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已经不再去医院。锦锦在小本子上写：不需要担心我，我自己可以应付的。小霏温柔的笑，扶着她的肩膀说，来，乖，把这些药吃了。
小霏手心里的药，一粒粒光亮圆滑。锦锦难以抑止从胃里涌出来的那种恶心，夹杂着莫名的恐惧，化成冷汗湿了一额。
小霏拿毛巾为她擦汗，她的四肢冰冷僵硬。小霏无声微笑，笑容却只停留在唇角，而眼神，依然是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颦烟的面孔出现了，苍白的，充满怨愤与不甘，空然绽放一朵幽幽的微笑，森森白牙闪耀着寒光，然后逐渐扭曲，再扭曲，狰狞如兽，直直地，向她猛压过来。
锦锦歇斯底里的尖叫，却只是无声。她用双手无助的抱着头，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却感到一双冰冷的手，死死缠上了她的肩。
她奋力挣扎，像一条垂死的鱼，耳边却是小霏的声音：锦锦，你醒醒，听见了吗，求你快点醒过来。
原来只是又一次突然的昏厥。锦锦张开眼，小霏的面孔赫然在眼前放大，她一掌打向她，惊恐的把头埋进被子里，抱住自己瑟瑟发抖。她回想那双冰冷的手臂，是颦烟，是颦烟来要她偿还了。
或者是小霏，无数次醒来以后，锦锦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对着天花板狂乱的想。小霏就躺在她身边，她却小心翼翼的缩紧四肢，生怕肌肤的碰触。尽管她是如此渴望亲近小霏，就像从前的很多个夜晚在梦中所想象的一样，然而她根本做不到，她知道，她从身体的信号感觉得到，一具背叛过她的身体，正在密谋着，如何将她悄无声息的杀死。
她的手缓缓向枕头底下，在那里，藏着一把精巧锋利的藏刀。那是小霏第一次来她大学看她时，送给她的。那时候她说，锦锦，平时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那把刀，确实是锦锦的定心丸，比任何药都来得有效。锦锦无数次抽出它，擦亮，磨利，又小心翼翼塞回枕头下面。当她感到恐惧，当颦烟的鬼魂来袭，她握着它，就有了抵抗的力量，而当她在深夜凝视着小霏的睡颜，也有了安心入眠的力量。
然而她知道，小霏一定是清楚这一切的，这样费尽心思照顾她，只是在等待时机。警惕着黑暗中的一切，甚至小霏只是翻个身，微微梦呓两句，她也会立刻全身寒毛竖起，做好准备搏命一击。
是反击小霏吗？她不知道。如果她早知道颦烟给她的惩罚是这样，那么，在海里的那一刻，她宁愿沉底的是她自己，她宁愿，一切都只是噩梦，天明醒来，什么都还未曾发生。
7
一年前的夏天，小霏和颦烟在一起。颦烟给锦锦发来短信，说，她打算与小霏出国，走前想一起再郊次游，想再见锦锦一面，不知道她是否愿意。
在当年学校外常去的小酒吧里颦烟与锦锦见面，她恳请锦锦原谅，说与小霏那荒谬的一夜，只是酒精作崇。而她，不过因为太爱小霏。她说，没人还会用这种恶俗的情节，可是你知道，小霏从没与任何女孩儿发生过关系，别说是不是第一次，就算背叛这种事情，她自己都不可原谅自己。
颦烟坐在锦锦对面啜泣，说，我请求你的原谅。你不知道，这两年多以来，我没有一夜能睡得踏实，就算小霏在我身边，我一想到你的怨恨，就羞愧自责，彻夜难眠。
请你祝福我吧。这句话颦烟说得好真切。锦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微笑安慰颦烟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但是，她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并不是这样，她恨，比当初更恨，恨不能将对面这个女人茹毛饮血，以安慰因她的无耻所带来的伤痛和羞辱感。而这恨却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单纯真挚。以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吧，我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颦如此欣喜的接受了祝福。她说，周末我们和朋友们去海边，锦锦，请你也来好吗。锦锦点点头。
她知道，她注定是一个永世都要受到黥刑的罪人了。
8
那是一片自由海，没有多余的人声，也没有远处的防鲨网。白色月光照着宁静的海域，巨大的礁石耸立在岸边，锦锦从粉饭里抠出那枚图钉，深深扎进颦烟的游泳圈里。
颦烟就这样套着那个被戳破了小洞的游泳圈，毫无察觉地越游越远。游泳圈的破口处，黏着一块温软黏腻的口香糖，海水会使它慢慢变冷变硬，变得没有任何黏附性。只要有海浪，不多久口香糖便会松落，沉入海中，不留下任何痕迹。
锦锦站在浅水域，白色月光下，她看着颦烟的头在海浪中一起一伏，她发出畅快的尖叫，而颦烟那些惊惶失措的朋友们都认为，她是因为恐慌，或者某种无法按捺的悲伤和绝望。
颦烟死在那片海水里，不管子均多努力，距离抓住她仍有有一臂之遥。那天晚上，风良不算大，却有偶尔的一个浪头将那只已经瘪掉的游泳圈打得不见踪影。颦烟的尸体被打捞上来，静静的躺在沙滩上，凉白的月光照着她，雪白的胴体如一尾白鱼，带着海水的潮湿与腥咸。
锦锦就跪在她身边，她的手指在某个瞬间不小心碰触到了颦烟的身体，如白鱼一样的身体那么凉，泛着淡淡的乌青，那凉意和乌青就像是有生命力，霎时窜流至锦锦的周身。
那一刻，锦锦想到紫槿盛开的大学时光，她与颦烟手牵手，一起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颦烟为她打来饭菜，颦烟为她涂上洗颜泥，颦烟唱歌给她听，颦烟骑着车，为了她晒得满身燎泡，双肩大片大片的脱皮。
是颦烟，与她朝夕相处的颦烟，与她彻夜长谈的颦烟，与她相拥而眠的颦烟，与她胜似姐妹的颦烟。
而那一刻的颦烟，却只是冰冷的颦烟，永远的颦烟。
她跪在她身边，再也不敢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曾是那样相依，她们是天生的姐妹花，她们可以一直这样牵着手，走到老，走到死。
她感到了嗓子的剧烈疼痛，想要流泪痛哭，可是那眼泪却怎么都流不出来，直到她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音在最高点，如气泡一样，升腾，破掉。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锦锦知道，是颦烟不肯让她哭出声来，她不需要一个凶手的哀悼。
9
然而小霏，小霏一定知道。她了解她。尽管颦烟的溺水事件最后是以游泳意外丧生而终结，但锦锦知道，小霏看透了她所做的一切。
她失去了声音，患上了莫名其妙的病症，总是无力和突然昏厥。医生说，她是受到了过大的刺激，建议她换个新环境，不要再想起过去的事。
小霏带着她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或许是因为共同的悲伤需要对方抚慰，他们很自然的复合了，小霏对她，就像当初一样。然而锦锦知道，事实绝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就好像是每个夜晚她从噩梦中惊醒，便总是会看见，小霏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正默默的注视着她。
她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之中，对颦烟的恐惧，对小霏的恐惧。她吃小霏递过来的药丸，便总以为，那里面混杂了毒药；她喝小霏调好的牛奶，咽进去，转眼就要吐出来；她听小霏说话，句句暗藏玄机；在深夜入睡以后，她的手里紧紧握着那把藏刀，她疑心小霏会伸出冰冷的双手，将她纤细的脖子掐断。
她肯定，小霏只是在等待时机，一个既不显山露水，又能做得干净利落的时机。就她像她对待颦烟一样，她知道，小霏对她已经没有了爱，她有的，只是一颗为颦烟复仇的心。
是谁说过，尘世间的爱，任其多深，也会败给时间和死亡。事实上，她已经无法确定，小霏对她和颦烟，到底爱谁更多，爱谁更浓，但她知道，纵然她曾是小霏心头的一粒朱砂，却终因为颦烟的死，要化成那令她憎入骨髓里的残墙血痕。
她束了自己，立在高高的刑台上。大风猛烈的刮过，头顶是一轮永不消逝的白月光。她的心，在服刑与反抗两端拉锯，一边恐惧着，却又一边等待着，小霏那双冰冷的手。
10
她永远不知道，小霏心里的恐惧和悔恨，更甚于她多少。
那片静寂无声的海水，曾见证了小霏所有的挣扎和罪恶。她看到颦烟的手在深蓝的海水里无助的挥舞，企图抓住任何足以令她生还的事物。她离得很近了，却只是一念之间，便缓了速度，只是在颦烟周围海水里沉浮，安静的，毫无表情的，欣赏着她苦苦挣扎。
在那一刻，她想到了锦锦。如果没有颦烟，没有那个醉酒后毫无知觉的夜晚，没有后来憋脚的谎言，没有一切迫不得已的迁就和屈从，那么，她与锦锦，便还是衣轻马肥少时模样。她们还可以手牵手，在蛙声阵阵下散步，永远都走不累，一直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她是不是不够勇敢？分手那一刻，看着锦锦在她眼前流泪，却不敢伸出手，为她擦掉眼泪。根深蒂因的想法，她不可以抛下颦烟，尽管与爱无关。那时候，她是这样想的，她亦恨自己，恨与锦锦之间的有缘无分。她却在锦锦离开以后，才知道，颦烟那个可笑的，如气球一样一戳即破的谎言。
她期待了无数次，以怎样的面目与锦锦重逢，在海滩，她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颦烟在入水的那一刻，还冷冷的嘲讽过她：你总是夜夜喊着锦锦的名字惊醒，如今她就在你眼前，你可以分分秒秒喊她了。
颦烟的微笑里掩藏着一丝恶毒，她不快乐，小霏一直知道。而她又何尝快乐，她与颦烟之间，从最初变成一种惯性，惯性的承受。
她便是在那一刻，收回了已经伸向颦烟的手。
她是在那一刻，她决定有时承爱洞察真相的锦锦，从枕头下抽出的，那一把为颦烟复仇的锋利藏刀。
11
海水冰冷，却又有一种难言的温暖。颦烟感觉到小霏的呼吸，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可是那一触手，却远如天涯。
她与小霏住在一起那么多个日子里，她怎会不知道，小霏心里爱的到底是谁。每个夜晚，小霏在梦里一声一声叫着锦锦的名字。她知道，是她的自私，她可怕的占有欲，委屈了小霏也伤害了锦锦。可是爱一个人不就是这样，纵使知道必将断崖殒身，也就是贪求那纵身一跃的刹那欢愉。
只是，她时常问自己，苏颦烟，你快乐吗？你和小霏在一起，你感到快乐吗？
她无法回答自己，只是纵然悔，又能如何。放开她，一切也都已经晚了。她失去了锦锦的友情，依然得不到小霏的爱情。只是她们习惯彼此，习惯在无尽的悔恨和敌对的言辞里去寻找当初那白衫飘飞的青春时光。或许她们在一起，就是为了共同怀念锦锦，怀念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那个被她们共同伤害过的女孩，至少在这种时候，她会觉得，她和小霏，是真的在一起。
她已陷入人间炼狱，那阴森的刑台，是为无爱者所筑。她想要解脱，小霏与锦锦，却不给她解脱。
只是，在那片深蓝的大海里，她的内心突然充满了感激。没有人知道，她如此庆幸，她找到了那样一条路，一条解救自己的路。在路的尽头，她看到她们三个人，各自为自己选好的受刑台。她喜欢那样的结局，充满不可知的意外。
12
锦锦不知道，离开大学以后，颦烟成了都会女子游泳俱乐部的忠实会员。她学会了五种游泳方式，学会了在水中遇到险情的自救措施，学会了不害怕抽筋、呛水、风浪、蜇剌等等最常见的情况。然而她没有呼救，她不肯张口，她看着游泳圈一点一点瘪下去，看着海浪打来，将它卷走，吞没。
小霏也不知道，在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她颦烟原本可以抓住她。她与她的很多往事，就像海浪一样呼啸而来。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霏的自己，是如何被她明朗的微笑灼亮了双眼，许多个夜晚，她与锦锦躺在蚊帐里聊天，她喜欢听锦锦说小霏的种种，那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暖情，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任何细枝末节都不曾遗漏。
假如没有小霏，她和锦锦，如今会各自行走在哪个城市，遇到怎样的男人，有一个如何完美的家庭。她却连锦锦都不及，自始至终，她没有得到过小霏的心，这是她荒唐的一生里，最为失败，也最为遗憾的事。
她便要选择那样一条路，成全她们，走在一起。只是，她又如此自私，她喜欢那路的另一种指向，她太了解她俩，她能想到，各自心怀秘密的两个人，如何在将来的日子里，在同枕而眠呼吸与共的瞬间，彼此猜忌怀疑，各自惊惧于，这年夏天，这一片深蓝幽暗的大海。
她们会用上余生来怀念这个叫苏颦烟的女子。她的死，令她永生。
她在那一刻，挣扎着，微微推开两臂的海水，将自己，推离了小霏伸出的手臂。
一切归于静寂。
完
转自[nanfeng]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