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貧窮、性
──讀鄭清文〈夜的聲音〉
查特曼(Seymour Chatman)曾謂場景的的主要功能在形塑人物的心情及形塑氣氛;作者以「住處」及「周遭的物件」來呈現人物的行為與熱情。並列舉李定爾(Robert Liddell)對場景與人物的五種關係:實利主義的、具象徵意義的、無關緊要的(此類的次類型(subclass)包含了反諷之意──即人物對場景無自覺,比方說在場景是空襲時某間房子之內,房間裡的夫婦以為是打雷而毫無警覺地在房間裡行房)、記憶的場景、以及內外交錯的(外在物質世界與內心幻想世界快速地來回往復,不段轉移)。
鄭清文的這篇〈夜的聲音〉寫得非常細膩,密度很高。小說中的場景與物件往往有象徵意義,且互相指涉,鮮少「沒有作用」的場景,可用李氏五種類型中的第二種來解讀;這篇小說中的環境與物件常常不止一次地出現,而且其象徵意義往往越到後來越趨明朗。
什麼聲音?
小說一開始便是阿爸的咳嗽聲和貓的叫聲。主人翁阿市在另一個房間裡在聽這些聲音。整個故事其實便在敘述阿市對夜間諸多聲音的恐懼,以及敘述造成恐懼的不愉快經驗。最後父親的病情加劇,阿市急急跑出去借電話叫阿棟趕快回家;她的跑步聲在木板橋上發出篤篤篤的響聲,變成一種極明朗、但也是極驚惶的聲音,故事在這個地方便結束了。
小說中主要的幾個聲音有阿爸的咳嗽聲、貓叫聲、兩個走過木橋腳步聲;次要的聲音有口辟咧聲,貓的腳步聲,以及其他象徵意義較弱的聲音。小說中尚提到阿市最害怕的幾種聲音,這個部分後面會提到。
貓叫聲的性暗示
作為小說開始時的兩個被提及的聲音之一,貓叫聲一開始並不能讓人明瞭它的象徵意義。它似乎是在塑造鄉下的氣氛:落後、人煙稀少、無聊等等。阿市擔心貓吵醒女兒阿美,看似純粹的擔心,實則和性亦有相關。在小說中尚有一不明的腳步聲,阿市懷疑那是阿棟或金生的聲音。阿棟是阿市的丈夫,金生則是對阿市性騷擾的對象。蘊含作者讓人的腳步聲與貓的腳步聲交錯出現,實則亦以並置的手法暗示人和貓和性的關聯。
小說中有一段文字明顯地表示貓叫聲和性的關係:
……當時,她(案:即阿市)不知道那是貓的腳步聲,還以為那是什麼不吉祥的東西,感緊用綿被蒙住,也不敢問,一直到結婚之後,緊緊抓住阿棟,問了他,才知道那是貓的腳步聲。
「喵!」聲音淒厲,很像嬰兒的哭聲。
她又回頭看看阿美,阿美略微翻身,沒有受驚的樣子。
貓是兩隻?還是三隻?
是兩隻,一公一母。不,是三隻,多了一隻公的。阿棟說,這叫「叫春」。不過,兩隻和三隻的叫聲是不同的。兩隻是求偶,是互相討好的聲音。三隻就不同了,那是威嚇,甚至是準備格鬥的聲音。
貓的這種聲音,的確令人煩惱的,有時,甚至令人感到心慄。起先,她以為那只是貓和貓單純的打架,就像兩個小孩那樣。後來,才知道那是兩隻公貓在搶一隻母貓,就像兩個男人在搶一個女人那樣。因為這樣,那種哭聲才會變得那麼淒厲。
阿市對貓叫聲起先瞭解不多,不知背後的深層含意。爾後才知道貓的淒厲叫聲意味著二男爭奪一女。這個地方暗喻阿市、金生、阿棟的關係,阿市對貓叫(三隻貓淒厲的叫聲,而不是兩隻貓互相討好的聲音)的害怕,暗喻她對金生的恐懼。而害怕貓吵醒阿美,則是另一種暗示。阿市的嫂嫂在丈夫過世之後,為了持家而做了在家接客的生意,導致阿市的阿兄和阿嫂生下的女兒被同學鄰居嘲笑為「雜種子」;這讓阿市意識到:如果她最後在阿母的威逼之下也做了妓女,那麼即使是她和阿棟親生的女兒阿美,也會被稱作「雜種子」的。阿市的阿母、阿嫂都(曾經)是妓女,「貓叫聲吵醒阿美」暗示阿美在這個礦工與妓女組成的家族中的陰暗未來。阿美始終沒有被貓叫聲吵醒,這也是可能蘊含作者安排讓阿美的未來有擺脫「妓女」的悲慘宿命的可能。
木板橋上的腳步聲
小說中第一個在木板橋上的腳步聲引起了阿市的猜疑,究竟那是金生或者是阿棟呢?這個猜疑也讓蘊含作者筆鋒一轉,交代阿市對金生的產生恐懼的原因。阿市的聽覺極其敏感,能聽出金生那穿著皮鞋走在木板橋上的聲音。這個地方,蘊含作者用皮鞋(作者並強調:在壽山,穿皮鞋的人並不多)來表示金生的富有,「皮鞋走在木板橋上」其實也就是「富人走進貧人的領域」。然而她聽出來,那個聲音並不是皮鞋,而是棕木屐,是去找阿嫂的;阿市在猜測這個聲音是去阿嫂的之後,並沒有馬上說明為什麼是去找阿嫂,而是先交代了貓與性、再交待阿兄死於礦場災變,懸疑持續了五頁篇幅後,才解釋了阿嫂在阿兄死後當了妓女。如此便解釋了為什麼先前說到那高高的窗子時,阿市會猜想有頑皮的小孩子在墊箱子偷窺阿嫂了。接著第二個腳步聲也是來找阿嫂的,阿市遂感嘆:不知阿嫂一天要接幾個客人?我們在這裡可以看到阿市一家的悲慘境遇,阿嫂那因做愛過多而過於肥大的臀部亦使得阿市心生恐懼。
阿市相當害怕木板橋上的聲音是金生的。小說中有的害怕是出自對未知的恐懼(如阿市一開始覺得不吉祥的篤篤篤聲──即貓腳步聲),有的害怕是因為不愉快的經驗在作祟(如口辟咧聲、急促的腳步聲與敲門聲、以及這裡要說的木板橋上的腳步聲)。阿市對木板橋上的腳步聲感到害怕的不愉快經驗在於金生,鄭清文在這裡寫道:
她怕金生,是因為前幾天,金生真的走過小木橋,來敲了門。他直接跟阿母說,他要的是阿市,不是阿嫂。有人告訴他,阿市已結婚,而且也生了孩子,為什麼還要找她。他說:「你不知道,懂得吃雞肉的人,要吃剛剛生了蛋的小母雞。」
金生的大膽與齷齪在這裡表現得淋漓盡致。加上阿母不但從來不拒絕金生,而且還希望阿市趁著年輕貌美,早點接客,使得阿市生活在不安之中,對這恐怖的聲音也就更加敏感。
環境的象徵意義
在這裡我想先談一下這篇小說中的物質環境與人文環境。
小說的場景在壽山,阿市所居住的是三落式民房的後落,被提到的房間格局有阿爸的房間、阿市的房間(牆上六尺高處有一窗子)、通道、阿嫂的房間、廚房、大廳等;夜晚,家裡只留一顆六十燭光的電燈泡照明三個地方:阿爸的房間、阿市的房間、以及走道,且隔間木板已被煙和香熏黑了。由於居住的是後落,所以大門是後門,面對一條圳溝,溝上有木板橋,橋上有隙縫,且沒有欄杆;較遠處有水泥橋,但水泥橋很少,小說中提到的水泥橋通往較熱鬧的前街;「鄰家」有菜園,種了一棵芭樂樹,樹的陰影常照在阿市房間外的牆上(她常覺得有人在偷窺);更遠處有「仁德煤礦」礦區,是阿市的阿兄工作的地方(至於阿市的阿爸、丈夫阿棟工作的礦區則未交待);礦區附近有職員宿舍和飲食店,更遠處較粗糙的屋舍則是礦工的住所;又有輕便車鐵道,通往礦坑入口,礦坑很深,比海平面還低。阿市所居住之處算是壽山貓子坑的後街,至於前街則是較熱鬧的、常演戲的、居民的階級較上層的地方。
以上這些場景幾乎都有象徵的意義或作用,作者以如詩的精細準確與豐富暗喻,選擇這些場景進入文本。從阿市居住的地方(後街某一民房的後落)可以看出她家的社會地位低落,房間晦暗、電力不足、靜寂的夜中常有恐怖的貓腳步聲及淒厲的貓叫聲,蘊釀貧窮與悲慘的氣氛。阿嫂居於最外面的房間則是便於接客、小說前面的鋪陳甚至讓人以為阿嫂的不潔讓家人不想聞問──妳儘管住在外面房間吧!妳和我們沒關係的!(但小說鋪陳到後面我們就會推翻這個感覺)門外有「鄰家」的菜園,意謂阿市家可能沒有可供耕作的土地,而「許多沒有農地的年輕人都去當礦工」(第131頁)。而階級較高之人則住在前街,阿市的阿母因貧困而當了妓女,在後街人們對她還好(因為能理解其處境),前街「有一些比較體面的女人,碰到阿母和阿嫂,還把頭轉掉呢。」(第137頁)萬谷碾米廠的小開金生亦住在大街上。礦區附近,「平房的」職員宿舍,與「較粗糙的」礦工宿舍,亦明白表示了兩種階級的區別。其它場景亦有象徵意義或作用,諸如通向礦坑的台車鐵道象徵通向死亡、比地平面還低的燠熱的礦坑象徵地獄、木板橋象徵貧窮、水泥橋象徵小康或富有、高高的窗口給阿市被窺視的感覺(這種感覺中帶有她對阿母與阿嫂從娼的羞愧感以及被侵犯的恐懼感)。木橋的隙縫除了表示貧窮、無錢可修橋之外,亦有「卡住阿市的木屐」的作用;木橋沒有欄杆則有「讓阿市暈眩」的作用。這兩個加起來給金生有機會抓住阿市的手、且阿市暈眩到無法喊出「不要碰我」,從而加強阿市對金生的害怕。圳溝的存在使得場景中需要有橋(而橋又有許多象徵意義)、且提供阿嫂在接客後洗身體的水、也提供了阿市洗衣服(這是阿市選擇的工作。相較於阿母和阿嫂,阿市顯得較為潔淨)用的水、且使阿市有跌下橋而被金生抓住手的機會;當阿市洗衣服時,金生往往在對岸肆無忌憚地看著阿市身體各部位,處於一種「危險的和諧」。亦即:圳溝似乎表面上保障了阿市的身體不會馬上被撫摸、阿市因此好像是安全的,但金生隨時可以渡過圳溝侵犯阿市──只要他決定了就可以。固然金生在看阿市時並沒有渡過圳溝對阿市有身體上的觸摸騷擾,而處於和諧狀態,然而阿市備受威脅、圳溝實質上也提供不了任何保護,使得這個和諧顯得危險、虛假。
小說中的人文環境,主要有阿市的家庭(勞動階級)和金生(碾米廠小開)兩種階級(或兩種家庭)。金生的小開身分表現出來的是好色、齷齪、為所欲為、不學無術(將「我愛你」寫成「我受你」),同時他也是恐怖的來源。而阿市的家庭八人中,六個成人有三個礦工、兩個妓女;這樣的家庭表現出兩種人生觀:一是只在乎生活、不在乎性的純潔,如阿母與阿市;一是非常在乎貞操/性的安全感,相較之下不在乎貧困,前者如阿爸,後者如阿市(吾人不得知阿市害怕阿母逼她接客是因為害怕不貞的罪惡感,或是害怕被侵犯的感覺,或兩者兼而有之,故此處暫以「在乎性的安全感」名之)。但他們同樣都因為貧困而做著或危險、或遭人歧視的工作。唯獨阿市的工作是打毛線和洗衣服,然而這個工作的收入太少,亦非長久之計。他們的貧窮導致家庭的未來相當晦暗,過著的是走一步算一步的拖磨生活;而且這樣的生活可能因為阿爸的死亡帶來巨大的改變。小說結尾處阿市驚慌於阿爸的病危,何嘗不是害怕失去阿爸這個強而有力的庇護呢?
死亡的聲音
鄭清文在第129頁處寫道:「在各種聲音中,阿市最怕的是急促的腳步聲和敲門聲。她還記得,阿兄出事,有人來通報時的那些聲音。」小說中阿市聽到許多聲音,但她所擔心害怕的「急促腳步聲」和「急促敲門聲」一直未出現,出現的反而是緩慢的腳步聲,以及不在故事進行中、只是順帶提到的緩慢的敲門聲。那些聲音意味的不是家人(指阿棟)的死亡,而是有尋芳客來找阿嫂。生活在巨大恐懼中的阿市,出現了「幻聽」(暫名)的症狀:在夜深人靜時幻聽到鋼索斷裂的「口辟咧」聲(這個聲音在現實中,意味著有人即將死亡)。此外阿爸咳嗽的聲音也一直縈繞在小說中。小說雖未明言,但阿爸的咳嗽可以判定是礦工的職業病。阿爸反對阿母讓女兒去接客,但阿母態度強硬,致使阿爸火冒三丈,說:「等我死,就不會有人管你怎麼做了。」此後阿爸的咳嗽次數就比以前多了。小說結束處阿爸吐了一大灘血、阿市自己急急地跑去借電話叫阿棟回家,跑過小木橋時,發出了「急促的腳步聲」──代表死亡的急促腳步聲終於出現了!然而那不是別人、那正是最害怕急促腳步聲的阿市所踩出來的。這腳步聲意味的不是阿棟的死,反而是阿爸的死。
有趣的是,蘊含作者在故事的敷陳上,一寫完阿爸「咳嗽次數似乎比以前多了」以後,接著就寫「阿爸的咳嗽聲,忽然急激起來,好像已漸漸占住了整間屋子。」鋪陳上敘述得十分連貫;然而就「故事時間」而言,阿爸說那句話的時間,應該距小說一開始所提到「『阿市聽到阿爸咳嗽與貓叫』的那個時間點」有一段時間了。阿爸說「等我死」和「咳嗽聲忽然急激起來」之間並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但「敷陳時間」如此安排卻讓人乍看之下以為「說『等我死』」導致「咳嗽急激」;若要楯卯相符地挑剔,我們可以說作者這個地方玩弄了我們。但是作者如此安排,其實也在深層解釋了阿爸那一次動怒確實導致最後的死亡。純就技巧面而言,這個地方敷陳時間與故事時間的「交錯」(暫時想不到別的詞)造成閱讀上雙關的趣味。
兩種恐懼
小說中的諸多聲音幾乎都是令人恐懼的。細繹其理,這裡頭的恐懼有兩種:一是死亡恐懼、一是失貞焦慮(暫名)。這兩種恐懼縈繞全篇。在這個由礦工和妓女組成的家庭中,阿兄的死亡成為阿市的不愉快經驗、阿母對金生的友善態度以及逼阿市為娼的立場造成阿市的失貞焦慮。俗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蛇咬的不愉快經驗,會使人對「草繩」──這個勾起回憶的象徵物──感到害怕。小說中的腳步聲、敲門聲、鋼索斷裂聲都是死亡的「草繩」,金生那穿著皮鞋走過木板橋的聲音則是失貞焦慮的象徵。而阿爸的咳嗽的加劇與喀血則是兩種恐懼的綜合:阿爸為了女兒的純潔(應該有這個原因)與女婿的名聲(小說中明白交代),堅持反對母親逼女兒為娼,使得阿市得到庇護。阿爸若死,家裡雖然不需要再花藥錢和問神的錢了(必須很殘酷地這麼指出來),但阿母仍然會逼阿市為娼,那個強大的庇護就消失了;且阿爸的死亡本身也應該足以成為一種死亡恐懼。在這裡做個不倫不類的聯想:圳溝只能維持危險的和諧,但阿爸卻能有效壓制造成失貞恐懼的原因,就此而言,阿爸倒是一有力的圳溝。
逐漸明朗化的象徵物件
鄭清文在這篇小說中,除了場景有象徵意義外,他又使用了許多物件,一開始並不讓人感覺到它們的含意,但隨著小說的鋪陳,它們的含意會逐漸明朗化。例如「沒穿衣服」,第一次出現時在第130頁,阿市聽說礦工採煤礦時是不穿衣服的;隨著阿兄的死、家人燒紙衣給他,「沒穿衣服」在這裡是「死亡恐懼」的象徵。到了第二次出現時(第132頁),則是阿市想要幫阿棟去礦區幫忙。「本來,阿市也想跟阿棟去礦區。她不知道女人是不是也可以進去,更不知道女人是否也不穿衣服。這一點,她一直不敢問,即使在床上的時候。」阿市性格含蓄,即使和丈夫行房之時,對太過開放的性仍感到難以啟齒。而第三個「沒穿衣服」,是第133頁阿市看到阿嫂接客完後在廚房的一角洗滌身體,「她看到了阿嫂的整個臀部都裸露出來。她實在沒有想到女人的臀部有那麼大。」一個貞女看到一個妓女過大的臀部而心驚,「沒穿衣服」到此處的象徵意涵轉為失貞焦慮。從而回頭看第二個「沒穿衣福」,我們會驚覺表面上它在談礦區的事(應該是接近第一個、接近死亡焦慮的才是),實際上它暗含失貞焦慮的寓意;這個寓意在第二次尚隱晦不彰,到了第三次時就明朗起來。
又如臉盆上的花紋。第一次出現時是在第133頁:
阿嫂在接客以前,先用臉盆從圳溝裏舀一盆水進來。那是白色烤漆的臉盆,畫著紅紅綠綠的花朵和葉子,裏頭還放著一條已變黃的布巾。那個臉盆,因為用久了,有些地方已掉了漆,已生了鏽,不久就會從那個地方穿破一個洞吧。
在此處「臉盆」雖然有性暗示(用久、生鏽、不久就會破洞吧──不斷接客的女人終究有一天身體會染上惡疾),但尚無直接明顯的證據證明蘊含作者在這個地方要讓臉盆承擔這些意義。它也可以很簡單的只是實利主義式的描寫,或只是形容阿嫂的貧窮、臉盆這麼舊了也不換個新的……。然而在134頁中,臉盆第二次出現時,它就明顯地承擔「性」的含意了:「再有一次,阿嫂體力不支,昏倒了,整個人躺在地上。阿母叫她幫忙,她看到了臉盆內和地上,都是血。現在,她看到臉盆,尤其是臉盆的紅色花朵,就會想到血。」此處明顯地說「看到臉盆的紅色花紋會想到女人的經血」(晟:是經血吧?我不太瞭解),把第一次只是做外觀的描摹卻幽暗的象徵意義朗現(?)出來。到了第三次,鄭清文寫道:「那一天,她看到阿母從市場上買了一個新的臉盆回來,沒有掉漆、也沒有生繡。她知道阿母遲早會迫她去接金生的。」(第135頁)臉盆成為失貞焦慮的象徵。「掉漆」「生鏽」也可以確定是有性的暗示了:阿市是個貞潔的、「沒有掉漆也沒有生繡」的乾淨女人;而阿嫂則是「已掉了漆,已生了鏽,不久就會從那個地方穿破一個洞」的不貞女人。第一次出現的臉盆那不確定有沒有的「性」的暗示,到了第三次出現時可謂已完全明朗化了。
除此之外,小說中數度出現的尚有雞屍(以及金生口中的小母雞肉)(逐漸變成性暗示)、洗衣服(從危險的和諧變成守貞的象徵)、貓叫聲等等。都是這一類逐漸明朗化的象徵物件。
人物的塑造
鄭清文在為這篇小說的人物的命名時,就已經用他們的名字來暗示他們的身分或性格了。如「阿棟」是家裏唯一能勞動的男人,是一家的經濟棟樑,然而這根棟樑卻飽受死亡威脅;「阿市」則有二義,一以台語讀之,意為「阿飼」,她在「送作堆」以後仍然住在家裡,靠家人的扶養。僅管她也洗衣、打毛線賺錢,但所賺太少,以致於需要家人嗣她。其二乃採「市」這個字的「交易」的意思,暗示著她最後的命運極可能是被逼為娼妓。「金生」這個福福氣氣的名字,也代表了他的小開地位;「金子」在某些人眼中還有「俗氣」的感覺,或許這也是鄭清文的深意所在;而阿嫂的名字「阿惜」,則是蘊含作者在敘述了整篇小說後,對這個已經髒了的可憐女子深深的悲憫憐惜。小說的人物有主題性(thematic),代表主題與作者意念,人物的設計與場景的安排都在作者的精密規劃下有了精當的演出。
◎
鄭清文這篇小說擅於場景的描寫與諸多聲音的象徵意涵。在分析其敘述策略之餘,我們讀這篇小說更為了小說中人物的灰暗宿命感到痛心、似乎他們並沒有出路可言。這樣的小說對人生有怎樣的啟示或指導嗎?表面上看似乎沒有,作者並沒有提供一條光明的路來解決問題,但我以為這正是小說家偉大的地方。他們指出了人的困境,讓讀者意識到世界上有可能有這種悲慘、無未來的人生的;他們不給讀者灌迷湯,以為不管小說再如何困苦,最後都能有個令人安慰的結局。真實世界也許就會像小說世界中那麼悲慘,真正的出路不是由作者提供,而是作者經過作品的洗滌後,對人生重新思索建立的答案。
第30屆鳳凰樹文學獎外系組文學評論二獎
文章定位: