻心驚了起來,我不願也不敢見到那道疤啊!但我卻很清楚在我身上應該是有著一道疤的,到底要不要再找下去呢?
轟的一聲山洞突然崩塌,一塊塊的大石紛紛掉落,大量的光湧入刺傷了我,我痛苦的睜不開眼睛,久久,奮力一搏,乾黏的眼皮終於開了一條縫,我發現我醒了。收拾散落的意識,窗外竟是金光萬丈,已近中午了吧。女孩已經離去,留下空蕩蕩的半片床,背脊突然有了一陣寒意,不是因為氣溫的緣故。
在餐桌上找到女孩遺留的紗布,她又帶著她的疤去曬太陽了。有點掛念女孩和夢中的情景,但我還是盡量振作起精神,今天約好了中午要到父母家去吃中飯,說是要為我慶祝生日,我必須趕緊整頓一番,讓我的家人看到我精神飽滿的模樣,他們才會相信這陣子我過得很好。
家庭裡的聚會就算只是簡單的一頓飯也會讓人感到溫馨不已。今天大哥和大嫂還特地帶了小姪子一起回來,一家人熱熱鬧鬧的替我過了生日,兩位老父母則是免不了苦口婆心,生日過了之後我就三十歲了,三十歲的人不能再任性度日,該替自己的人生負責了。
奇怪的是上次和我相親的林先生竟也出現了,聽說是哥哥的朋友。
下午四點,告別熱鬧的家庭聚會,我準備開始一個人的遊蕩。這幾年來我和家人已經養成了默契,他們在中午為我慶生,把晚上的時間留給我,因為J就是在這個夜晚離開我的,我選擇在這個時候靜靜地想他,就像在哀悼著過去的時光。
但那位林先生卻追了出來。
「我送妳回去吧?」他說。
「我並不想回家啊!」我搖了搖頭。
「那讓我陪你吧?」
很唐突的請求,但我並沒有果斷的拒絕,只是向前行。
陽光漸漸消失,街上的燈開始亮了起來,我走在微黑的街道,發現自己正在接近從前J住的地方。熟悉的街道由記憶中延伸,我又看到了街角的那家饅頭店,門口的招牌仍舊寫著「饅頭2元 包子5元」
我停下腳步,這才發現原來男人一直跟在我身後,真難得今天他一句話都沒講。
「買個饅頭來吃吧?現在這個時候應該剛出籠,我以前常吃喔。」我提議。
咬著熱熱的饅頭,好像回到了從前和J並肩的時光,我望著對面的大樓,向上數到第四個窗口,發現了黃色的窗簾,不是以前的藍色。因為,J已經不在了。
「那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住的地方。」我為身邊的男人指出了那個窗口。
「那現在呢?」男人問。
「三年前的今天,他在美國出了車禍,死了。」我說。
「對不起。」語氣有些歉疚。
我背對著男人,讓眼淚靜靜滑落,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
道別的時候突然發現林先生真的很像J,不但是外表,而且一樣的有耐心。只除了一點不同,他喜歡看著我的背影離去。
回到家後我的腦海裡仍模糊的比較著兩人,直到一通電話叫醒了我,電話裡的女聲告訴我:少女出事了,被人砍成重傷,已經送到了醫院急救。
頓時,我像站在一個毫無掩蔽物的平原上,雷在我的頭頂炸開,一時天昏地暗。
在趕到醫院的路上,回憶不斷的翻騰,整個人像困在洗衣機裡,攪拌再攪拌。我不斷地問自己「難道故事又將重演了嗎?會有怎樣的事實在等著我呢?」
直到我終於踏進了病房,直到我終於看見了女孩的臉,我終於放心了。
在少女的床邊站著一位中年女人,那女人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向我走了過來。
「妳就是老師嗎?我是她的母親,謝謝你來看她。」
我詳端這位自稱是少女母親的女人,只見她從頭到腳身上的每一個部位莫不是經過了細心的雕飾。
刻出來的眉毛,塗抹均勻的指甲油配上細跟涼鞋,這一身看似時髦的裝扮不僅和素淨的病房格格不入,更可怕的是從中透出了一種矯柔的氣質,勾起了我潛意識裡對她的壞印象。奇怪的是,她怎麼會在這裡?
「可不可以請問一下是發生了什麼事?」我盡量保持禮貌的態度。
「唉!今天我女兒難得來找我,我們便聊了一些事,沒想到突然有個男人衝了進來,砍了我女兒好幾刀,都怪我沒管教好,讓她惹了這樣的是非,可憐了我的女兒啊!」說著說著那女人幾乎是要哭了。
我看著躺在床上睡熟了的女孩,被紗布纏繞的傷口集中在正面,如果有人要砍她,為什麼不躲不逃呢?更何況我所認識的女孩頂多是些小爭執,從不曾和人有過大怨的。接著我想起了關於她母親的情史,在一個換過一個的男人中糾纏的是如何複雜的情慾啊,在這樣的關係中難道不會有恨嗎?一定會有人不甘心吧?
「那個男人本來是要砍妳的吧?是妳女兒替妳擋了下來。」我猜。
少女的母親大概沒料到我會知道她的底細,頓時顯得很難堪。
而我卻不客氣了「可不可以請妳先出去,我想單獨留下。」
少女的母親不再說些什麼,默默的走出病房。在這一刻我突然為少女感到一種深沉的悲哀,她的母親始終沒有成為一位母親,所帶給子女的只有災難而沒有幸福。
我在少女的身旁坐下,女孩睜開了雙眼,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有沒有聽到我和她母親的對話。
「老姊姊,對不起。」少女輕輕的說。
我摸了摸她的頭,發現自己的手是冰的。
「妳真的很勇敢。」
少女瞪大了眼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其實我想表達的是:妳真的很勇敢,竟然有勇氣面對妳的母親,那不是妳最難堪的一道疤嗎?
穿著白色病服的少女靜靜的平躺在天藍色的病床上,失去了血色的皮膚顯得過分蒼白,卻發出了一種獨特的光,讓我想到:天使。
從前,有人質問我什麼時候才能不再悲傷,我回答他:如果世界上有著一個和我一樣悲傷、一樣痛苦、一樣脆弱的人類,但他卻可以驕傲的俯視著自己的傷口,那我一定也可以做得到。
慢慢的,我在少女的面前脫下了手錶,在我的左手腕上是一條鮮紅的疤,和周圍蒼白的皮膚相映,顯得十分恐怖,就像一條大蜈蚣緊緊的抓附在上面,那醜陋的姿態竟和我三年前戴上這隻手錶的時候一模一樣,連一點恢復的跡象都沒有,好似永遠也好不了。
直盯著那道疤,我必須坦然面對。
其實J的車禍不是意外,是自殺,他灌下了過量的酒後衝向了快車道,而他喝酒的原因是因為我。
我發現他用假造的成績申請學校,所以逼他自首,卻把他逼上了絕路。我恨我自己明明了解他的自負,卻如此嚴厲的待他。於是,在消息傳回來的那個晚上,我偷偷的自殺了,割腕自殺。
但終究被救了回來,之後,我不再自殺,只是在傷口上圈上了J所留下的錶,銬住了自己,因為,我是有罪的,我害死了J。
現在,我把解下的手錶放在少女床頭,或許就把這隻錶送給她吧,我想我應該讓我的疤多曬曬太陽,這樣可能可以好得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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